“我──我不怕,”月伦虚弱地说,很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她的恐惧和
记忆是属於过去的,不能捕风捉影地立刻和眼前这桩事连接在一起;而,以她石
月伦平素的为人处事,怎麽可能因为这麽一小封恶意的信,就吓得躲在自家的洞
穴里头发抖呢?“我只是受了点惊而已,真的没有什麽。”
“我们应该立刻报警!”韩克诚激动地说:“这搞什麽名堂嘛?小人,蟑螂
,只会使用这种下流的手段!这种人应该给关到牢里去电一电,看他还敢不敢再
搞这种把戏!”
“如果只是恶作剧的话,警方是不会管的。报警只怕不会有什麽用。”学耕
是比较冷静的一个:“信封里就这麽多东西了?连一个字、一句话也没有?”
苑明将那信封从头检查到脚,连那两张冥纸都查了个仔仔细细。“没有,”
她泄气地说:“没有恐吓的话,没有辱骂或威胁,当然更不会有署名。”
“这种东西可能会是谁寄给你的,你自己有没有概念?”学耕问道:“有谁
嫉妒你,怨恨你?”
月伦的脸色一阵惨白,苑明赶紧安慰地抱住了她。“先别问了,学耕,这种
震惊对学姊而言一定很不好过的。先让她歇一歇好了。”她关心地看着月伦:“
你今晚要不要休息一下,先别排戏了?”
月伦的腰杆挺了起来。不排戏?如果她会被区区两张满怀恶意的冥纸吓得连
戏都不排,那个恶棍包准会得意得嘴都合不拢了。他想得美!要打垮她石月伦岂
能有那麽简单?
“排戏可以帮我忘掉这种 心的事。”她坚定地说:“为了这麽点小事就缩
进被子里去发抖未免太不健康了!”
是这样的决心使她撑过了这个晚上的排练。也因为排戏一向要求她全部的注
意力,她几乎真的将那封恶劣的信给忘光了。然而,所谓的“几乎”,毕竟还不
是“完全”。在她心灵深处的一个角落里,黑暗和恐惧依然如鬼魅一样地流连徘
徊,隐隐地吞噬着她的精力。等到排戏结束的时候,月伦已经苍白得和信封的纸
一样了。
每一个人都关切地看着她。平日里排完戏後惯有的说笑全都消失了。学耕给
她端来了一大杯人叁茶。她惊愕地瞪着他。
“我姑姑泡给你的。”学耕简单地说:“喝,全部喝掉。喝完以後我送你回
家。”
月伦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开始一口一口地啜着人叁茶。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
用,喝下叁汤後她确实觉得自己好多了。而且,知道学耕这样的彪形大汉会护送
自己回家,也确实使她心里头安定多了。
苑明放心不下自己学姊,所以也陪着他们上了路。她本来想胡说八道一番,
好引开大夥儿的心神的,却因为人人心情沈重,扯没几句就说不下去了。三个人
在沈默中回到了月伦住的公寓楼下,月伦打开车门下了车。
“谢谢你们送我回来,”她的笑容有些苦涩:“真不好思还这样麻烦你们。
”
“那儿的话?”学耕将车停在路边,跟着走出了车子。巷子里虽然有着路灯
,照明度却并不是很够,时候又真的晚了,怎麽说都教人不能放心;何况巷子那
头此刻正有一条黑影向着他们逼了近来。
几乎就在同时,月伦也发现那条黑影了。她尖锐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学耕立
时挡到她面前去保护她。那人困惑地停下了身子。
“嘿,是我啦!”唐思亚说:“怎麽回事,石月伦,我没带狗你就不认得我
了吗?嗨,范学耕,李苑明。”
“谁┅┅谁让你背光呢?”月伦无力地说,心脏兀自因了方才的惊吓而乱跳
:“怎麽你今天这麽晚才出来慢跑?”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说:他是算准了时间才出来的,想试试能不能遇到她──
最低限度,不可能当着范学耕和李苑明的面说。“今天加班,所以我回家得晚了
。怎麽你们两位今天这麽有空,还专程送石月伦回来?”
“你就住这附近吗?”苑明好奇地打量着他,一个念头迅速地在她心底成型
:这个唐思亚和她学姊之间有什麽事正在进行,她敢用自己全部的财产来打赌。
而苑明是有着作媒的嗜好的。远在她还是个小大一的时候,便已经在她老姊和姊
夫身上显过这种天赋了。
“我跟石月伦根本是邻居,同一条巷子里只差几号而已。”
思亚的回答使得苑明满意极了:“那太好了。知道学姊有个朋友住得这麽近
,真教我们两个松了一口大气。”苑明说,月伦在一旁叫她,她只当作没听见:
“你知道,唐思亚,学姊今天收到了一封很恶劣的匿名信,白色的封套里头两张
冥纸。”
“什麽?”思亚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这种低级玩笑是那个混蛋开的?”
老天,苑明这个大嘴巴,为什麽不乾脆到报上去登广告算了?月伦在心里叫
苦:我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将不相干的外人给牵扯进这团混乱里头了!这个丫
头到底以为她在干什麽?
她那保护欲旺盛的学妹才不管她怎麽想,管自将今天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往
思亚身上倒:“┅┅所以啦,你瞧,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怎麽能放心月伦一个
人回家呢?虽然那封信说不定真的只是一个恶作剧,不过┅┅”
“不过我们当然不能冒险。”思亚的表情很严肃:“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
一。”
“你有什麽主意吗?”苑明用着信任的眼光看着思亚,好像已经封他为“石
月伦营救队”的总指挥似的。月伦气得真想跺脚。
“苑明,这事和唐思亚不相干的,”她用她最严厉的口气说:“只不过是一
个小小的恶作剧,不要这样劳师动众的好不好?”
“谁说和我不相干?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思亚说得义正辞严,月伦只好
忍下叹气的冲动。真是的,她差点忘记他那强烈的正义感了!他们还是陌生人的
时候他已经会路见不平,成了朋友之後更不可能教他对她的事不闻不问:“何况
这件事究竟是不是恶作剧,也还得再观察好一阵子。如果是单纯的恶作剧,应该
就不再有下文;如果不是┅┅”
月伦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冷颤,苑明赶紧握住了她的手。但那两个男人都没
有注意到她的反应──他们的心神全都被事情可能的发展给占据乾净了。
“如果不是,事情就严重了。”学耕慢慢地说:“像这样的信很有恐吓的效
果,往後可能会越来越糟。如果真是那样,那个家伙就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
“学耕!”苑明叫,觉得自己的老公有时实在是没神经到会气死人。这样的
对话怎麽可以在月伦的面前说呢?她今天可是已经受够了!
“什麽?”那个傻大个儿还没反应过来,反是思亚先明白了,不动声色地在
学耕胳膊上捶了一记。“我说范学耕,你是不是和戏剧搅和得太久了,什麽事都
得讲求戏剧效果?”他大声地说:“小小一封信就能让你诌出一整套间谍故事来
,我看你应该改行当编剧才是!”他一面说一面握住了学耕的手,将他远远拉开
。
“这种事不要当着石月伦的面说嘛,我们多替她留点心就是了。我想那人如
果真的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就不可能在短期间内采取行动。你有没有纸和笔
?”他将自己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都抄了下来:“要是有什麽进一步的发展
,麻烦你通知我一声好吧?”
月伦看着那两个男人在路灯底下交头接耳,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是想笑还是
想哭。知道有人在乎你、愿意费心来保护你,实在是太令人窝心了;然而这样的
情景也同时激怒了她。她石月伦可是一个受过高教育的现代女性,从来是独立而
自信的;然而那封该死的匿名信使得她处身的时代背景一下子倒退了好几十年,
又变成了柔弱、被动、无能为力的弱女子,必须仰仗块头比她大、肌肉比她多的
男性的保护。这个想法使她呕极了。
讲点理,石月伦,她脑子里理性的部分对她说:女人的长处本来就不在肌肉
和打架上,你引以为傲的事物也不在肌肉和打架上;难道你还不懂得分工合作的
道理吗?喔,这她都懂,月伦阴沈着脸想:然而懂是一回事,“喜欢”可是完完
全全的另一回事。而我他妈的阒厌这种事讨厌极了!
路灯那头,思亚和学耕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协定,肩并着肩地朝着她们走了
过来。
“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月伦,”学耕说:“早些休息,不要想太多,嗯?不
会有事的。”
月伦无言地点头,看着这对新婚夫妻上了车,掉头驶出了巷子。思亚在一旁
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送你上去。”他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月伦的脾气突然间爆发了。
“我说过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拜托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她喊
:“我又不是没有行为能力的婴儿,难道还不会照顾自己?匿名信我以前又不是
没接过,还不是好好地──”惊觉到自己在盛怒中吐露了从来没有人知道的秘密
,月伦震惊地闭紧了嘴唇,掉过身子就去开公寓的大门,握着钥匙的手用力得好
像是要拿刀去切肉似的。
“石月伦──”思亚安抚地喊,却只换来她愤怒的一瞥。
“你离我远一点,不要管我行不行?”月伦啐道:“我受够了你们这些大男
人沙文主义猪!自大、霸道、保护欲发展过度──”公寓铁门“碰”一声关了起
来,声音之大使得思亚为之瑟缩。
他沮丧地站在门口,费力地和低落的情绪作奋战:她受了惊吓,她累了,她
需要发泄,所以她并不是真的阒厌我。如果她不把我当朋友,就不会在我面前有
这样的情绪化的表现了。
这种乐观的想法使得思亚开心了一些,他开始掉转身子走回家去。她说过她
以前也收到过匿名信┅┅所谓的以前是多久以前?她收到的又是什麽样的匿名信
?那样的经验和她於今的反应有任何的关联麽?思亚沈思着摇了摇头。这样的凭
空猜想是没有用的,因为他目前所有的资料还太少。也许再过一阵子,她会愿意
告诉我更多?也许等她休息够了以後会想通:我的保护欲非常正常,没半点过火
的地方;而且在这样的非常时期里,受人保护绝对无损於她的成熟和独立。而她
将会知道:她可以拿她的独立来信任我──
等她休息够了以後。
月伦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了楼梯,一撞进自己的窝就瘫倒在床上了。她的心
脏因急跑而狂跳,她的四肢则因激动而颤抖。月伦爬到床头的角落里去,将自己
紧紧地缩成一团,觉得自己彷佛又成了那个还在读大二的小女生:仓惶、害怕、
不知所措。
月伦无力地呻吟了一声,将自己更紧地 缩起来。哥哥,瑾姨,你们为什麽
不在我身边呢?在我如此需要你们的时候┅┅
这个想法使得月伦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而她费力地将它们压了回去。真可
耻啊,石月伦,仅止是那样一封不入流的信,居然就将你曾经经历过的过往全都
带了回来,让你像个跌破了膝盖的小女孩一样地哭着叫妈妈?亏你还自认为坚强
独立的现代女性呢!还会受到那种情绪的折磨,就表示你不曾真的将那梦魇给摆
脱!
月伦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试着放松自己的肢体。我实在是反应过度了,她
对自己说:匿名信和我自己的感情经验有什麽相干?偏偏我会在张惶失措的时候
将事情全都给绊在一起!可怜的闫思亚,他实在是一片好意,却很不幸地充当了
一次无辜的出气桶。
无辜的出气桶?月伦坐着凝思了片刻,嘴角慢慢地浮出了一丝莫可奈何的笑
意来。不,他没有那麽无辜,她对自己说:她敏锐的观察力使她太容易就能看穿
自己的动机,而她对自己的诚实使她无法否决她所看到的,无论她喜欢还是不喜
欢。而她之所以会对唐思亚发那麽大的脾气,并不止是因为挫败,毋宁是出於恐
惧。
恐惧!老天,她真的已经那麽喜欢他,以至於那麽轻易就联想到她少年时曾
经有过的、被自己所爱的人背叛、践踏、和贬抑的痛苦麽?她曾经用了那麽大的
意志去克服那样的痛苦,用了那麽多的努力去重建自我的评价,而她本来以为自
己已经做得完满无缺了┅┅
月伦苦笑一下,站到窗边将窗帘拉开。窗外除了左近人家的灯光之外什麽也
没有,而腹中咕咕的响声则提醒她该吃点东西了。可是她没有吃消夜的欲望,一
丝一星也没有。和唐思亚大咬消夜、谈笑聊沆,真的只是昨天晚上的事麽?仅止
是在昨夜,她曾经相信自己已经可以开始着手为自己建构一点幸福┅┅然而那幸
福是如此地经不起考验啊!一封匿名信重新勾起了她对爱情的恐惧,以及自我评
价的否决;她之所以会对唐思亚发那麽大的脾气,是存心想将他给吓跑吧?离我
还一点,因为我不想再受伤害;离我还一些,因为我没有你想像的那样美好;离
我还一些,因为──因为我是一个懦夫,拒绝去拥抱真正的生活!
月伦咬紧了牙关,将拳头牢牢地抵在窗玻璃上。所有的分析她通通明白,应
该做些什麽她通通知道;然而┅┅然而┅┅等明天吧,她对自己说:明天我就会
找回自己的勇气,明天我会开始重建自己的信心;我拒绝被这样的恐惧给打败,
也拒绝被这样的牢笼所束缚。我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只是,唐思亚如果已经被我给吓走了?
就算他没被你吓走,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打一次退堂鼓麽?心底有个清晰的
声音在质问她:你究竟想要什麽,最好早点拿定主意!
月伦长长地叹了口气,茫然地看进窗外的黑夜里。如果我能够知道呵,如果
我能够确定呵┅┅
那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恶梦占据了她所有睡着的时间,清醒的时刻则全部
用来与她的冷汗奋斗。等她终於放弃睡觉的尝试而肥下床来的时候,镜子里的她
看起来比昨晚上床之前还要凄惨。“明天”是已经来了,来了又怎麽样呢?
而这一天平静地过去了,第二天也平静地过去了。第三天,第四沆┅┅她有
了整整一个星期风平浪静的日子。排戏的过程平顺地往下进行,匿名信不曾再度
出现;至於唐思亚呢,简直就像是消失在空气中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