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来的贴身婢女呢?」她觉得自己快尖叫了。
老天,谁来告诉她,这家里究竟还要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忠叔说她有其他的工作。」东方珏将忠叔的原话告之。
老天,她及时醒悟到他们在玩破镜重圆的把戏了。世人只知破镜重圆是段佳话,可事实上破碎了的镜子即使能重圆,还能算是完整的镜子吗?
她惨然而笑。
「你……你还是不舒服吗?」她的失常让他更担心了。
「东方珏,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高,却把我沈玳青看得太低。」此刻她眼底的脆弱都被冷凝所包裹,「你以为只要你勾勾小指头,我就会追随你吗?」
「我……不敢奢望。」
开口的那一瞬,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仍有一丝期盼,期盼她还有些爱他、在乎他。
现在,这梦碎了一地。
心脏好痛好痛,可他没资格抱怨啊。
因为这都是他该得的报应,谁让他竟傻得拋弃了世上最珍贵的瑰宝呢?
「出去!」
「作为贴身男仆,我有责任将你照顾好,」东方珏坚持,「还是先吃饭吧。」
「责任?」玳青尖锐的讥讽,「哈,你在说你对我有责任?」
「是的,我对你有责任。」东方珏在书案上摆上碗筷。
「天下最可笑的莫过于此了,」她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层冰似的,更像冰锤一锤锤击打他的心脏,「你也懂得什么叫责任吗?东方少爷?」
「玳青,不要这样。」他近乎哀求了。
「玳青这名字是你叫的吗?你不过是一个卑微的仆役而已。」她再次找回了属于她的冷然自制。
「是,少夫人。」一直以来,即使贫穷也无法摧毁他的傲骨,可此刻为了留在她身边,他不惜在她面前卑躬屈膝。
「出去。」她无情的驱赶他。
「玳……少夫人,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他近乎哀求了。
理智知道自己该无条件服从主人的命令,感情却仍未死心,或许……或许她还有—点点在意他也说不定。
「机会?」究竟是谁没给谁机会呀?玳青笑得苦涩。
就在他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之时,一只青瓷茶杯碎在地上,残茶泼湿了他的鞋。
什么意思?
他的心里—片茫然。
「东方少爷一定读过唐诗吧!那就回去翻翻李白的『白头吟』吧!」说完,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财神居。
他自小熟读诗书,甚至不需翻阅诗集就能背诵这首有名的「白头吟」。他想她说的一定是那句「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
她这是在告诉他,他们之间就像那难收的马前覆水一样,无法重拾了。
可他不想放弃呀!
东方珏握紧了拳头,无论怎样艰难,他都会咬紧牙关坚持下去的,因为——他不愿未经努力就放弃!
第四章
菟丝固无情,随风任倾倒。
谁使女萝枝,而来强萦抱。
——唐 李白
她一定是疯了!
最重视仪表、最好面子的东方珏,怎会舍下他大少爷的架子,来她这菩提精舍做个小小的男仆呢?
昨儿的一切不过是她的幻梦而已。
玳青如是告诉自己,可当她拉响了通到贴身婢女房里的金铃,却看不见她飞奔来为她梳洗时,隐隐觉得事情大不对劲。
莫非——不是梦不成?
她飞快的起身,胡乱挽起发髻,正打算亲自去查看个究竟,谁想纔开门就……
她尖叫一声,想躲却已来不及了。那一大盆原本大概是要让她梳洗的水,全都淋在她身上,从头到脚无一幸免。
而站在她面前的,正是最不应该出现之人!
「东方珏,你怎敢……」她咬牙切齿的。
「我……我没想到……」东方珏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她整个人都在滴水,从头到脚狼狈不堪,气急败坏之下毫无淑女风范可言,可他竟觉得她这样子好象芙蓉出水,真是美极了。
时已深秋,早晚更是凉肃,她身上却只穿了薄薄的内衫,又披了件外衫罢了,最糟糕的是,他端来的水竟是冰冷的!
「还不想办法?莫非你想冻死我不成?」这次不是她气得咬牙切齿,而是冻得咬牙切齿了。
情急之下,他干脆扯掉她湿透的外衫,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你……做什么……放……放手……」不知是冷还是心慌,她颤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他干脆打横抱起她,将她重新送回屋里,脱去她湿透了的衣物,将她送入暖暖的被窝里。
注意到她的床头那两条不同颜色的拉绳,他试探着拉了拉。不久,果然有仆役闻铃而来,于是他吩咐他们准备洗澡水和清淡的食物。
张罗好这一切,他再次回到她身边,这纔发现她竟蜷在床上睡着了。小睑仍有些苍白,眼下也有些青晕,看得出她一夜不曾睡好,东方珏暗自祈祷自己不是她噩梦的原因。
情不自禁的,他长茧的大手摸过这张细致的小睑,她的肌肤不再冰冷了,只是看起来仍脆弱得要命,似乎稍一用力就会碎了!
之前,他怎会傻得为了一个不值得的女人,而去伤害深爱着他的她呢。
东方珏叹息又叹息。
「呃……唔嗯……栎……栎儿……啊……」她似乎正在作一个可怕的噩梦,不安宁的转侧着。
「没事没事,我就在你身边……」他柔声安慰,直到她再次安静下来,
终于——升堂的时辰快到了,他强迫自己站起身。
他的理智清楚,他虽是她的奴仆,却也是朝廷的臣子,这两个身分必须兼顾,哪个都不能放弃。可他的脚步却一再的流连。
这天的其他时间里,她一直占据着他的思想,甚至在审讯一桩罕见的入室抢劫大案时,他的思绪也一再萦绕在她身上。
他离开时她还在睡,现在不知怎样了……
「大人……」衙役轻声提醒。
他没听见。
「大人,该将一干人犯收监了!」又一个衙役提醒。
他还是没有听见。
「大人!」这下声震屋宇,所有人都开口提醒他了。
「啊?!」东方珏受了惊吓。
「啪」的一声,一直悬在半空的惊堂木终于砸了下来,不曾惊到他人的魂,却把大老爷本人的三魂六魄都敲回了脑袋。
「人犯屠霸、田单等一干人……」他终于想起了当前的第一要务。
吁——好险,总算没有当众出丑!
衙役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可想起他们的大老爷差点成为方圆百里的笑话,他们还是忍不住捏把冷汗。
老天保佑啊!这附近的清水县,奉业县还等着看他们的笑话呢!
啊!大老爷竟又在该开口时发起楞来,哎哎哎哎,老天,这下该如何是好?
衙役们的心再次被拎到了半空。
** ** **
五年来玳青习惯了忙碌,可这天,她在书案前呆坐一整天,什么也没做成。
她以为自己能漠视他的存在,只将他视做一个素昧平生的仆役,可问题是,叫她如何忽略一个时时想忘记,却刻刻记在心上的人呢?
她恨他!
恨他的薄情、恨他的无心、恨他的……
恨意种种,几乎扯裂了她的心!
不,她不想做一个被怨恨左右了生活之人,她只想逃脱他对她的魔咒啊!她要找回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甚至一度以为自己找到了。
也因此,当他再次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没有强行驱赶他。
她想以此证明自己已拋下过去的阴霾,他再也不能左右她什么了。
可事实是,他的存在严重干扰了她的生活,甚至搅乱了她那颗自以为早已死寂了的心;他的出现让她再次意识到自己的脆弱!
不,她不想再重复过去的经历,也不想再次被剥夺了自尊、自信,独自承受心灵的痛苦!
绝——不!
那样的煎熬一次就足够了,可为什么他总是不放过她呢?
不见珏郎误终生,一见珏郎的结果却是终生误啊!
不由自主的,玳青的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涩且迷蒙的笑。
他有多久不曾看见她的微笑了?
东方珏端着托盘的手猛的一紧,晚膳差点滑落地上。
她那抹略嫌寂寞还有些冷情的笑,不由自主的牵动了他的心。记得多年前,她也常以一张笑脸来迎他,怯生生的、讨好的、楚楚可怜的……
可他从来就吝于回应。
在他看来,他们的婚姻只是一桩买卖,他则是唯一被伤害了的「货物」,为此他愤怒且怨恨。
作为东方世家的唯一继承人,他无法改变流在他血管里的血液,那种对家族的忠诚也束缚了他。他无法怨恨自己的家族,也无法怨恨两鬓苍苍的双亲,于是所有的恨意都转嫁到了她的头上。
无论她如何努力、如何讨好他,他都能轻易抹杀她的努力,而她在商场上的成功,正凸显了他的无能。
当年他血气方刚,满怀救国济邦大志,一心只想出人头地。依仗一个女人过活简直是对他尊严的一大污辱,因此,他急于逃离那足以令他窒息的一切。
于是他发了疯一样的读书,以为一朝鱼跃龙门,一切就会不同了。
是啊,一切都已经不同了呀!当娇妻美妾全都离去,当官场的黑暗污秽全都尽尝之后,他纔发现其实幸福早就在他身边了,是他自己不知珍惜罢了!
他的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双唇逸出了叹息。
「怎么,有谁怠慢东方少爷了?」玳青听到他的叹息,转过身来。
「没的事,我送来了你的晚膳。」一整天不曾见到她了,东方珏近乎贪婪的看着她的侧脸,却发现她竟又瘦了,当下忍不住冲口而出,「下次不可以不吃午膳了。」
「你凭什么管我?」玳青的眉眼一冷。
「我……我只是关心你啊。」他辩解。
这些天总看见她为商号的事忙到深夜,看见她越来越清瘦,他只觉得心疼。
「关心?」玳青嘲弄的扬起了一边嘴角。
「是啊。」东方珏忙着将厨房精心烹调的菜肴摆放在书案上,以至忽略了她语气里的嘲讽。
「你是什么身分,也配来关心我?」她冷笑了。
关心是亲人之间、朋友之间的真诚爱护,他是伤她至深至重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惺惺作态?!
「我……」东方珏楞一下,苦涩侵入了他的心头,就如这些年的每一天一样。
是啊!他只是她的家仆而已,还曾经那样伤害过她,他又有什么资格……
欠她的,就让他慢慢还吧。
「请用膳。」他盛好一碗饭,恭谨的递到她手里。
她没有接过那只青色花纹的碗。
「让小娟来伺候我。」小娟是她的贴身婢女。
「忠叔让我伺候你的……」东方珏的声音渐趋无力。
每次面对她,他都觉得无比幸福。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就算是侍立在一边看她做事,也是一种幸福。
现在她竟要剥夺他唯一的幸福!
东方珏的心里难受极了。
「你莫忘了我纔是这菩提精舍的主人!」她的声音不大,却提醒了他: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仆役而已。
她不要他的事实,让他的心流血了,可他知道,她的心曾经更痛过。
「对不起。」他似乎看见,她的内心仍有未曾愈合的伤口在持续疼痛着。
「哈,」他不是最看不起她这种满身铜臭的商人吗?玳青忍不住冷笑出声,「你以为自己在做什么,扮演圣人吗?你莫忘了,东方世家的人从不是什么圣人!」
当年,是她太年轻太蠢,纔会傻得相信一腔柔情能换得他的眷顾,现在再也不会了啊……
「我……」他想解释,却无话可说。
毕竟负她、伤她的从来就是他!
「如果骂我、打我会让你舒服些,就做吧。」
「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你不过是一个不相干的奴才罢了。」她淡淡的说。
对她来说,他只是过去的一个幽灵,留他在这里,只是想证明:此刻,她真的已不在乎他了。
「不相干?」他竟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了吗?心底的绞痛让他的脸色煞白。
「还不去找小娟过来伺候,你不知道看着你这张脸我会吃不下饭吗?」玳青不留情地道。
「我……我……想伺候妳。」他压下自尊,只求能待在她身边。
「几年不见,东方少爷的奴性可真让人大开眼界呀!」她努力想控制自己,可仍是失败了。
「我只是想赎罪。」东方珏沈痛的表明。
「赎罪?」玳青尖刻的道:「把别人打入地狱里,然后再说声『不是故意的』是吗?还是东方少爷自认尊贵非凡,只要你动一动手指,我们这些低贱之人就会扑过来舔你的脚趾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只单纯的想要赎罪而已,为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呢?东方珏的脸色更白了。
「是啊,在东方少爷眼里,除了东方世家的人,别人都是可以拿来任意践踏的泥!」她不想失去控制啊,可——有什么热热的,顺着她的面颊一直往下滑,直到跌碎在一盘醋鱼身上。
酸酸涩涩的,很像她此刻的心情。
「别哭,别哭啊。」温柔的男声安慰着她。
「哭?」怎么会?她早已忘记如何落泪啊!
「别这样,别伤害你自己啊!」她被拥在一个温暖的男性怀抱里,「你的嘴唇流血了。」
五年前,为了得到他真诚的拥抱,她能毫不犹豫的去死,可此刻,她所做的只是推开他,纵声大笑。
「玳、玳青,你怎么了?」东方珏害怕她是不是傻了。
「别怕,要疯早在五年前我就该疯了。」她仍是笑着的,眼神却犀利得让人害怕。
上苍从不允许她以疯狂来逃避一切,因此她不得不忍受锥心之痛。
她是笑着的,可那笑竟比汤若荷最凄惨的哭泣更为悲哀,他忽然意识到,她离他好远好远,他似乎要失去她了。
「玳青……」失去她的恐惧,让他忘了此刻他只是个卑微的仆役罢了。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沾了一手的泪渍。
他的手仍然修长白晰,指间因长期握笔而生成的茧仍在,却不再细嫩,且布满了伤痕,既有刀伤,也有烫伤、裂伤!
她忽然意识到,她最想要的不是报复,而是不再心伤、不再痛苦。再说,就算报复成功了又怎样,毕竟时光无法倒转,她所受的苦痛也无法消失。
再这样耗下去,只会更加深她的怨恨,离她想要的平静更远而已。
「你走吧!」
「不。」他用一个字回答。
「不?」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断了!
她只想平静度日而已,为什么……为什么就连这点辛苦挣扎得来的幸福,他都要破坏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出现?」她忍不住捶打着他,尖叫。
满腔怨恨之下,她的出手很重,可他一一承受了。
「我只想补偿你而已。」他轻声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