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全身脏得起污垢,不知怎地,皮肤溃烂发炎,门牙撞脱,他不断搔痒,形状猥琐可怕。
警员说得对,说什么,他都不像一个叫关量子的人。
人性何等脆弱,三日流落街头,就变成这个样子。
这时量子忽然说:“宇宙,原来宏子全是对的,他这人真邪,现在我相信了,他料事如神,他是预言家,他一早看到那女人图谋不轨,可怜愚蠢的我一直与他对抗。”
郭美贞到了。
“宇宙,我们走吧。”她拉起宇宙手臂。
宇宙也知道留下无用,黯然跟郭律师离去。
郭美贞说:“我们去喝一杯。”
她们走进小小酒馆坐下,叫了冰冻啤酒。
宇宙茫然问:“发生什么事?”
“他不是同你说了:人财两失。”
“怎么会有那样厉害的女人?”
“那不是我能回答的问题。”
“为什么事事被宏子猜到?”
“宏子明敏过人,心思密实,又富生活经验,看出但凡这样的人,大抵会做那样的事,三下五除二,很快得到答案。”
“追那女人归案呀。”
“到什么地方去追?”郭美贞十分唏嘘,“当日,关量子心甘情愿,我这一生,也曾失去许多十分重要珍贵的东西,但是,当时纯属自愿,又有什么话可说。”
宇宙恻然。
“若不是硬与宏子作对,这种悲剧,全可避免。”
“你是说,他们实现了宏子的预言。”
郭美贞叹口气,“我觉得非常疲倦,刚才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躺在沙发上已经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直想回到黑甜乡去。”
宇宙问:“量子会怎样?”
“你放心,宏子自有安排。”
“譬如说——”
“找个人照顾他,给他一门小生意,搬往内地转变环境……宏子不会离弃他。”
宇宙略为放心。
“首先,当然要把他送进医院检查。”
“短短一段日子不见,他怎么变成乞丐?”
“因为他已放弃。”
宇宙低下头。
这时有年轻男子过来说:“小姐们,介意聊聊天吗?”
宇宙与郭美贞看着他们:整齐五官,爽朗笑容,可是,他们实在太年轻太可爱,与她俩心态距离太远。
两人不约而同地说:“下次吧,今天实在太累了。”
郭美贞只想回去继续她的恶梦。
宇宙也想休息。
回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
把张宇宙放到街上三个月,会变成怎么样?
面孔先烂起来,然后,牙齿与头发纷纷落下,接着,尽一切能力去换食物裹腹……她不敢再想下去。
第二天,她回到新办公室,情绪略微稳定。
宇宙穿着雪白衣衭,配着雪白墙壁沙发,看上去令人舒服。
郭美贞打电话给她:“宏子回来了。”
“我去接他。”
“他已经到你门口。”
宇宙拎着电话出去门口看个究竟,忘记这具电话有地线,一扯,她差点摔跤,同事抢过来扶住她。
已经来不及,刚巧这个时候关宏子推开门走进,看到她这一副尴尬模样。
宇宙定定神,站好,轻轻说:“欢迎回家。”
关宏子诧异问:“电话上是谁,你为什么紧张?”
“是郭姐说你在门口,我还想去飞机场接你。”
连宇宙自己都听得出声音中满是回心转意,她有点不好意思,沉默下来。
关宏子很大方地转过头去,“这两扇木门做得很好,比玻璃门私隐。”
同事过来解说:“我们开会研究过,决定搞一种会所气氛。”
“接到第一宗生意没有?”
同时笑吟吟:“是张文怀夫人。”
“张太太,”宏子有点意外,“这位夫人著名好品味,低调文雅,系出名门,可是也同样挑剔,她选了什么?”
“我们有一盏铁芬尼染色玻璃紫藤图案座地灯,她一看就喜欢,叫我们设计一个起坐间。”
“是什么样的会客室?”
宇宙微微笑,她很少觉得自己幸福,这时心中却泛起这种感觉:宏子回来第一件事便是来看她。
同事答:“张太太希望有一个私人空间与好友打桥牌谈天吃点心。”
这时两名助手抬出那盏玲珑绮丽的灯来,轻轻开亮。
连见多识广的关宏子都不禁啊地一声。
宇宙解释:“张夫人会客室有长窗通往小花园,春季满墙紫藤,正好配这盏灯。”
他点点头,“我回公司,傍晚再见。”
宇宙送他到门口,“你可要回家休息?”
“我在飞机上盹过一觉。”
“量子回来了。”
他点头,“我已知道。”
司机替他打开车门。
他抵[土步]第一件事是来看她,宇宙心里高兴。
这时另有客人推门进来,一眼看见那盏灯,像被磁铁吸引,不由得走近。
“这灯贵店自何处得来?”
助手笑答:“我们希望三百元购自某某旧货摊,可是事实是在苏富比拍卖行处得到。”
大家都叹口气。
稍微与众不同一点的事物都已被炒得贵不可言。
“这位先生请过来这边,我们有一册目录可供参考。”
宇宙自大柚木橱中取出目录,穿香奈儿套装的漂亮经理出来陪他选焙,人客受宠若惊,他一时没想到,这种排场,也都算在价目上了。
整天宇宙嘴角都挂着微笑。
经过一面水晶玻璃镜子,她看到自己,不禁一呆,欢容如此,都不像张宇宙了,可是看仔细一点,弯弯嘴角还是有一丝沧桑。
什么是沧海桑田?那是指遭遇巨大变化,像宇宙,就是历尽沧桑,嘴角忍不住有一种苦涩。
她不想再看自己。
下午,她备了鲜花,到继母处致意,站了好久,直至腿酸。
司机不放心,过来立在一旁等她。
宇宙又前往探访丽子,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下。
不知是谁,在这样的幽静地带,用小小收音机播放民歌,忧郁歌声这样唱:“悲哀的命运属于所有女性,她永受控制,永被囚困,我是个贫女,我命运堪怜……”
宇宙用手掩脸。
司机静静接她回家。
接着助手送了账目来,她只得收拾心情细读。
稍候郭美贞来看她。
“宇宙你不介意吧,我俩竟成为朋友,我上瘾般渴望来喝杯咖啡说几句话。”
宇宙笑答:“是我高攀了。”
“宇宙你前后判若两人。”
“这是褒是贬?”
“对你来讲是赞美。”
“那么说,从前那张宇宙岂非不敢恭维?”
“少女都是一般任性娇纵。”
“我是贫女,我命运堪怜。”
“可是你长得比谁都可爱。”
“我从不自觉。”
郭美贞目光移到帐部上,“这门生意倘若赚钱,简直天无眼。”
“同你赌什么?”
“我若输了,每次见你都鞠躬叫关太太,哈哈哈。”
“我不稀罕,你押别的。”
这时关宏子来了,女佣一开门他便听到银玲似笑声,忙问:“什么事那样高兴?”不知多久没听到欢笑声。
宇宙忙上前说个究竟。
听罢,他也笑起来,“越不在乎越会赚钱。”
半晌,他告诉她们:“我去见过量子。”
大家静下来。
“他完全明白了,很平静,说是财散人安乐。”
郭美贞问:“他有打算没有?”
“他想到欧洲旅游。”
“旅游最能开拓心情。”
宏子忽然问:“为什么我要与他们作对?”
郭美贞替老板开脱:“因为你不甘心他俩受骗。”
“我又何必施横手干涉。”
“弟妹也是你的责任。”
“可是你看结局,我将终身为丽子内疚。”
这时,宇宙轻轻说:“丽子一向有病。”
她走前与宏子紧紧拥抱,两人都落下泪来。
郭美贞温和地说:“我告辞了。”
宏子说:“现在我已没有责任。”
郭美贞在门口转过头来,“你还有整个宇宙。”
这话说得巧妙,可以指整个宇宙机构,也可以指张宇宙他爱的人。
这冰雪聪明的女子开门离去。
宏子斟一杯威士忌加冰,坐到安乐椅上。
宇宙以为他有话要说,正思考如何开口,也许,他要与她商量婚期。
可是不,他已累极入睡。
宇宙替他盏张薄毯子,她到书房用电脑读账部。
宏子这一觉睡得好长。
宇宙想到父亲生病卧床那一段时间,她多怕他不再醒来,父亲斯文有礼的同事纷纷来探访,他们都知道他不久人世,可是妇孺仍怀着可怜卑微的希望。
宏子露在毯子处的手又干又露筋,有点像她父亲双手。
宇宙叹口气,与助手通了几个电话。
“是,那张支票已经存入。”
“傅小姐的设计图明日送去批阅。”
“我不知道谁介绍伊藤先生来,我们并没有刊登广告。”
“粉红色大理石暂时缺货。”
张宇宙真好像有许多事要做的样子。
关宏子的商人生活简单得多:工作、休息,他受金钱控制,他又拿金钱钳制人。
第二天早上,司机送他替换的西服衬衫过来。
他却仍然没有醒来。
秘书来电:“关太太,他今日上午没有会议约会。”
“那么让他休息好了。”
“是关太太。”
近中午,他蓦然惊醒,“哎呀,”他叫出来:“我迟到了。”口角像爱丽丝梦游仙境开场时那只白兔,它匆匆忙忙赶路,不住取出袋表看时间,生怕迟到。
宇宙忽然问自己:你是爱丽丝吗?
嘴里却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宏子看着宇宙清丽的容颜,呵,她主动与他说话,殷殷垂询,他脱口而出:“仙境。”
宇宙笑了。
在她面前,宏子时时自惭形秽,上帝在创造张宇宙时特别用心,五官头发皮肤身形手足无一不美,均属精心打造,看了就叫人心折,到今日,宏子只趁她不注意时才贪婪多看几眼。
他比较矮小,臂与腿都短,靠深色端庄西服遮掩,肤色粗黑,只得时时修饰,家中三兄妹数他最不起眼,所以他用人时特别挑选外型神气的年轻男女,长年吃亏的他知道长得好占便宜。
客人一到宇宙,看到招呼接待他们的专业人士全体高大俊美斯文,已经印象特加。
他起来梳洗。
一照镜,只说:“我像个海盗。”
他要回家修饰。
“时间真不经用,我们今晚见。”
宇宙点点头。
他离去之后,佣人收拾沙发,他躺得久了,羽绒沙发上有一个人形凹位,伸手去摸,尚余体温,可是,宇宙却没有坐上去的意欲。
她回公司去。
一直有人客慕名进来参观,由助手招呼,宇宙躲在一角欣赏街景。
附近有许多办公室、画廊、咖啡厅,下了一早雨,行人匆匆。
宇宙坐在一幅染色玻璃后,她看得见人,人看不到她。
雨渐渐停了。
一辆黑色房车缓缓沿行人道停下。
谁,宇宙想,哪个阔太太前来购物。
车门推开,一个穿黑色西服的年轻男子下车来,他浓眉大眼,身量高大,手里执一束鲜红色玫瑰花。
呵,他长得有几分像陈应生,这英俊的男人是谁,花送给什么人?
宇宙忍不住走到窗前。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飞扑上前,他们两人紧紧拥抱,深深接吻。
宇宙怔怔凝视。
那女子欢笑着把鼻子埋进玫瑰花瓣中嗅那花香,两人上车而去。
短短一幕,不止宇宙看到。
身后两名女助手轻轻交换意见。
“你试过那样倾心的热恋没有?”
“没有适当对象。”
“也许,不能耐久。”
“享受过一天也是好的。”
“你愿意付出多大代价交换?”
两人想了一想,齐齐低声答:“不惜任何代价。”
真是,即使爱一个人,也不表示一见他便想热烈为他嘴唇。
人类越是文明,爱欲越是升华。
你扶着她手肘走路,她帮你斟一杯热茶,已经几十年过去,谁也没想到男欢女爱。
宇宙转过头去,又有客人推门进来。
是张文怀太太。
助手把设计图展开,建议用极淡色雪青山东丝做沙发面子,料子十分女性化,线条却几何形十分简单明朗。
张太太像是遇到知己,感动到说不出话来,立刻签名核准。
同事们立刻知晓,这也是头号寂寞的一个女子,从来没有知己,也无人了解她,碰到一班知情识趣的设计师,触动她的心思。
宇宙站在不远之处浅浅微笑。
她走近:“你是店主张小姐?”
“不敢当,请叫我宇宙得了。”
“歌诗慕是拉丁文吧。”
“我一向还以为是意文。”宇宙意外。
张太太微笑:“我读过一年拉丁文,十五世纪著名的翡冷翠麦迪西家族其中一个家长叫歌诗慕,所以你以为是意文。”
“呵,那以你为准。”
“我的女儿,她也用拉丁文为名,她叫歌诗玛,Glossimar,闪烁的意思。”
“哗。”宇宙笑。
张太太也笑,“她比你小一点,几时介绍你俩做朋友。”
“人一定长得美。”
“那是不用说了,天使长马歌做到人时只用模子印一印,有时还歪了一点,做歌诗玛时却精雕细琢,专注用心。”
宇宙一直微笑。
“只是不大愿意用功读书。”
宇宙轻轻问:“张太太还有其他需要吗?”
人客这样回答:“我有许多需要,最好整栋房子重建。”
“我们在谈什么样的预算?”
“无限预算。”
助手立刻上去围住她。
下午,宇宙抽空去看宏子。
秘书一见她便笑说:“关太太来得真好,花店刚送这个来,关先生要带回家去。”
她手里握着一大束鲜红玫瑰花。
不知怎地,这时,玫瑰花显得俗艳。
倘若由关宏子亲手握着,她会否扑上去深深印上一吻?大抵也不会,宇宙有点惆怅。
秘书把花插进瓶子,“关先生正开会,十分钟可以出来。”
她离开时轻轻关上门。
宇宙打算耐心等宏子下班。
她走到桃木大书桌前,忽然看到一只文件夹子,上边写着小小张宇宙三字。
宇宙诧异,这是什么?
文件有关她的机密,抑或私隐?
她忍不住掀开来看。
宇宙呆住。
文件总数约三寸厚,全是账单,并无一张例外。
丹桂路按月日常开销、继母住院及殓葬费用、佣人司机助手的薪水,她个人的零用金。
全一张张清楚列出。
到最近新公司开幕,帐(原文)单数目简直接近天文数字,张宇宙三个字好似用铂金打造出来。
最叫她吃惊的是郭美贞律师所有服务按时收费,每次与宇宙喝咖啡,都收取上庭辩护般酬金,自她出门那一刻计算。
宇宙受到惊吓,一时说不出话来。
账单上有宇宙机构会计部印戳、出纳经理签名、以及关宏子的印章。
宇宙发呆。
他像是宇宙机构其中一项投资。所有账单齐集之后,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几项是赚,又何处是蚀,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贬值,渐渐成为负资产。
到了实在不堪地步,宇宙机构为着顾全大局,利润重要,也许可能将她当坏账那样撇掉。
宇宙双手发抖。
账部又厚又重,关宏子的批语:收入光碟方便查阅。
从此之后,张宇宙化为宇宙机构档案资料一部分,有必要时,供人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