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签了五年的卖身契,还预支了半年的薪水。」如此他纔能暂时安顿下他的家人。
「看得出你很需要钱。」玳青讽刺的笑了。
多么有趣呀!多少年来,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牵系,他离不开她的钱,却也因为她有钱而恨她。
「嗯。」这是明显的事实,对此他无话可说。
「要钱好办。」她拉开抽屉,拿出一叠银票,抽出一张,「不要再纠缠我了,这五千两银子就当是买你的放手。」
「放手?」他傻住了。
「对,你必须签下字据保证不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至于你的卖身契,明天我会让忠叔还给你。」玳青十分冷静,就像她面对的只是一桩五千两银票的生意,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妳呢?」一口气梗在东方珏喉里,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我自会带人离开,永不踏进河阳县一步。」她从没想过会长留这河阳县。
「不,我们是定了契约的!」东方珏骇然叫道。
「契约?莫非你要我提醒你,八年前东方世家与我们沈家也是定了契约的?」玳青淡然笑道:「不过,那些没有意义的契约不要也罢。」
那时的她是多么天真呀!竟奢望建筑在金钱上的婚姻能带来幸福。
「是我负了你。」东方珏黯然。
「既然从来就是无情,又谈什么负不负的呢?」她冷笑。
为这男人所流的泪已够多了,五年前,他的无心冷倩已将她曾经柔软的心磨得冰透硬透,她再不是那一心只想着他、爱着他的傻子了。
「我……」他所有的言语都噎在喉间,做声不得,只觉得痛悔不已。
「你走吧!」以前的种种就当是她前生欠了他的,从此再不相见,再不相欠!
「我——不!」东方珏嘶吼。
他不要被放逐在她的生命之外,即使只能卑微的看着她,他也甘之如饴呀!
「我们是定了契约的,你不能悔约,否、否则依据契约,你得将最珍贵的东西让渡给我。」他就像溺水者死命抱着浮木不放一样,死也不放过或许是唯一的希望。
「最珍贵的东西?」她最珍贵的不就是栎儿吗?她悚然心惊,然后恨意就止不住的升了上来。
八年前,他轻易就窃取了她的心;八年后,他又想窃取栎儿,她最珍贵的宝贝儿子!
她不允许,绝不允许!
「玳青……」她的表情好古怪,让东方珏担心极了。
「称呼我少夫人。」她淡淡的一句话仿佛是王母划开银河的天簪,他俩虽站在一处,可主仆之位立分。
「夫、少夫人。」他垂手道。
「这契约忠叔也有参与吗?」以往仆役的卖身契约并无「主人如若毁约,仆役有权利拿走主人最珍贵之物」的条款,不用说必是他串通忠叔修改了原有的条款。
「你别怪忠叔,是我……都是我……」一想到会拖累忠叔,东方珏内疚到了极点。
「我不怪他,只恨自己太笨。」她待忠叔有如家人,谁想他竟伙同他的旧主人设计她!
玳青笑得苦涩至极。
「玳青……」他竟又伤了她!
东方珏觉得懊悔不已,却无法让时光倒流,而即使时光真能倒流,为了不留在她身边,他也会毫不犹豫再「无耻」一次。
她恨他太深,而他意识到爱她却太晚。不择手段的留在她身边,伺机感化她,是他唯一的希望了,他无法、也不愿放弃这最后的机会!
「那么,我们就耗着吧!看谁能笑到最后。」她的笑容充满了冷意,「栎儿不会是你的!」
她已好心的给了他退路,他却不知进退,这次她决意不再管束内心叫嚣着的恨意了。
「栎儿?」东方珏愕然。
听她的意思,似乎误会他要和她争夺什么栎儿,他正想辩解自己无意争夺她的栎儿,可她已霍然起身往外去了。
「你、你要去哪里,晚膳还没吃哪!」
「我说过了,看到你的脸我吃不下。」她没转身,也没停步,只冷冷的拋下这么一句。
「可是……」他还想说什么,可所有言语在看到她的走姿之后凝结了。
她——怎么会这样?
记忆中,她是跛脚,却不是跛得这么厉害;他记得她只是微跛而已,事实上,如果他不是那么吹毛求疵的话,那微跛几乎无法察觉。
可为什么……
莫非这些年她又遇上了什么不测?
想到她曾受苦,而他竟不在她身边,他的心再次隐隐作痛。
第五章
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
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
——唐 李白
「少夫人这些年过得很苦。」忠叔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一个女人想要橕起这一切不容易啊!」
财神居的生意做得极大,就算是对既有精明头脑,又具绝佳经商资质的玳青来说,也是一件极不轻松的事。
虽说如今玳青已成了能点石成金的活财神,可内心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纔知道。
他这陪着少夫人一路走过来的老仆,也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少爷,您就担待点吧。」忠叔叹息道。
「请求宽恕的该是我啊!」是他对不起她,首先背弃了他们的婚姻啊!
东方珏一脸的羞愧。
「少爷能这么想,老奴就放心了。」忠叔舒了口长气。
这些天来他最担心东方珏的少爷脾气发作,拂袖而去,毕竟现在的少夫人已经不再是昔日温婉的沈玳青了。
成功之后,谁说只有男人才会变,女人也一样会变呀!
这一路行来,他眼见少夫人越来越孤僻,也越来越不快乐,他心里急得很,因此纔甘冒大不韪,明知少夫人见了少爷会生气,仍擅自将他留在府中为仆。
这其中固然不排除希望他们重归于好,也是希望少夫人能过得快乐些。
可想起在门外听到的话,忠叔就忍不住叹息。看得出少夫人已对他的忠诚度起疑了,他再不能帮少爷做更多了,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会尽力弥补过去的伤害。」官场浸淫了五年,看多了尔虞我诈,让他更知真情可贵。
「这就好、这就好。」忠叔欢喜得一叠声喊道。
「忠叔,我能借用灶房熬个稀粥什么的吗?」东方珏征求他的意见。
「少爷想吃粥?让下人准备好了。」忠叔忙不迭的要张罗。
「哪有下人还要人伺候的。」东方珏微微一笑,阻止道:「你就别忙了。」
「可是……」忠叔还想阻拦。
毕竟他这少爷自小娇生惯养,即使家道中落时,老夫人也护着宠着,哦有要他自己进灶房的事?
「忠叔,你别担心,我经不是以前那个什么都不懂的东方珏了。」成长的过程固然有些痛苦,可他仍庆幸自己真正长大了。
「少……」忠叔的话梗在喉里了。
他突然注意到,那张曾经任性与稚气的脸上多了属于成年人的沈稳,那瘦削却仍英俊非凡的脸上也显出了坚毅的神色。
少爷终于长大了,变得有担当了!
东方世家有后了……
一念至此,忠心的老仆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些年多亏你照顾玳青,珏儿在此拜谢了。」东方珏跪下身,恭恭敬敬给他磕了头。
「少爷,您这是折煞老奴了。」忠叔想扶他起身,可东方珏的执拗脾气倒是丝毫未变,直到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他纔肯起身。
「忠叔,我去灶房了。」知道喊他少爷是忠叔改不了的习惯,他也就笑笑不要求他一定得改口了。
「好,我派人,不,我和您一起去。」若少爷不行的话,他还能帮个忙呢!
「那就谢谢忠叔了。」东方珏微笑道。
因为早已过了晚膳的时间,灶房已熄了火,或许五年前的他会束手无策,可如今的他早已今非昔比了。
东方珏迅速生火熬粥,在熬粥当儿还偷空去了趟精舍后面的荒山,采了些时令野菜,又调配了些酱料。
「少爷,您这是……」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忠叔不觉张口结舌。
「玳青胃口不好,我想一些清爽的野肴或许有助于开胃。」东方珏解释。
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野菜只会出现在穷人家的饭桌上,他却发现芒烹调得当,做出来的野肴煞是清爽,能令人食欲大开。
这也算是他在穷困中的意外收获吧!
「忠叔,很清口的,你也试试吧!」东方珏邀请道。
这能吃吗?
忠叔犹豫的看着这两小碟青青翠翠兼古古怪怪的东西,犹豫了半天才拿双筷子,夹了一小口。
「嗯——真的很可口啊!」野肴纔入口,他就忍不住惊叹。
也不知少爷是怎么弄的,这原本粗涩的野菜竟变得清香爽口,甚至连那种野菜独有的气味也成了菜的特色之一。
「忠叔喜欢就好。」东方珏开心的道。
恰巧粥已经熬好了,他赶紧将粥菜盛好放进食篮里,又盛一小碗粥给忠叔配菜吃,
「玳青……」剩下就是如何送去的问题了。
「少夫人一定是在财神居。」忠叔为他指点迷津。
「谢谢忠叔。」东方珏道了谢,这纔提着食篮出发。
少爷真的长大了!
身后,忠叔感动得老泪纵横。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邪鬼离开少爷的身体,让一中状元就坏了良心的少爷能变好(在忠叔看来,当时少爷一定是让邪鬼附身了,纔会心性大变);再者就是少爷与少夫人能重归于好。
他相信事在人为,希望总是会有的,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一切都取决于少爷的诚意与决心。
当然,这得等少夫人消了气,不过,也不排除他老人家弄些手段、耍点心眼。就目前来看,少爷的努力还是让他很满意的……
忠叔将他的如意算盘拨弄得「啪嗒啪嗒」作响。
* * *
东方珏来到财神居时,天已全黑了,廊里、园里各处都点起了蜡烛。带有茉莉花香的上等香烛,将整个精舍照得通亮。
「玳……少夫、少夫人,请用晚膳。」他径自推开门。
「出去!」玳青呵斥。
「这些野肴很清口的,你试试。」他假装没听见她的呵斥,只管将食篮里的清粥小菜摆放在书案上。
「你——放肆!」玳青气极,干脆转过身来个眼不见为净。
「这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尝尝……」东方珏干脆拿起一碟清炒山药、一碗白粥,挡在她面前。
「大明有哪条律法规定,你亲手做的我就一定要吃?」玳青冷笑。
「你还没吃晚饭呢!」他柔声道。
这些年来,再难堪的场面他都经历过了,她小小的尖酸并不足以打退他。
「不吃餐饭就会死吗?如果这样的话,我早就死了一千遍一万遍了!」玳青激动的驳斥。
「吃些好吗?都慢火熬了半个时辰……」他一脸的坚持。
「你以为我还会在意你的想法吗?」玳青冷笑。
在他带给她如许的伤害之后,他实在没理由要求她还一如既往,可听到她那冰冷的话语,他的心感觉到一阵刺痛。
「算我求你,不吃饭身子会垮的……」东方珏喃喃的。
他的话令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她也曾如此卑躬屈膝的求这个男人。她要的不多,只要他的偶一回顾罢了,为此她甚至可以去死!
可他的回报却是一连串的伤害与背叛!
为他而生的心伤让她的心伤痕累累,时间久了,再柔软、再易感的心都会渐渐结起硬痂。
于是,当她亲眼目睹他迎娶新妇时的风光与得意时,她指天发誓,这一生,她沈玳青与这男人再无瓜葛。
她既不要也不想再被这男人左右本该属于自己的欢笑!
「求我?东方少爷,你也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玳青一脸的厌恶,「走开!我不想见到你!」
「身体是你自己的,你怎能不爱惜……」东方珏毫不退让。
「你——」她的身子自是她的事,他凭什么……
看着那执拗的丹凤眼、那熟悉的俊颜,多年来被强行压抑在心灵深处的情绪,忽然扯动了内心的涟漪。
这、这、这是她少女时曾倾心爱恋的男子啊!
一种她曾发誓不要再一次经历的心动与心痛,又一次自干涸的心田里探出了触须。
莫非,她永远摆脱不了他加诸于她的魔咒?!
她不由自主的颤抖了。
「试试看合不合你的胃口。」他的劝哄声里,一只细磁小匙抵住了她的唇。
对她来说,这声音几乎是一种催眠了。
她不由自主的吞下匙里的清粥。
这粥不算煮得顶好,却熬得烂烂的,看得出是用了心的……
不、不、不!她不能再次被他蛊惑了!
「走开!」玳青猛的清醒过来。
她推开唇边的小匙,因为用力过猛,竟撞翻了整碗粥,泼了他一身稀粥。
「玳青……」东方珏愕然。
「你不走,我走!」她霍然起身,蹒跚着往外走去。
「你的脚……」仓皇之中,她的右脚跛得更厉害了,东方珏忍不住惊呼出声。
她的耳畔似乎回荡起他往日的嘲笑,她的脊背再次挺得直直的,迅连武装起自己。
「我的脚?东方少爷莫非忘记了你的下堂妻是个跛子吗?」
「不,别这么说你自己!」她的声音冷硬且无情,有一瞬他还以为说这话的是以前那个无情的自己。
「或许你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些?」她拉起及地的罗裙,露出扭曲的脚踝,刻意要他看清她的残疾。
大明崇尚缠足,女子除了容貌、身材之外,还以脚小为美。大户人家娶妻纳妾,往往以金莲三寸者为上品。
因为跛脚,她无法缠足,于是就有了一双不合习俗的天足,也因此衬得她的脚踝更为幼细。可纤细的只有左足而已,她的右足脚踝及以下的脚掌整个呈现一种不自然的扭曲状态。
实在很难相信如此的一双脚竟能如常的行走!
心痛与震惊让东方珏说不出话来。
「觉得恶心是吗?」她幽幽的道,「我也曾埋怨上苍,为何连个健全的身子都不给我。」
「玳青……」听出了她话里的绝望,他不知如何安慰她。
「我曾想过要死,直到无意中看见了你的诗词,」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那些清丽诗词为我推开了幻想世界的大门。我想能写出如此不俗之诗词的,一定是个不俗的奇男子吧。」
「玳青……」
「然后,就是你救了我的那次,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嫌恶。当我得知救了我的就是那写诗词的东方珏时,我以为我找到了幸福。」
「我……」原来他曾如此残忍的打碎了一个女子的幻梦!
「你唤起了我对这世界的热情,让我以为未来是值得期许的,于是我搜集你的诗词,你的书画……」她的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最后,是搜集你这个人。你知道吗?我甚至曾偷偷溜出门躲在一间小客栈里,只因听说你会在那里以文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