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是什么颜色的?西翮凌第一次发现,原来秋天并不是黄色,而是红色的。
离开白虎国的时候,还带着残夏的余温,到了朱雀国后,秋意便已弄得化不开了。
红叶无花,满林的枫华却比花还艳,艳得如火,燃尽了天的蔚蓝,只留下耀眼的红色。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枫叶间隙漏下,亦被染上了淡淡的绯影,和着淡淡的暖风,和着淡淡的木香,熏人欲醉。逆着光,枫叶显得透明了,似被阳光所融化,快要滴出血来了。其实,血的颜色是很美丽的,鲜明、傲然,没有一丝杂质,只是纯粹地流淌着红。
在这宁静的秋之晨,没有鸟叫、没有虫鸣。阳光落地是无声的,风拂过是无声的,碎叶在脚下沙沙地响,极轻、极轻,几乎也是无声的。
渐渐向枫林的深处行去,隐约听到了水流的声音,西翮凌信步循声而往。临到近处,拨开横在面前的枝叶,跃入眼帘的是一潭碧波。
水畔的几株枫树斜斜地伸向水中央,明水如镜,映出了枫叶的倒影。水光洗淡了那浓郁的艳红,朦胧地,恍如织就了一袭水红色的锦缎,沉在水底,缀着几片飘零的落叶,随波轻漾。
西翮凌的眼角瞥到了搭在树枝上的几件衣服,他的眉头轻轻地皱了皱,美景如斯,却有庸人在此入浴,实在是无趣得很。他方想离开,“哗啦”水声响起,不经意地侧身、回眸,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被固定住了。
水波乍动,扯破了一潭红叶之影。阳光似乎摇晃了一下,凝聚在破水而出的少年的身上。
少年探身、抬臂,晶莹的水珠在空中甩出一串优美的长弧。漆黑的长发如丝,漆黑的眼眸如星,在阳光下闪亮着,比火红的枫叶更加灿烂。
少年精致的脸庞、修长匀称的躯体、还有那流转象牙光泽的肌肤,令西翮凌不自觉的又想起了血的颜色,一种无瑕、纯粹的美丽。
目不转睛的盯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不论对方是男是女,都是一件很失礼的事。可是西翮凌觉得,面对如此美丽的人,他确实没有理由要将目光移开。
少年看见了立在岸边的西翮凌,愣了一下,显然恼怒了,拧起了眉头,瞪大眼睛,不悦地望着西翮凌。
少年生气的样子也是可以称之为“美丽”的。西翮凌纹丝不动,半倚着树干,带着淡漠的表情看着少年。
西翮凌的目光是冷的,像冰;少年的目光是热的,像火。四目相接,就这样静默地对视着。
风起,未止的涟漪重又泛开,扭曲了水中的倒影。像是被惊动了似的,一片枫叶从枝头坠落,晃晃悠悠地飘下,如有生命的羽蝶般,掠过少年的发鬓。少年忽然轻轻的笑了,从水中踏出,径直行到西翮凌的旁边,随手拿起搭在树枝上的衣服,自顾自地穿衣、束发。
如此地靠近着,西翮凌看到了少年颈上有一道醒目的红色痕迹,如朱砂抹过般殷然。
少年的眉宇间未见丝毫羞涩,他的神情从容自若,带着隐约飞扬的傲气;他的举止优雅流畅,带着舞蹈般的韵律。
西翮凌嗅到了淡淡的木叶之香,他不知是少年的味道,还是枫叶的味道。
少年整好衣裳,又走回水边,撩起长衫的下摆,露出洁白的赤足,伸出左脚,翘起脚趾拨弄着潭水,一面回首对西翮凌笑着招了招手:“喂,你过来一下,好不好?”
阳光洒在少年的脸上,少年的笑容如阳光般明朗动人。
西翮凌缓缓地走到少年身边。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眨着眼睛问。
“西翮凌。”西翮凌淡淡地答道。
少年一只脚浸在水中,另一只脚踮着地,似乎站立不稳的样子,身子一歪,倒向西翮凌。
西翮凌不喜欢别的男人靠到自己的身上,即使是一个少年,所以他不假思索地伸手扶住少年的腰。少年轻舒双臂,顺势拉住了西翮凌的肩膀。
“好,西翮凌。”少年甜甜地笑着,“我会记住你的。”
眼中还是少年的笑容,耳中却听见了“噗嗵”的落水声。西翮凌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已经被少年推下水了。
清冷的潭水涌流而至,灌入西翮凌的口中、鼻中,他慌乱地在水底摸索着,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为何不谙水性。
幸好潭水并不太深,挣扎了一会儿,西翮凌居然扑腾到了岸边,他浑身湿淋淋的爬了上来,伏在树干上,不住地咳着水。
待缓过气来,西翮凌举目望向四周,少年早已踪影杳杳,只有满林的枫叶依旧。西翮凌呆了半晌,懊恼地捶了一下树干,摇着头无奈地苦笑了。
金秋暖日,红叶正艳,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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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红的冰绸、藕荷色的烟罗纱、紫罗兰的提花缎、月白的雪纺……华美的锦裳凌乱地散落在暖琳殿的碧月石地面上。
“……这件蓝色的太艳了些,可是质感很好,轻轻软软的。这件浅红的,颜色染得很漂亮,花纹也很好。还有这件黑色的,听说布料是从玄武国送来的。小夜,你喜欢哪一件呢?”绯雪的身上横七竖八地披了十来套锦裳,裹住了她娇小玲珑的身躯,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兴高采烈地摇晃着。
“唔。”夜坐在窗畔,双手支着腮,心不在焉地支吾了一声。绯雪在说些什么他完全没有留意,不断地回想着早上在水潭边的情形,他只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烧。全身赤裸裸地暴露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就算他生性再洒脱,也会尴尬的,何况,那个男人的目光又是那么的凌厉、冰冷,看着他,像刀刃一样,几乎刺穿了他伪装的镇定,简直令他无所遁形了。
怎么可以那样看着他?西翮凌,实在是个令人讨厌的名字!夜气恼地咬住了下唇。
“小夜,我在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绯雪尖尖的声音又将夜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夜定睛一看,忍不住惊叫了一声:“绯雪,你到底在干什么?”
绯雪拖着重重锦裳不知何时挪到了夜的面前,噘着嘴,从布堆中挤出手来,指着夜嚷道:“喂,我这么辛苦地在帮你挑选秋祭时要穿的衣服,你居然不理我!”
“他随便穿什么都可以的,不过是在祭祀的时候跳一段舞而已,何必小题大做?”修玉倚着柱子,叉着手,不耐烦地道。
虽然夜对修玉所说的话是极为赞同的,但修玉那种倨傲的神态却令他相当不悦,他瞥了修玉一眼:“修玉大人,我未过门的妻子正在表达她对我的恩爱之情,外人要是不太习惯的话,可以回避一下。”
“真无聊!”修玉的语气中明显地泛着酸酸的醋味。
“修玉,你不可以这么说的。”绯雪扳起脸,竭力装出严肃的表情:“一年一度的秋祭是我朱雀国最隆重的庆典,身为朱雀国的公主,我难道不应该重视一下吗?”
“重视?”修玉表示怀疑,“可是我记得每回王上请你参加庆典,你每回都没去。”
绯雪与其兄长朱雀王素来不睦,这在朱雀宫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今年小夜有去,我也一定会去的。”绯雪白了修玉一眼,又回过头,高高地扬起手中的衣裳,对夜笑眯眯地道,“我们不要理他啦。小夜,我觉得这几件都不错,来,你换上去看看吧。”
“不要。”夜很干脆地一口回绝。他才不会穿上这么花俏的衣服出去丢人现眼呢。
“别这样嘛。”绯雪闻言,小脸马上皱成了一团,微微弯下腰,揪住夜的衣领,撒娇道:“很漂亮的,人家想看嘛,小夜,换上……”说话间,冷不防脚被垂到地下的衣服一绊,绯雪尖叫着重重地向下摔去,可她却没来得及放开夜的衣领。“嘶啦”一声,夜的衣服被绯雪顺势扯下,露出了他赤裸的上半身。
“南、昊、绯、雪!”夜怒不可遏。
绯雪趴在地上,使劲仰起头看着夜,满面谄媚的笑容:“我不是故意的,别生气啦,小夜……唔,其实你的身材蛮好的,就是稍微瘦了那么一点点……”
绯雪话音未落,修玉已冲过来按住她的头,一把压下。
“不能看,非礼勿视啊,公主!”
“讨厌,放手啦,我是他的未婚妻,反正迟早总是要看的……”绯雪的脸被埋在布堆里,不甘心地闷声叫道。
夜简直快要被气死了,他慌忙拉过一件衣裳先披上,然后抱起地上所有的绫罗绸缎一股脑儿地盖到绯雪的头上。“南昊绯雪,我不会娶你的,我要休了你!”言罢,他甩手径直出了房门,留下房中的两人犹自吵嚷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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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门出了朱雀宫,夜沿着林荫小道漫无目标地行着,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了,免得被绯雪缠住不放。
自从兄长洛晨离开朱雀国后,绯雪身边没了管教的人,越发地淘气了。虽然夜承认自己也是一个爱胡闹的人,但比起绯雪来,还是甘拜下风。说起来,能够受得住绯雪的只有修玉了,身为朱雀族的书记官,放着族中的大小事务不管,终日不厌其烦地跟着绯雪,夜还真是佩服他。
“咚。”额头上传来了一阵钝疼,夜低呼了一声,回神定睛一看,才发现没留意间自己竟撞上了一株粗大的枫树。他心下越发地懊恼,狠狠地踢了树干一脚:“连你也欺负我!”
抬头看了看,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行到了驿宫附近。驿宫是朱雀国用于招待各国使者的所在,平日里甚是冷清。秋祭在即,玄武国、白虎国及朱雀附属的城邦都派了不少使者前来庆贺,现在里面一定住了很多人,幸好没有人瞧见他的糗样。
夜眼珠子一转,脱下鞋子,爬上了那株枫树,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手枕着头,舒舒服服地躺了下来。
朱雀国中枫树极多,在王都长离尤其如此。每到秋季,叶子红了,像燃起了火焰般地浓郁而炽热。传说,朱雀神鸟是在火焰中诞生的,也许是神鸟掠过天际时,无意中将火焰散落到了朱雀的大地上,才化成了这生生不息的红叶之木。
密密的叶片遮住了正午的阳光,透着淡淡的薄红、深深的绯红,还有融融的暖意洒在身上。阳光的味道,糅合着木叶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夜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闭上了眼睛。
阳光、红叶、微风,秋日的正午,一切都是那么温曛。
迷迷糊糊地,空气中有了一丝异动,是不是要起风了?夜勉强眯开眼,听见下方有尖锐的破空之声。他低头向树下望去,刀光乍闪,剑影惊现,银白色的人影在一群鬼魅般的黑衣人中如风旋动,纠斗着。夜一惊,在睡意惺忪中,身子一震,跌下树来。
在半空中,只有那一瞬间,夜看见那银白色的人影抬起头来,于是,他看见了一双褐色的眼眸,像冰一样清、像冰一样冷,不,也许那眼眸就是用冰雕成的,才会流露着那种无可言喻的冷酷之意。
脚先触到了地面,剧烈的扭痛传来,夜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一双有力的手已揽住了他的腰。那褐色眼眸的主人在夜的身体落地之前接住了他。
“哇!”夜哀叫了一声,不是因为脚痛,而是因为他看清了眼前救他的人,正是早上被他推下水潭的西翮凌,真是冤家路窄。
俩人的视线接触在一起,凌显然也认出了夜,他冷哼了一声,冰冷的眸中闪过了一丝薄薄的怒意,旋身、错步,避开一个黑衣人偷袭的同时,毫无预兆地松手放开了夜。
“哇!”夜又哀叫了一声,狼狈不堪地跌坐到地上。脚踝处的伤痛随着身体的震动又加剧了,好像是脱臼了。
西翮凌,果然是个很讨厌的人。夜瞪向凌,却意外地看见凌笑了,不是他的错觉,凌带着轻蔑的意味冷冷地笑了,那笑容竟让夜想起了残酷的猛虎正择人欲噬。
凌冷笑着挥手、扬袖。狂风肆卷,发出了撕裂大地般的呼啸。
夜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飞沙、碎叶从发鬓掠过,刮得他的脸颊隐隐生疼。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风的声音,夹杂着沉闷的哀号。
片刻,狂风骤然小了。夜试探着慢慢睁开眼,惊恐地发所有的黑衣人都已倒毙在地上,而凌正站在他的面前,冷冷地俯视着他。
未止的风中,凌的白衫银发轻逸地飘飞着,似要随风而去,可他的身形却如亘古不变的雕像般沉稳,静中的动、动中的静,在他的身上奇异地协调一致。
“你杀人了。”夜的声音很不争气地在颤抖。
凌不语,蹲了下来,木无表情地将手按到夜受伤的脚踝处。
他会杀了自己吗?夜下意识地想后缩,可微微动了动,脱臼的脚踝就疼得他直抽气。反正是逃不掉了,夜干脆直视着凌,无奈地道:“喂,你到底想干什么?不要这样闷声不响,很吓人的。”
凌仍旧不语,提起夜的脚,双手一错。
“咯”,随着轻微的声响,一阵近乎麻痹的痛感从脚踝处传来,刺骨钻心般地鲜明。
“呀!”夜呻吟了一声,反射性地抬手,一记耳光重重地摔在凌的脸上。
“啪!”清脆响亮的声音过后,一切归于沉寂。
夜的手停在半空中,还没来得及放下,他察觉到脚踝的伤痛已经大为舒缓,好像……似乎……很可能……是凌帮他脱臼的脚踝又接好了。
凌的脸色一片铁青,原本冰冷的眼眸中充满了浓浓的怒意。
夜在凌的注视下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他动作僵硬地将手缓缓缩回,勉强挤出讨好的笑容,不安地道:“呃,对不起,我还以为……以为你要杀我……”
凌重重地哼了一声,扬起了手。
“不要打我。”夜捂住了自己的脸,用微弱的语气叫道。
半天没有动静。
夜偷偷地从指缝间望出去,意外地看见凌已经走远了。
“喂!”夜放下手,冲着凌的背影大声喊道,“对不起,我都已经道歉了,你不要装作没听见啊。”
凌充耳未闻,连头也不回。
“这么小心眼。”夜沮丧地嘀咕着,转头看了看周围的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黑衣人的尸体,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太过分了,居然把他一个人丢在死人堆里,夜一边暗自埋怨凌,一边挣扎着爬起来想离开。
受伤的左脚还不能触地,他只好用完好的右脚一跳一跳地向前挪动着步子。很不幸地,才跳了两步,便一脚踩到了落在地上的长剑,脚一歪,整个人直趴趴地向前栽去。在劫难逃,夜的心里方才闪过这个念头,他的身体便悬空止住了,离地面恰恰不过一寸。有人扯住了他的后衣领,接着,身体翻转过来,被人一把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