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爹说我将嫁给你时,我以为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刻。可即使这样,我仍很清楚自己配不上你,你太美好、太有才华,而我呢……」她的视线停在她的跛足上,痛苦的质问:「既然你不愿意,为什么……为什么不拒绝阿爹的提亲呢?」
「……」他彻底无言。
共同生活的三年里,他一直因自己是被买来的新郎而怪她、怨她、恨她,认为她的存在毁了他的生活,可这一刻,他再次看到了自己的自私与无情。
事实上,她纔是受欺骗的那个。
东方世家要了她的财,再度振兴了家业;他虽不情愿仍要了她的人,也因此有了赢得青楼薄幸名的本钱,更别说后来还娶美妻美妾。
她付出了真心,得到的却只是伤害。
如此不堪的他,又有什么资格怪她、怨她甚至恨她呢?!
「我并不曾奢望什么啊!只要你拒绝,我能接受、也能理解。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在给了我希望之后,又带给我绝望呢?」终于,她嘶喊出早在五年前就该发泄的委屈。
是啊!他曾有机会拒绝的,是他放不下娶她所带来的利益!原来在他自命清高之下,也只是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
「对、对不起……」一念至此,东方珏羞愧得无地自容。
「对不起很有用吗?」她的眼神迷茫。
「不,很没用。」他想弥补她,却不知从何弥补起。
他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你的诗词是美丽的,你的言行却告诉我,这一切都是谎言。」她近似无声的,「忽然间,我的世界整个崩塌了,我从天堂掉到了地狱,你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吗?」
时已隔五年了,可每次回想她仍能感受到那种撕裂心肺的疼痛!
「相信我,我真的知道。」他嘶哑了嗓子。
当东方世家倾倒时,当汤若荷毫不眷顾的离开他时,当身为人子却无法好好奉养双亲时,当四处奔走却求助无门时,他确实尝到了如此的疼痛。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她却是全然无辜啊!她本不该承受如此的疼痛!
东方珏内疚不已。
「接到休书时,我甚至想到了死,可真要死时,我又犹豫了。」她自嘲,「也许是贪生怕死吧,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活着。」
「让我补偿……」
「补偿?你以为我很希罕你的补偿吗?」玳青失笑,只是笑得有点苦涩而已,「或许,以前的沈玳青会很希罕你的补偿,可如今——我已不再是她了。拜你所赐,那个愚蠢的、天真的、爱作梦的沈玳青已经死了!」
「玳青……」
「不要喊我的名字。」
「你的脚……」东方珏心细的注意到,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太过于激动,她的伤腿已开始颤抖了。
「你又想提醒我,一个跛子配不上东方世家的大少爷吗?」她挖苦,「拜托,省省口舌吧,你已提醒过我太多遍了。」
「以前是我太幼稚,以至于伤了你,以后……」
「你以为我们之间还能有以后吗?」她冷笑,「或许,在大老爷审案时也是这样的,屈斩了人犯,只要轻描淡写的说声对不起,就把一切都抵过了。」
「是我不会说话,我……」东方珏低声下气的。
「你在说笑吗?东方少爷怎可能不会说话呢?」玳青大笑,「我记得你可是花月楼的姑娘最喜欢的才子。」
「你……坐下来好吗?我怕你的脚橕不住。」她的右腿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心急的道。
「你以为你是谁?」理智知道她该赶紧坐下,可她就是不愿照他的话去做,当下—句话顶过去。
「我只是……」
「你的只是——很重要吗?」她再次截着他的话头。
「你……」看出她这是存心为难他,不打算与他和平共处了,东方珏索性一把抱起她。
「放开我!」玳青大怒。
挣扎中,她「啪」的一掌打在东方珏的脸上,那白净的俊脸立时浮起了五个指印。
她的手掌很痛,想必他的脸一定更痛吧!
她本不是蛮横之人,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啊?
她忍不住颤抖了。
「消气了吗?」他不曾放下她。
「呃……」她忽然发现竟不了解自己了。
难道她对他还存有幻想?
「我只想抱你回房而已,」他安抚道,「你该休息了。」
掌中的痛感忽然烧成了一片火辣,她蜷起那只打人的手,再一次不知所措了。然后,她被迫靠在他男性的胸膛上。
理智上,她不该允许这一切发生,可她没有反抗。
她不知道,五年前他那文弱书生的外表下,是否已拥有如此坚实的胸膛。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接近这曾是她丈夫的男人,近得像能触摸到他的内心!
睡意很快席卷了她,隐约中她似乎听到了一声叹息,可她在朦胧中无法分辨这是出自于她,还是枕着的这具坚实胸膛。
第六章
锦水东北流,波荡双鸳鸯。
雄巢汉宫树,雌弄秦草芳。
——唐 李白
这天他回来得远较往日更晚。
玳青告诉自己,他对她不具任何意义,她并不在意他是否晚归,可他仍一再侵入她的思维。
都亥时了,他仍不见踪影。
莫非他是受不得她的讥讽?又或者他小小的诚意根本就无法维系得太久?
如此拙劣的演技,她怎会、怎能再次动摇了决心?!
可恨痴傻的那个从来就只是她!
忠叔将这一切悄悄的看在眼里。
这些天他纔见他们之间似乎有些转机,正偷着乐呢,谁想少爷这傻小子可好,一次晚归把一切都搞砸了。
就凭此刻少夫人阴沈的脸色,即使白痴也能看出她的不快。不过,心里虽也在抱怨少爷的晚归,可忠心耿耿的他仍试图转移女主人的注意力。
「少夫人,是不是该上晚膳了?」想了半天,他总算想出了个尚算安全的话题。
「嗯。」玳青只发出一个无意义的单音,忠叔却将它自动解读为允许的意思。
于是,几声清脆的铃声之后,美味佳肴摆上了桌面。
满桌的菜肴都很精致,她却不由自主想起了那夜她仅尝过一口的野肴白粥,似乎……似乎那抹淡淡的清香仍萦绕在唇齿之间。
真是——犯贱!
她看不起这样的自己,更不想继续面对忠叔似乎洞悉一切的眼神!
玳青霍然起身,不料起得急了,脚踝竟感觉一阵钻心的痛。
见鬼,连这跛足都要乘机来欺负她吗?
她恼怒的推开挡道的花梨木椅,径自离去。
「少夫人,您还没吃晚饭呢!」忠叔看见那没扒几口饭的碗,忍不住懮虑。
「我、已、经、吃、完、了。」玳青一字一顿的。
「可是……」
「备车,我要出去。」玳青全不理会他的担懮。
「出去?可您的脚……」忠叔心怀疑虑。
谁都看出她的跛足正抖得厉害,这样的状况根本不适合出门。再说有哪个好女人天黑了还往外跑的?
忠叔满心满眼的不赞同。
「闭嘴,我受够了被当作一个跛子来看!」她的眼眸几乎要冒火了,「我爱怎样就怎样,谁也别想干涉我!」
「遵命,少夫人。」忠叔自然也不能,当下只得垂头丧气的吩咐仆役备车。
坐上马车,玳青头也不回的离开菩提精舍。
看见自己的关心被当面拋了回来,忠叔不禁有些动气。本来,他还想等少爷回来好好谈谈的,可随着更漏渐迟,该回来的仍没半点要回来的迹象,他的火气也腾腾腾往上冒。
这两个执拗的小家伙,枉费他花了这么多心思……
「总、总管,」眼见大总管的脸色越来越不善,婢女怯怯的问:「这些菜怎么办?」
「收掉收掉!」忠叔没好气。
「收掉?」婢女再确认。
「嗯,统统收掉。」既然他们不珍惜他的付出,那就随他们去折腾好了,他也管不了!
「是、是、是。」婢女眉飞色舞。
按规矩,这菜一从主人的宴席上撤下,就是他们下人的了,这些上等的佳肴都还没动过呢!
「收好后,你们也去休息吧!听到什么都不必理会。」他决心要让那两颗榆木脑袋清醒一下。
这个家没仆役不行,没他给罩着、顾着更是不成!
「这……这样不太好吧?」从没听说哪个仆役能罔顾主人召唤的,婢女犹豫着。
「好,怎会不好呢?」反正再坏都不会比现在更糟了,忠叔如是想。
「可是……」婢女开始动摇了。
「你下去告诉其他人,有什么差池都由我忠叔一个人承担了。」一不做、二不休,他索性豁出去了,「有意愿去县城歇一夜的,可以支一两银子作为费用,不必归还。」
「真的可以吗?」一两银子是笔大数目啊!婢女忍不住惊呼了。
「还不快去。」忠叔催促。
片刻之后,屋里各处都响起了欢呼声,然后忠叔的小书房前排起了长队。
等忠叔发放最后—笔银子,也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
片刻之后,偌大的菩提精舍里再也没了仆役的身影。
* * *
「也许我应该嫁给你。」玳青忽然道。
「你——呃,说什么?」她说这话时,马车正好跳过了一个深坑,分了一下神的莫槐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上次你求婚时我就该答应嫁给你。」她的头好昏,似乎刚纔喝的那些酒都一下子涌进她的脑袋里。
「你不会是当真的。」莫槐淡淡的笑。
他们相交相知也不是这几天的事了,他也从未掩饰自己还在等她的意思,她若有意嫁他,这些年来多的是机会,根本没必要闹什么酒后吐真言的。
「我——很想当真的。」只是她还没那么醉而已,一直以来她就太过于理智,做不出真正疯狂的举动。
她忍不住叹气。
「我也很想你是当真的。」他学着她的样子叹气。
「你是个好人。」不光因为他今夜毫无怨言的陪她喝了半夜闷酒,也因为这些年来他的默默付出。
四年前,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时候,在一场失败的生意中她结识了他,从此惺惺相惜,萌生一段超越了性别的友谊。
他曾想将这份友谊推进一步,可过去的阴影仍笼罩着她,他的尝试还没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也许他爱得不够深,也许他们之间的吸引还不够强,又也许是他们之间的情感从一开始就构筑在理智的桥梁之上——他钦佩她的经商纔能,她则喜爱他真诚的为人,如此而已。
但他们的友谊并未因此蒙上阴影。
可——玳青叹息,五年来,她第一次幻想如果她不是这么理智该有多好?或许这样她就会有另一个开始?又或许,她的人生早就注定了……
不见珏郎误终生,一见珏郎终生误啊!
「在想什么,愿意谈谈了吗?」莫槐终于忍不住了。
今天一见面,他就看出她的异常,本想等她主动说出来,谁想她竟只一味的喝闷酒。
「你都看出了吗?」她苦笑。
「你似乎有些心绪不宁的样子。」他揣测道。
「是吗?」她淡淡的扯出个微笑。
她的微笑一向有礼却疏远,可这次酒醉使她的笑容甜美极了。
「发生什么事了?」莫槐审视她比平日更为娇媚的容颜。
「没……」她别开脸去,忽然有些后悔在最软弱的时候找他去喝酒。
她明知他仍未彻底死心,也明知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情感,就该避着纔好,不该在这时撩拨他的心意……
她自责,不自觉的睑上就显出了自我厌弃的神色。
「玳青。」他柔声道,温暖的大手同时覆上她的手背。
「什么?」
她隐隐意识到,即将发生她不乐见的事,可她既然埋下了火种,就无法责备它烧成了漫天大火。
「我开始后悔刚纔拒绝你了。」
他本以为能守到她回心转意的那天,可忽然间他有些惶恐,似乎她的一部分正离他越来越远了。
正因为太君子,常常会错过一些机会。比如刚纔正是她最脆弱的时候,他若乘虚而入,她必会任他予取予求;可现在,她已再次披上坚硬的铠甲。
「我已做厌了君子,做个小人也许更适合吧。」他转向她,目光炯炯。
她还没弄明白他眼里闪烁的精光意味着什么时,他已将她整个揽入了怀中。
「你……」玳青轻呼。
「我不会乱来,我只想……吻妳!」话音未落,他男性的薄唇已盖住了她的。
她下意识想拒绝,可或许她对东方珏的执着,只因为他是她闺中唯一的幻想呢?或许那种近乎迷恋的执着,不过是习惯性的迷惑而已!
她不能这么下去了,她得开始真正的过生活,而尝试接受另一个男人,该是不错的开始。
于是,在他的舌轻舔着她的唇畔时,她克制住抗拒的念头,顺从的张开了嘴,让他的舌深入她的……
她冷静的想,他的技巧够好,也努力想取悦她,可——莫槐不是东方珏,他不能带给她燃烧的感觉,也不能只用一个眼神就让她发冷又发热,更不能……
她恨这样,却无法改变什么。
试验失败了,最理智的做法是终止它。
「停……唔……停……」她拉扯着他的头发,想要他停止。
谁想,黑暗里忽然炸起一声暴喝——
「混蛋,放开她!」
一个拳头狠狠砸在莫槐的后背,当他们终于分开后,又一个打在他的睑上。
玳青这纔发现马车已回到了菩提精舍,屋里反常的一团漆黑,而揍了草槐的正是东方珏。
「放开他!」眼见东方珏还有动手的意思,她忙厉声喝止。
「可……他、他……占你便宜!」东方珏结结巴巴的道。
刚刚他听到马车声,还以为莫名其妙失踪的仆役们终于回来了。谁想纔一出门,竟看见了让他如此愤怒的一幕。
他向来崇尚「君子动口,小人动手」的理念,可那一瞬怒火炙烤着他,让他全然忘记了圣贤书的教诲。
他的眼前似乎蒙上一层血雾,他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唯一的念头是亲自「教诲」这个登徒子!
「我若不愿意他还能占我的便宜吗?」玳青冷嘲。
「你——下贱!」东方珏气急,气得口不择言。
「下贱?」玳青一楞,随即纵声大笑,「你不知道下贱是我的本色吗?」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以为一个曾经死皮赖睑赖上你的女人,会有什么高尚节操?」玳青讥讽道,「如果你看得再仔细些,你会发现我这人不光下贱还很傻气,否则怎会相信这世上真有所谓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呢?」
她这一字一句都扎进了他心里,他似乎又看见那张总是委曲求全的小脸,那总在人后低泣的女子……
「别、别这么说你自己。」想起她曾受的委屈,他的心都拧了。
「那我该如何称呼自己呢?是叫跛子沈玳青?还是金钱的奴隶,或者干脆就叫下堂妻?」玳青言辞尖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