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喔,那没关系,谢谢。」玉草点点头道谢。
也罢,一辈子记住曾有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这样义不容辞地伸出援手,以后当遇到相同困境的其它人,换自己来当那个不求回报的陌生人,这样也是一种报答方式,这是老园丁告诉过她的。
玉草舒舒服服地泡进浴桶里,暂时她什么都不去想,等明天吧,明天她一定有力气重新开始一个崭新的人生。
※ ※ ※
崎城的边界靠近山脚处,有一座巍峨的府邸,城墙是素净的米白色,屋檐是上品的深茶色琉璃瓦,气派叉庄严。城里的人都知道,这个府邸在二十年前不过是一个破旧的小茅草屋,屋旁有一棵先人栽植的巨大老树。
茅草屋的主人在二十年前死于饥荒,但二十年后有人买下了这方圆百里,建立了「樊御府」,当年茅草屋的贫穷夫妻遗下的孤儿,成了当今皇帝的左右手一品御前行走,但城里的人甚少见过这位大人,或者是他们见过、接待过,只是从来不知道。
如今相隔两年,樊穹宇静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府邸,他没有敲门,反正没这必要,他知道这个府邸这么巨大,老霍听到敲门声后,恐怕要跑上许久才能过来替他开门,所以,就依他向来习惯的方式,他轻轻一使力,翻过自家的围墙。
庭院惨不忍睹地荒芜一片,令他心头有一丝落寞,由于他长年居住在皇宫,不忍在这里设置一堆仆役守着这座空府邸,因此只让以前的手下老霍一家人住进来,顺便照顾房子,老霍一家子才几口人,庭院总是顾不到的。
本来他可以不用把府邸设在距离京师大老远的崎城,但这里毕竟是父母当年的住处,他就算不能常住在这里,也想让这座府邸一直留下来,这里是他心头思忆的寄托之处。
「老霍!」樊穹宇走进饭厅,拍了拍正在用餐的老霍的肩膀,老霍吓得弹跳起来,筷子当场掉到地上。
「拜托,我的好大爷,你每次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回来吗?好好一个大门你不走,非要这样偷溜进来!你再这样多回来几趟,我恐怕会先被吓得一命归阴了。」老霍无奈地看着樊穹宇。
樊穹宇脸上毫无愧疚之意,只是泰然自若地拉了老霍身旁的椅子坐下,道:「那你最好住得离大门近一点,我可没那闲工夫要回家还得先等你跑完半片荒野来开门。」
「听这语气好像在怪我把庭院变成荒野,喂,这真的不是我的错……」老霍一脸哀怨的正要申辩,已被樊穹宇制止。
「我晓得,我不在意。」樊穹宇的眼神淡淡一瞟。
看这表情老霍知道这个话题应该要停止了,虽然他跟樊穹宇有十几年的袍泽之情,但有时他还是很怕樊穹宇。
老霍尴尬地搔搔头,「谢啦,总之,欢迎你回来!」老霍笑开了嘴,拍了拍樊穹宇的手臂,「这次要住多久?」
「这回恐怕要待上个把个月吧!」樊穹宇疲累地用手揉一揉眉心,待到那个骄蛮公主神智清醒为止。
「待这么久啊?该不会是被皇上放逐了吧?」老霍取笑道。
樊穹宇睨了他一眼,道:「真是被放逐的话,那还比较好。」
这一回答可勾起老霍的好奇心,该不会是什么逼婚之类的桃花事件?凭他主子的脸蛋,这类纠纷向来是层出不穷,但他还没来得及问下去,他的妻儿已进来。
「樊大人,您回来啦。」一个温柔的胖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手里牵着一个七岁大的小男孩进来。
「嗯。」樊穹宇淡然地点点头,没想到老霍的妻子又生了一个孩子,这次可能得找个人来府里帮忙,不然他这趟回来肯定会累到霍嫂。
樊穹宇默不作声地思考,不苟言笑的面容彷若千年寒冰,霍嫂有些不安地看向老霍,难道是她哪里惹樊大人不高兴吗?
老霍微笑地对着霍嫂摇摇头,他知道樊穹宇只是性情孤冷了一些,再加上脸上没啥表情,可能有时候连樊穹宇自己都没意识到。
「穹宇,你吓到我的老婆了!」老霍佯装生气地指控。
樊穹宇抬头看了一下满脸通红的霍嫂,勉强拉扯嘴角微笑,「抱歉,我在想事情。」
霍嫂连忙慌张地拚命点头。
为了减轻霍嫂对自己没来由的惧意,樊穹宇随口问道:「这两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大的叫阿定,小的我们还没命名呢。」霍嫂热切地回话,她对樊大人一向是又敬又怕。
「你们要照顾阿定和婴儿,再加上我这一回来,可能会太辛苦,我想叫老霍明日上城里替我聘个人手来。」
「不会辛苦……」霍嫂急忙摇头,却被老霍阻止。
「妳就别对穹宇客气了,他这家伙有得是钱,又不用养家,赶明儿我就帮穹宇去雇个人手来。对了,穹宇,一个真的够吗?」
「嗯,绰绰有余。」樊穹宇点了点头,他在宫里的身分是照顾皇室安危,一个人早就独来独往惯了,「不过,最好是找个懂园艺的。」
「懂园艺?」雇人手到底是要照顾他还是要照顾庭院呀?老霍有些纳闷。
「对,最好懂园艺,反正你帮我找来就得了。」樊穹宇径自拿起筷子用膳。
老霍无奈地摸摸鼻头。好吧,看来穹宇还是对庭院变成荒野这件事在意得不得了。
跟老霍一家人一道用完晚膳后,樊穹宇走到后山散步,一整片荒烟蔓草中,唯有那棵老树仍直挺挺伫立在银白月光下。
这棵老树是曾祖父那一辈手植的,据说是从海外移植来的木兰树,如今已有十个人身长这般高,前所未见,高得不可思议,事实上日朔国内偶尔也见得到木兰树,可这么高大的确实没有,父母因此总说这棵树是传家之宝。
樊穹宇走近树干,用手触摸较一般树还要光滑的树皮,看来,老霍有记得他的吩咐好好浇水,他知道虽然庭院荒芜了,但唯有这棵树,老霍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懈怠。
只是,这个时节木兰应该已开花了,怎么连花苞都未见?
樊穹宇的眉头微蹙,还是需要找一个深谙草木习性的人来照顾才好。
※ ※ ※
隔日,老霍很快就替樊穹宇找到一个伶俐的年轻人,近傍晚时,他喜孜孜地把年轻人带到樊穹宇跟前。
「瞧,这个小伙子不错吧!」老霍才高兴地介绍完,樊穹宇却只是打了个手势,领着那人来到后山的木兰树前。
「这是什么树,你知道吗?」樊穹宇面无表情地询问。
「咦?」仰望着极高大的树木,小伙子当场傻在那里。
樊穹宇不悦的目光横了老霍一眼,立刻撇下他们离去。
连续几日,老霍发现什么叫做「最好是找个懂园艺的」,「懂园艺」分明是樊穹宇选仆役的必要条件,樊穹宇根本不是在找照顾他的人手,他要找的明明就是园丁!
偏偏木兰树在日朔国并不是很常见的树,小小的崎城也没那么多园丁,连续一个多星期,一个个找来的人都在那一句拷问下锻羽而归。
「穹宇,你未免太刁难了吧?木兰树不开花的时候,任谁都难以分辨出它是棵木兰树,更何况天下草木可不只千百种,你非要别人叫得出它是棵木兰树,这样要我怎么找人?你是要找照料你的人,可不是要找照顾树的人耶!」老霍抱怨。
樊穹宇面对老霍的抗议,只是冷冷地回道:「我记得往年木兰初春都会开花,不知道是天灾还是人祸让它两年都不开花,我很想知道。」
只是这淡淡一句话可比冰锥刺入老霍心里,天啊,我是他口中的「人祸」吗?
老霍大气不敢喘一下,只得愁眉苦脸道:「晓得了,晓得了,就算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一定替你找来就是。」
又隔了两日,老霍问遍全城一无所获,但这天午后,老霍总算领了一个听说对草木知之甚详、城里名医强力推荐的少年回来。
「穹宇,这次应该可以的,这少年对草木的知识据说连城里的名医古大夫都甘拜下风。」老霍敲了敲房门,进去樊穹宇所在的藏书阁。
樊穹宇一袭银白色锦袍,斜倚着书架看书,听到老霍此言,他将手里卷起的那一册书随手放到旁边的胡桃木桌案上,「让他进来。」
「进来吧,这位是樊穹宇大人。」老霍把一个低着头身材娇小的青衣少年从门外拉进来。
「你好,我姓玉,单名一个草字。」习惯当公主了,玉草不太知道要怎样称呼对方,又要如何称呼自己,她尽可能地把姿态放低,却不知这听起来仍然不像一个仆役会做的自我介绍。
沉默片刻,没有听到任何回应,玉草怯怯地抬起头来,立刻跟樊穹宇四目交接,玉草和樊穹宇都不由得一僵。
这不是那天好心帮助她的大侠吗?玉草眼睛颠时一亮,终于有报恩的机会了。
但相认的另一方并没有一点好心情,樊穹宇撇开眼神,极度冷漠地道:「老霍,带她回去。」
「嘎?」老霍和玉草异口同声惊道。
「为什么?连问都没问……」老霍一头雾水。
「我不用女的……」
「什么?他是女的?」老霍讶异地倒抽一口气,他转过头,这个干扁四季豆似的少年哪里像个女的?别说身材了,这脸蛋看起来也是男女莫辨。
玉草听了樊穹宇的话可是有如青天霹雳,她本来还觉得这个男人是个菩萨,现在却觉得他分明是阿修罗,怎么会用这么差劲的态度一口回绝她?是女的又怎样,难道他以为她很想当个女人吗?
她急道:「我虽然是女的,可是我真的很会照顾花草,请让我试试看好吗?」
「滚!」樊穹宇并不搭理,他重新拿起桌上的书,彻彻底底忽略玉草的请求。
怎么这么恶劣?!玉草简直气得愣住了。
看了樊穹宇这样,老霍知道争取也没用,樊穹宇的确从来不会在身边安置任何女人,他安慰地拍了拍玉草细小的肩膀道:「不好意思,我没搞清楚妳是个姑娘,害妳白跑一趟,我送妳离开吧!」
玉草眼眶略微一红,硬是站着不肯动,好不容易有机会当个园丁,为什么是被这么不公平的理由回绝?她不服气。
「走吧!」老霍再度拍拍她。
这一拍可把玉草到日朔国以来连日的辛酸都给拍出来,她终于按捺不住地甩开老霍的手,愤怒地对樊穹宇吼道:「我从月国千辛万苦地跋涉到这里,就是因为听说这里尊重女人,女人可以很平等地跟男人一样工作,现在看来根本就是一派胡言!人家还说什么你们的皇后很伟大,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女人执政风潮,都是不值一信的谣言,今日我才充分见识到!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她哽咽得说不下去。
玉草自从离开客栈后,是古大夫同情她无处依靠,才收她做助手,但她多么想靠自己的能力做事呀!结果连评估她的能力都还没评估,就以「她是女人」驳回,那她辛辛苦苦逃婚为的是什么呢?
「别说任何侮辱皇室的话,不然妳的下场会很惨。」樊穹宇危险地瞇起眼睛。
玉草听了这句饱含威胁的话,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但还是勉强勇敢地瞪着樊穹宇,她连逃婚都敢做了,天下事还有什么可怕的?她不断在心底鼓励自己。
真是怪女人!明明就很怕他,却还边发抖边瞪着他,樊穹宇觉得愤怒的玉草就像是一只汪汪叫的幼犬,不仅没达到威吓的效果,反而显得可爱。
从玉草口中说出来的话,听得出来她受过十分良好的教养,那日怎么会沦落成乞儿流落街头?又怎么会跑来应征园丁呢?樊穹宇眉头略微一扬,他有点好奇。
「妳是月国人?」樊穹宇傲然问道。
对上樊穹宇那双冰岩般熠熠发光的眼眸,玉草觉得实在美得无法逼视,她气弱地答道:「对,我是月国人。」
「几岁?」樊穹宇又问。
问这个干嘛?分明踩到她的痛脚!可是玉草还是抗拒不了天性里的温驯,乖乖答道:「二十二。」
樊穹宇上下打量了玉草,虽然像个小女孩,但她不是个小女孩,那圆圆的眼睛里有着一股与外表不相符的毅力。
一个月国女子会独自跑来异地,想必抱了什么样不为人知的决心吧!
樊穹宇很少信任女人,但他觉得这个女子是个会把答应人家的事彻底做好的人。
沉吟片刻,樊穹宇道:「好吧,既然妳已成年,又要求得到跟男人一样的尊重,那我也给妳跟男人一样的机会。我要找一个娴熟园艺,同时能偶尔照料我生活起居、做菜洗衣之类的人,一个条件不行,就没得商量。」
玉草绽出笑容,「绝对没有问题,请让我试看看!」
「别高兴得太早。」樊穹宇毫不留情地泼下一桶冷水。
于是,樊穹宇领着玉草和老霍,照例又来到后山的木兰树下,夕阳余晖中,木兰树高大壮丽,枝叶扶疏地向两侧伸展,树叶空隙间俱是闪闪金光。
「哇,好美!」玉草惊不住赞叹出声,月国的庭院里植满了木兰树,可是她从未见过这么高大的木兰树,她兴奋得忘了身边还有旁人,直接冲上前去。
「我可以抱一下吗?」玉草跑到树前才后知后觉地煞住脚步,回头恳求樊穹宇。
樊穹宇眼神流露一丝温暖,接着瞬间回复高深莫测的面容,只是轻轻颔首。
奇怪?穹宇不问那小妮子这是什么树吗?老霍疑惑地瞟了樊穹宇一眼,却只见樊穹宇注视着玉草,看着她雀跃地两手抱住高耸的木兰树,这树干很粗,她没有办法整个环住木兰树,但仍旧紧紧抱着。
这姑娘虽不美,倒也挺可爱的嘛!老霍一边偷瞄樊穹宇脸上的表情,一边心里暗想。
「你们这里怎么会有种滇藏木兰?」玉草的手臂没有放开木兰树,丝毫不怕脏地整个人贴在树干上。
「滇藏木兰?」老霍重复了一遍,从没听过这么饶舌的名字。
「对呀,这是非常珍贵的品种,原产在中土的滇藏边境,因为非常美丽,所以有许多人试着移植过,但没移植得像你们这棵这么成功。」
其实,月国皇宫内的御花园也有几棵滇藏木兰,但月国的气候不太适宜,那里的滇藏本兰长得颇为矮小,所以,玉草看到远棵这么巨大的木兰树,简直看痴了。
樊穹宇静静地走向前几步,「这树本来每年初春都开花,这两年却未开花,妳知道为什么吗?」
玉草蹙起柳眉,抿起嘴巴思考,接着蹲到地面,从衣袍里掏出一把小铲子掘了掘树根旁的土,又用手抓了一把握一握、搓一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