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梯次的课已经结束了,这一梯次的课我全将它排在下午。”月伦的回
答简单明了,思亚却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笑。这个女孩子做事情有条理、有计画
,他对她的评价又高了一层。
月伦喝完了最後一口饮料,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後站起身来:“我必须回去了
,唐思亚,谢谢你的木瓜牛你,我们星期二见罗!”
“等一等,我送你回去!”思而冲到柜台去付账,一面回过头来警告那个正
打算走出店门的女生:“这麽晚了,一个女孩子家不可以单独一个人在外头乱跑
,很危险的!”
“老天,你说话和我哥哥一个德性!”月伦翻了翻眼睛:“请问你,唐先生
,没认识你以前,我一个人在台北也住上这麽多年啦,都是怎麽活过来的?”
“以前?以前请你喝木瓜牛你的人可不是我!”他轻快地来到月伦身边,用
一种夸张出来的愁惨表情看着她颇有些不以为意的脸:“拜托你,石月伦,我妈
妈要是知道我让小姐半夜三更的单独一个人回家,一定会臭骂我一顿,说她没有
把我教好,说我完全不懂得社交礼仪。我挨骂是没有什麽啦,但是让我妈妈伤心
可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不会那麽残忍,让我背上不孝的罪名吧?”
这小子,越说越严重了!月伦莫可奈何地笑了起来,却也不能不承认:他真
是有法子教人对他板不起脸来。那种邻家男孩的明朗,使人无法对他产生任何的
戒心,而他灵敏活泼的思绪则使得他的陪伴自在无比。而她有多久不曾享有这样
的愉悦了?依稀彷佛,在记忆深处有过另一个时空┅┅
月伦费力地摇了摇头,将这突然浮起的思绪强行压抑下去。记忆之中属於甜
蜜的部分如此稀少,随之而来的苦涩却如此伤人,能够不想当然最好是不要去想
。只是,她已经成功地将过往岁月埋藏了如此之久,却为什麽这记忆在唐思亚的
面前变得如此地蠢蠢欲动呢?是因为她又回到台北来了麽?这个埋藏了她的童稚
、她的信任、她的深情的悒北?还是因为──他提醒了她曾经有过的、青春、欢
愉、无忧虑也无怀疑的岁月?
月伦紧紧地抿着下唇,浑没察觉到唐思亚一路的沈默不语,也没察觉到他的
脚步已经停了。一直到唐大汪吠了两声,她才发现他们早已走到了自己所住的公
寓门前。月伦不大好意思地甩了甩头,回头去看着思亚,想说几句场面的话;然
而在他那无言的、谅解的凝视之下,她突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无言的、谅解的凝视?她没有看错麽?他当然还不了解自己──最低限度,
他不可能了解自己的过往;然而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没有关系,我了解的;我了
解每个人都有他的情绪要承担,我了解每个人都有他的过去要背负;我明白现在
询问任何有关你私人生活的一切都还为时太早,我愿意等到你愿意信任我的时候
。
是那样的凝视使得月伦了解到:在唐思亚那明朗的、甚至是有些孩气的外表
之下,藏着一个远为成熟的人格。她对人性的观察鲜少出错,而她知道思亚绝对
会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不,思亚和“他”是不一样的,非常非常地不一样─
─无论他们的关系只是朋友,或是其他。
这样的了悟使她心安,也使得她重新露出了个明亮的笑容来。“回去向令堂
报告操行成绩罢,唐思亚,她会很高兴你今天得了个甲上的。”
如她所料的,思亚的白牙立刻就露出来了。“那麽,晚安罗,”他开心地道
:“我们星期二见?”
“星期二见。”
第三章
【第三章】
星期二的晚上,思亚六点半就将他的野狼一二五停进那栋大楼的骑楼底下─
─他不想迟到,所以连晚餐都没吃就来了。停妥车子後他在对面的饮食店里解决
民生问题,一面直直地盯着对街的大楼瞧。一栋相当高级的办公大楼,由暗红色
的砖片砌成美丽的外观。墙上看不到什麽招牌,不过思亚很清楚自己的目地在那
里:八楼的“范学耕摄影工作室”。月伦向他解释过了,他们的工作坊只在晚上
借用摄影棚来排戏,也没设什麽办公室──除非你能把一张放在人家办公室里的
桌子,外加一支另外装置的电话当成办公室。这个范学耕和她一定有着非比寻常
的交情!否则的话,谁肯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这样子分租给别人去用呢?他才不
会相信这是为了钱的缘故。范学耕可是一个颇有名气的摄影师,而且──思亚的
眉头不舒服地皱了起来──而且他的年纪好像并不太大?
想到月伦和这个名摄影师可能有着非凡的交情,就使得思亚胃口全失。虽然
他两次与月伦相处,都好像聊了很多的东西,但他惊愕地发现:自己对月伦的私
生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她是个单身女郎是毫无疑问的,她的言行举止在在说明
了这一点;但她究竟有没有男朋友呢?真该死,他已经开始嫉妒这个姓范的家伙
了!
思亚食不知味地吞完了他的面,带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决心进了那
栋大楼。还没走到工作室呢,便听得里头传来一阵咕咕咯咯的轻笑声──包括了
女性轻柔的语声,以及男性低沈的轻笑。思亚有些尴尬地在门口停住了脚步,觉
得自己活像是个伊甸园中的闯入者。
那工作室的门是开着的,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人相偎相依,神情亲蜜异
常,一看就知道是热恋中的情侣。察觉到门口来了人,那女子回过头来看了思亚
一眼,婷婷地站起身来。
思亚只觉得眼前一亮。女郎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秀丽的五官和匀称修长的身
材本来已经够惹人注目了,她脸上那焕发的神采更衬得她艳光照人。
“请问找哪位?”她问,声音柔和而动听。
“我叫唐思亚,是石月伦的朋友。”思亚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她答应
我今晚来看排戏的。”
女郎的眼睛亮了起来,带着种新生的好奇和估量来打量他。“是噢,她跟我
提过有个朋友要来看我们排戏,却没说是个什麽样的朋友,”她嘴角的笑意加深
了:“我叫李苑明,月伦的学妹,这位,”她转向那个刚刚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的
男子:“是我先生,范学耕。”
思亚迸出了一个光芒四射的笑容,以超乎需要的热情握住了范学耕的手。原
来这个彪形大汉已经和这位美人结婚了耶?谢天谢地!他结婚的对象既然是月伦
的演员,则他肯将摄影棚租出来当排练场也就毫不出奇了:“很高兴认识你,范
先生,”他兴高采烈地说:“你的大名我久仰了,只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这麽年
轻!希望我没有太打扰了你们。”
一抹轻微的困惑掠过了学耕的眼底。显然他完全不能明白:自己做了什麽竟
值得这样热忱的对待。但思亚那全无心机的热情定具有感染性的,而学耕自己的
肠子也并没有多弯曲。他只微微地呆了一呆,便以同样的热情握了回去。
“月伦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说什麽打扰呢?请进来坐吧。月伦应该马上
就要到了,”他看了挂在墙上的钟一眼,指针标示着六点五十五分:“她向来不
会迟到的。”
彷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似的,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地移了过来。月伦当先出现
,跟着她进来的是个二十上下、中等身量、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你来得这麽早啊?真勤快嘛!”月伦对思亚俏皮地一笑,指了指身後的年
轻人:“位是韩克诚,我们的男主角,现在在文化大学戏剧系读四年级。”
“你好。”思亚和他握了握手,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一面很快地打量着
这个年轻人。他是个端正整齐的男孩,不是什麽美男子,也不具备一般有才气的
大学生必有的、不可一世的傲气;虽然眼睛里看得出聪明┅┅那位女导演究竟看
上他那一点呢?
“好了,两位,我们开始吧。”月伦清脆地说,朝思亚点了点头:“你请自
便,嗯?爱坐就坐,爱站就站,口渴的话冰箱里头有冷饮。我们得开始忙了。”
“梅秀呢?我们不等她了吗?”问话的是李苑明。
“梅秀今天要加班,所以我们晚点才排她的部分。”月伦从卷宗里掏出了一
叠纸张,朝思亚递了过去:“哪,这个给你,或者对你会有点帮助。”
“这什麽啊?”
“狂女的剧本。”月伦简单地说,一面回过身去,走到了场子中央:“来,
先作个暖身运动。”
所以这出戏一共只有三个演员了?思亚深思地想,着迷地看着月伦。或者为
了活动方便吧,她今天穿了件黯紫短袖棉恤衫,配了件浅灰色的高腰吊带及膝短
裤,腰间扎了条咖啡色的宽腰带。这样的打扮本来应该使她看起来更小的,但她
专注而自信的悻度使得她真实的年龄再也不可能被误认。
一旁递过来的冷饮使思亚回到现实中来。他接过那只装满了汽水的大玻璃杯
,友善地对着范学耕微笑。
“你常常这样看你太太排戏吗?”他好奇地问范学耕;很明显地,这个大个
子爱他老婆爱得一塌糊涂。学耕微微地笑了。
“只要我有空。”他说:“我以前对戏剧也是一窍不通,自从明明跟着月伦
一起工作以後,我从她们两人那里学了很多。看他们排戏实在是一桩非常有意思
的事,平面的剧本居然可以变成那样立体的结构,同样的对话竟然可以产生那麽
多的变化,有那麽多的解释┅┅”他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
思而专注地听着,没有接腔。场中诸人的暖身运动已经做完了,排演正式开
始。苑明闭了一下眼睛,似乎在培养自己的情绪,而後开了她的独白:“秋天来
了,不是麽?秋扇,秋扇──一把为秋天而作的扇子。”
“今天我又到车站去等他了,等了一整天,一整天啊。等他的时候我就彷佛
活过来了似的,看着所有下车的人的面孔。可是没有人像他。那些脸通通都是别
人的┅┅除了良雄之外,这世上所有男人的脸全都是死的。他们的脸都是骷髅。
”
思亚被这个过程迷住了。苑明饰演的角色是花子,一个因恋人的离去而发疯
的艺妓。疯子的内心世界全无线索可循,他们的情绪转折只受他们自己的内在逻
辑所掌管。苑明将台词念了又念,费力於找出埋藏在这些台词背後的逻辑,用不
同的情感来表达这些独白,并且加入不同的动作。使思亚困惑的是,月伦对她的
演技似乎完全不加干涉,只是常常给她一些其他的汜示而已。例如:
“这个地方试着狂乱一些──把台词重复几遍试试看。”
或者:“这个地方试着迷惘一些。先别说台词,试着用肢体语言表达看看─
─好极了,这个地方我们就暂时决定用这种方式处理,再试一遍好吗?”
近八点的时候,另一个女孩子走进来了。也是二十多岁年纪,瘦削的中等身
材,棱棱角角的一张脸,完全称不上漂亮,眼睛 却透着机伶。走进来以後她朝
范学耕点了一下头,带着微微的好奇看了思亚一眼,却没说话,拎着包包走到浴
室 头去。等她再出来时已换了条运动长裤,棉布上衣,自顾自地走到场子一边
去作暖身运动了。
“那是汪梅秀,”学耕对他说:“她演的是律子。”
思亚点了点头,看着这位新来的角色加入了排练。律子是个艺术家,收留了
已然发狂的花子,对这个美丽的、浮游於自己的梦幻世界的女孩有一种病态的占
有欲。三岛由纪夫的美学,嗯?思亚有些好笑地想。
律子──江梅秀正在试着说服花子和她去旅行,因为花子天天到车站去等待
情人的事上了报,她恐怕那年轻人读到这则消息,会回来将花子带走;而花子不
愿意离开。因为那样一来,她的情人来找她的时候就要扑空了。一个的说服急迫
而绝望,一个的拒绝坚定而简单,在简单之中又有着精神涣散的游离。月伦不断
地让他们伸展自己的表现方法,有时候甚至鼓励他们编造自己的悒词。整个排戏
的过程是语言和动作的不断延伸,不断重组,不断配合┅┅
光看剧本并不觉得事情有这麽复杂嘛?思亚抽出空档来将剧本看了好几遍,
却也不能不承认:从纸面上那些纯粹的对话 ,确实很难想像:它可以变成那样
的活动。而这些活动是非有不可,因为只有它们才能给言语以生命。否则的话,
光是三个演员站在台上念台词,要不了十分钟观众就会睡着了。他想起月伦跟他
说过:导戏是平地起屋,一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什麽意思。
而月伦的表现尤其教他倾心。演员还有休息的时候,她却是所有的时间都不
得空闲的。而她也没有半点位高权重、颐指气使的样子,对演员即兴的表现给予
相当的尊重甚至是赞赏,用温和而说服的语气修正、或删除她觉得不合适的元素
。很明显的,她虽然给了演员很大的自由去创作,对她自己究竟想要些什麽却有
着更大的掌握,更大的自信。
在思亚察觉之前,三个钟头已经飞快地溜走了。三个筋疲力竭的演员走进了
办公室,瘫倒在沙发上吐大气。学耕为他的爱妻端来了冷饮,又到浴室 去为她
拧了一方湿毛巾。韩克诚跟着洗了把脸,背起了自己的书包。
“那我走罗,导演,”他对在场的每个人都打了一个招呼:“明天见!”
“明天见。”月伦微笑,很感激地从学耕手上接过来一杯汽水:“你整晚都
在这 啊?”
“我今晚比较空嘛。”学耕笑道,在苑明身边坐了下来:“开始有点样子了
喔?不过你一定累坏了吧?”
“还好啦,我习惯了。而且看到自己的戏一天一天地成型实在很有成就感。
”她微笑着看向苑明:“花子这个角色不好演,是不是?”
“就是嘛,演得我都快得神经错乱了。”苑明淘气地说,很舒适地从後头抱
着学耕:“哪沆我要演得太入戏,半夜 把我老公给勒死了,那可怎麽办呢?”
“怎麽办?那就证明你演技不及格!”月伦好笑地说:“花子的精神病是没
有攻击性的,忘了吗?”
“学姊,你太不合作了嘛,”苑明娇艳的嘴微微地嘟了起来:“我还想学耕
欺负我的时候,我可以还击得理所当然一点呢!”
“你老公会欺负你?你不欺负他他就谢天谢地了!”月伦看向学耕,後者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