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乒乓 page 13 作者:亦舒

  女子身上正穿着郭美贞口中可怕的深粉红捆金边外套,什么限量生产,还不是人人都有,宇宙没好气地笑。

  助手上前招呼。

  她要看画,助手推荐了几间画廊。

  她问了几个名字,助手把价格一一报上。

  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国画。”

  助手感喟:“早十年我在巴黎见过米罗的版画不过数千法郎,现在当然涨上十倍。”

  “那么,能否联络巴黎?”

  “我们收取二十个巴仙服务费呢,你可愿意自己联络?”

  “我不读法语,拜托你们。”

  助手送她离去。

  宇宙有点疑惑,问助手:“那是谁?”

  “一位美国华侨,姓胡。”

  宇宙想一想:“先收费。”

  “明白。”

  “多大年纪?”

  “看她双手,大约四十余岁。”

  宇宙点点头。

  晚上,宏子同她说:“不如我们也在康华尔结婚。”

  “我猜想一天不够,总得预先登记。”

  “我叫郭美贞去调查。”

  “郭姐按时收费。”宇宙提醒他。

  宏子却不经意地回答:“谁不是呢。”

  宇宙噤声,真的,谁不是呢,连她自己在内。

  由此至终,关宏子看人看事,比她透澈。

  宏子翻阅当日报纸,照例累极盹着,他太放心了,即将与他的歌诗慕结婚,她终于回心转意,她恐怕是目前最了解他的人。

  宇宙接到一个电话。

  “你可是宇宙,我是家欣爸爸,宏子在吗?”

  “庄家伯伯,你好,我立刻去叫他。”

  “他在忙?我同你说也一样。”

  “不不,他没事,我去叫他。”

  宇宙轻轻推醒宏子,把电话放在他身畔,他立刻转醒,“是是,我俩一定到,届时见。”

  放下电话,他说:“下次不必叫我,我正做好梦呢。”

  “什么好梦,说来听听。”

  “梦见父母在我身边,父亲读报,母亲絮絮碎碎,不停说家务事。”

  “那确是好梦。”

  “你可有梦见父母?”

  “我对生母没有记忆。”

  “你即将结婚,可要请她们到场臂礼?”

  “母女彼此心目中,全然没有对方,不必了。”

  “我想你知道,要找的话,是可以找得到的。”

  “我不想找她。”

  “那样肯定倒也好。”

  宇宙看着她未来丈夫,发觉他额角开始脱发,发线渐渐形成一个U字,老气横秋的他外型也比同龄男子较老。

  宇宙忽然想起陈应生一头午夜般漆黑浓发,她老是想伸手指进去替他梳理。宇宙有刹那失神。

  “在想什么?”

  “继母知道我俩结婚是会高兴的,你们很有缘份,她一直感恩。”

  宏子只说:“那是应该的。”

  佣人捧出鸡汤面,他吃两口,嫌油腻,要回家吃厨子做的点心。

  “宇宙,你也该搬过来了。”

  每个人每件事都需听他安排,他从中得到乐趣,却不顾他人感受。

  打算跟他一起生活的话,必须明白,对抗无益,量子与丽子是活生生例子。

  宇宙陷入沉思。

  第二天,那中年胡女士又来了。

  这次,要求见张宇宙,“她是你们老板吧,我想与她谈谈。”

  宇宙迎上去,“你找到适合的画没有?”

  胡女士挺疙瘩,“其实我也不喜欢西洋画。”

  宇宙笑,“墙壁留白也是好事,我家一张画也没有。”

  胡女士凝视她。

  宇宙有点警惕。

  她心绪悲苦,真怕胡女士忽然开口说:宇宙,我是你的生母,我俩终于见面了,你好吗,结婚也不告诉我。

  她静静等对方开口。

  可是胡女士却这样说:“张小姐,我们是行家。”

  “啊!”

  “我在上海也有一家室内装修店,用最名贵材料,收最高价钱,大城市消费能力强壮,极受欢迎。可是看到你的噱头,我自叹弗如。”

  宇宙一怔。

  噱头是沪语,指虚假绰头。好比粤语中出术,并非恭维。

  胡女士肯定染上一些比较轻佻的沪人习气。

  宇宙沉住气微笑不语。

  “张小姐,你年轻貌美,我与你拍档到上海大展鸿图如何,何必屈居小小一个县城?”

  口才这样了得,宇宙不但没被得罪,反而放下心中一块大石,什么都好,只要别告诉她,她是她的生母。

  “怎么样?资本你四我六,利钿五五分帐。”

  宇宙笑答:“只怕我先生不让我两地跑,只得婉辞你好意。”

  “你已婚?”胡女士好不失望。

  宇宙点点头,第一次发觉有丈夫真好。

  另外有外国客人进门,她去招呼别人。

  过片刻,胡女士走了。

  助手说:“她留下上海地址,请你有空去探访她。”

  “有没有劝你去上海?”

  “她表示可以升职加薪。”

  “公然挖角呢,你怎么讲?”

  “我说胡女士,我不但有丈夫,且有一个读三年级的孩子,我晚晚要替他补三小时功课。”

  宇宙微笑。

  她如释重负,整日心情愉快。

  下午,郭美贞来找她。

  宇宙实在忍不住,问她:“郭姐,你每次找我,都自出门该刹那计算费用吗?”

  好一个郭美贞,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回答:“有时是,有时不,会计部自会核数。”

  宇宙吁出一口气,“对会计部来说,我们都是一个档案。”

  “你那个肯定复杂得多。”

  宇宙很会开玩笑,“你年资深,厚一点。”

  郭美贞加一句:“每年开一本新册子,你也是。”

  “有事吗?”

  “英国注册结婚需预先登记,宏子决定回来签字。”

  宇宙松口气。

  郭美贞忽然说:“奇怪,他的反应与你一模一样。”

  “怎么样?”

  “大家都如释重负。”

  宇宙一怔,他也觉得越迟行礼越好?

  怎么回,他一早希望结婚。

  “你什么时候搬回大宅?”

  宇宙回过神来,“从康华尔回来再说吧。”

  郭美贞说:“大宅园子新添一张乒乓球桌,我忍不住玩了一会。”

  宇宙意外,“你与谁对打?”

  “我拉住司机,他不还手,我赢了他,乒乓这件事,讲对手,太强太弱都不行,需旗鼓相当才好玩。”

  宇宙微笑,“有对手已经很好,至少球会得回头。”

  “想到读书时,爱上乒乓,下课后与同学三盘两胜,打个痛快淋漓,一头大汗,衬衫往背上贴,真好玩。”

  那时什么都是美好的,男同学走过来,解下[孛页]子上毛巾,替她擦汗,两个人拥着对方的腰身,经过翠绿草地,到小酒吧去喝冰冻啤酒。

  郭美贞低下头,她当然知道一生最好时刻已经过去,现在只剩下两千平方尺面积公寓及两架欧洲跑车。

  宇宙笑说:“我陪你打。”

  “你?不要你。”

  “你还挑剔呢。”

  “大事由天,小事由我。”

  她走了。

  下午,众同事合力撮成一单生意,本月终告收支平衡。

  宇宙咀嚼着郭美贞的话:大事由天,小事由她。结婚是大事还是小事?

  对庄家欣来说,小事耳,每年举行一次。

  对张宇宙来说,肯定是大事,她害怕结婚,但是一旦结婚,又永远不想离婚。

  宇宙怕煞离乱。

  第二天她失手摔落一只法国嘉利闪光玻璃花瓶。

  眼看就要打破,宇宙百忙中伸出腿去挡了一下,把它撞到地毯上落下,幸保不失。

  宇宙膝头撞起一大块瘀青。

  她雪雪呼痛。

  宇宙连忙找来一管药膏,趁同事出外午餐,坐在一角,轻轻撩起裙子,在小腿上搓揉,搽了药膏止痛散瘀。

  这时,忽然有人抬起那只嘉利花瓶,轻轻放在茶几上。

  宇宙抬起头,看到一个年轻男子,正凝视她。

  她连忙放下裙裾。

  不知怎地,宇宙涨红面孔。

  那年轻人也有点讪讪。

  这一切不过是看了小腿皮肤。

  终于宇宙站起来问:“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啊。”他像刚刚想起来,“听说你们代理鲍候斯家具。”

  “敝店有目录。”

  “可以看一看吗?”

  “可到这边来。”

  “我闻到咖啡香气。”

  “替你斟一杯,我们还有自制的巧克力饼干。”

  他坐下来,挑了两件家具:一张深棕色皮沙发及一只同款四方大茶几。

  然后他抬起头,看到一盏大水晶灯,他看了看价格,吸口气:“怎么负担的起。”

  宇宙毫不犹豫地说:“那么,欠债好了。”

  他笑着伸出手来,“我叫邓幸。”

  他接着放下名片,写出支票,“家具到了通知我。”

  他推开玻璃门离去。

  宇宙看着他的名片,上面写着“蒋黄邓建筑事务所。”

  还没读完名片,他又回来了。

  宇宙看着他微笑。

  他用拳头掩嘴咳嗽一下,有点腼腆,神情可爱,他说:“我想要那只嘉利花瓶。”

  “没问题。”

  “还有。”

  宇宙转过头来。

  “我在想,不知你可有空出来看场电影喝杯茶。”

  宇宙怔住,他想约会她,她忽然感触,鼻子发酸。

  她是多么希望有正常约会,宇宙的身体往前倾一点。

  她轻轻答:“这几天我要出门到英国康华尔。”

  他很快回答:“那么,我等你回来。”

  宇宙不知怎地,没有拒绝,她也没有答允。

  “再见。”他说。

  这次真的走了。

  同事们此时也陆续返来。

  晚上,宇宙发现腿上的瘀青形状像一只苹果。

  第二天她与关宏子出发到康华尔。

  宏子一直嘀咕:“明年家欣若再结婚,恕不奉陪,来回二十多小时航程,苦煞人。”

  不知如何,他染了伤风,一直打喷嚏,飞机经过孟买上空,他忽然咳嗽。

  宇宙连忙检查管家给她带着的药包,取出伤风药给宏子,他吃完即睡,醒来嚷口渴,额角有点烫。

  下飞机赶到酒店,即时找到医生诊治,那医生笑说:“多休息多喝水,喉咙痛可含喉糖,就此而已。”

  宇宙总算放心,她与庄家通过电话。

  庄先生说:“我来看他。”

  宏子连忙说:“长幼有别,怎么可以劳动你,我这就起程。”

  宇宙用凯斯咪围巾绕紧他脖子,坐车到康华尔途中,宏子热度退下,可是肚子饥饿,同宇宙说:“想吃粥”,宇宙笑眯眯取出一只暖壶,打开,是香喷喷白粥。

  宏子惊喜,“你从何处弄到?”

  “你睡着时我向酒店厨房找来白米小兵慢慢熬成。”

  “谢谢你宇宙。”

  “不客气。”

  到达康华尔,他精神好许多,反而是宇宙,忙了整个旅程,有点憔悴。

  这次庄家欣婚礼借一家乡庄旅馆举行,宇宙立刻租了房间让宏子休息。

  宏子说:“再做些粥。”

  宇宙到厨房找到鸡腿,除皮切骨,煮了锅鸡粥,又添碟油菜,可惜没有蚝油。

  这次,宏子吃了许多。

  他吁出一口气,方才知道身边有人是多么幸福。

  转过头去,看到阳光下的宇宙正忙着把礼服自行李箱中取出,脸色有点苍白,细结皮肤半透明,姿势额外温驯。

  都不像张宇宙了。

  以往的晶光呢,她眼眸里黑瞳瞳的反映去了何处?

  她帮他穿上礼服。

  他问:“纽子还扣得上吗?”

  “略紧一些,可能胖了三磅。”

  “不止了,”宏子叹口气,“回去得好好运动。”

  主人家来敲门催人,宇宙连忙化妆更衣。

  她笑说:“下次带保姆来。”

  宏子嗤一声,“还有下次呢。”

  他俩下楼去,刚来得及看到新娘说“我愿意。”

  原来新郎是洋人,金发碧眼,身段硕健,像街头男士内衣广告里那种模特儿。

  宇宙表现得体,陪庄先生太太聊天。

  家欣走近,这次她穿象牙色短裙,看上去比上次更年轻可爱,她递杯香槟给宇宙。

  “祝我白头偕老。”

  “你才不要那样长久。”

  “啐。”

  宇宙喝干酒。

  家欣说:“做了关太太的你沉实老成得多,气质与宏子越来越接近。”

  宇宙这才想起,宏子在什么地方?

  他是否回房休息,抑或,在会客室与朋友说话?

  说声对不起,宇宙一直找到大堂去,四处不见,她穿过花园。

  这次,庄家只请了数十人,客人已纷纷散去。

  宏子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正四处张望,忽然听见他声音:“歌诗玛,你输了。”

  关宏子的声音兴奋、响亮、活泼、神气十足,更本不像一个刚退烧的病人。

  接着他说:“Glossimar,你为何不认输?”

  宇宙伸手拨开挡着她视线的大束紫藤花,看到眼前情景,不禁呆住。

  她看到两个人在花园里打乒乓球。

  关宏子脱掉上衣,卷起袖子,大汗淋漓,可是精神百倍,飞来扑去地接球反击。

  他的对手是一个少女,长发披肩,穿着橘红色大蓬纱裙,一边仰脸笑,一边奔过去挥动球拍。

  球小,球拍小,她的手也小,十次有九次接不到。

  可是她裙裾飞舞,整个人似一朵朝霞般美丽,有几次她像是要乘风而去。

  呵,歌诗玛是闪烁的意思,人如其名。

  该刹那,电光石火,宇宙明白了。

  她苦涩地牵牵嘴角,这少女,无论叫什么名字,都是新的歌诗慕。

  关宏子又找到了对手。

  她静默一会,低下头,按一按心房,如释重负。

  她回到房间,收拾行李,叫车子往飞机场。

  张宇宙的任务已经完毕。

  回程十多小时她累极入睡,服务员轻轻唤她名字,叫她进食,她都懒得动,歪着头睡个痛快。

  她做了许多梦,像看到同事厉声斥责她:“你一味做有什么用?你得给老板看过,他若不喜欢你就得重做。”

  转醒想起已没有任何老板,大感安慰。

  天亮了,太阳光自飞机窗户射入,外边是云海,宇宙呆呆想快到家了。

  她拎着手提行李,一走出海关,就看见郭美贞迎上来松口气。

  宇宙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郭律师看着她,“你看你唇焦皮躁,连头发都是干的,老了十年不止。”

  “是宏子通知你?”

  “他说你一个人跑掉,叫我四处找,我还以为你终于同哪个司机私奔,急了一阵子,后来查到你在飞机上,马上来接你。”

  宇宙讪笑,郭律师一贯这样幽默。

  “发生什么事?”

  “他没告诉你?”

  郭美贞摇头。

  “别急,他回来会向你交待。”

  “他为什么要把细节告诉我?”

  “郭姐,我回丹桂路。”

  到家,放下行李,她发觉头重鼻塞脚步浮,宏子把感冒病菌全部转嫁给她。

  宇宙请医生检查,大量喝水,服药休息。

  三天没回公司,同事们下班来报告业务,讲完公事,这样说:“有一个年轻人找你,问张小姐回来没有。”

  “谁?”宇宙抬起头。

  “他说他叫邓幸,我们说你病了,他送来白色晚香玉,并且索取你家地址。”

  宇宙点点头。

  “可以告诉他吗?”

  “还不是时候。”

  “明白,他又问:你脚上瘀青好了没有。”

  宇宙反问:“他的家具运到没有?”

  “下月可以抵[土步].”

  郭美贞敲门进来,神色惊异,宇宙一看就知道是关宏子回来与她谈过话。

  她坐到她床沿。

  “我们到书房说话,这房间细菌多。”

  “我不怕传染,我每年注射感冒预防针,宇宙,发生这样大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宇宙失笑,“什么大事,他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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