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我和钟洋一眼,眼睛里竟是令我惊异的仇恨。她对经理说:“我不认识他们,他们是来捣乱的。”
我震惊的瞪着她:“你在说什么?!”
她看着我,忽然笑起来,神情轻浮的说:“我说什么你难道没听见?我是和你睡过没错,可我睡过的人多了,难道都要我记得?”
“你——”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一定是疯了!我想过去把她打醒,钟洋从后面用力抓住我,把我架出房间,我奋力挣扎,嘴里大喊。
你放开我!我要让她清醒清醒!
放开我!
他将我抵在墙上,对我大吼,
该清醒的是你!
她已经完了!你救不了她!
她完了!
***
头上的伤口缝了三针,很疼。我面色铁青,一声不吭,任由钟洋领着在医院里东转西转,脑子好像锈掉了,怎么也运转不起来。办完一切手续,钟洋又把我领回宿舍,按在床上。他的手在我面上抚过,我便顺从的闭上眼睛。
“睡吧。”他说,“醒来就天亮了。”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却是漫漫长夜。
钟洋睡得很轻,我一动他就醒了,看着我,什么也不问。于是我便说:“出去走走吧。”
此时楼门已锁,我俩攀着二楼的排水管爬下来。
去哪儿?他问。
走到哪儿算哪儿吧。我答。
于是我们沿着马路向西走,走了一段,经过车站,一辆夜班的公车恰好停下,我们便上了车。
售票员说,这是快车,一站到终点。
钟洋对她说,我们就到终点。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乘客,售票员趴在售票台上打盹,车里漆黑一片,司机把车开的飞快。路灯闪着惨白的光飘忽而过,映出两张鬼魅般的脸。
我忽然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关于公车的鬼故事,说的是一辆末班的公车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位乘客。在某一站,上来三个人,中间那人好像喝醉了,由另外两个人架着,坐到最尾的座位上。下一站,老人起身下车,在青年旁边绊倒,于是揪住那个青年大骂,青年也不甘委屈,两个人从车上吵到车下,公车关上门开走。此时老人才对青年说,小伙子,我是救你啊,刚刚中间那个人,在鞋子和裤脚之间是没有腿的,青年听后心有余悸,千恩万谢。第二天就有新闻报导,说某班公车昨夜凭空消失了。
我给钟洋讲完这个鬼故事,接着问:“如果我们现在这辆也是幽灵之车,你想它会开到哪里去?”
三年前。他回答。
如果它能将我们带回三年前,我发誓会让你更快乐。
我对他说,
你已经给了我快乐,是我自己把它弄丢了。
所以,谢谢你。
还有,对不起。
***
这辆车并非幽灵之车,我们两个乘客谁也不是幽灵,所以它到站了。我们下了车,看看站牌,是圆明园。
车从我们身边缓缓开走,钟洋忽然笑了,说:“我也想起一个公车上的鬼故事。”
“有一个女孩在朋友家玩到深夜,独自回家的时候才发现站牌上所写的末班车时间早已经过了,可她又害怕遇到色狼,不敢坐计程车。正在焦急之际,忽然远远看到一辆公车正缓缓开来。她很高兴,等车开到近前,看到车门开着,就上了车,这才发现车上竟然没有司机和售票员!可车仍然在向前移动!她尖叫一声,惊恐的从车上跑下来。这辆车于是慢慢的,慢慢的,从她的身边开过。然后,她看见,那司机和售票员——”
“正在后面推车呢,因为车坏了。”我抢着说。
“咦?你怎么知道?”
“老掉牙的故事,我初中就听过。”
“噢,原来你听过。”钟洋很失望。
我东张西望,四周连个鬼影都没有:“这你熟吗?”
“圆明园嘛,我当然熟了。”钟洋得意地说,“跟我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跟着他偷偷溜进101中学的校园,惊讶的发现这101中学真是旅游胜地,有山有水有河流,教室都是琉璃顶,还有飞檐!
以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中学一定和那个专门生产止脱药的工厂有什么关系呢。
沿途立着一些牌子,标明各个班级的卫生负责区,有一个班的卫生区竟然是一条河!
怎么打扫啊,还不累死了?我吐了吐舌头,暗暗庆幸没有考到这儿来上学。
一路上翻山越岭,在爬过最后一道铁栅栏之后,眼前的景象更加使我惊奇,我俩现在竟已经在圆明园里了!
“钟洋,你怎么知道这条秘道?你该不会是盗墓贼吧?”
他好笑的看着我说:“101中学本来就在圆明园里面,只不过中间用墙隔开了而已。”
“原来如此,果然是皇家园林,风水宝地。”我不住感慨,“我高考要是分到这儿来考试,说不定能上清华。”
“要是那样儿,清华早成联大了。”他推了我一把,说,“走,到遗址看看去。”
“什么遗址?”
“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遗址啊,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我又没来过,怎么会知道。”
“你上小学、初中时学校没组织过‘国耻参观日’?”
“有啊,一年一次,不过我都请假了,没劲,懒得去。”
“长城去过吗?”
“我又不是好汉,去那儿干嘛?”
“颐和园呢?我记得你们班在那儿搞过主题班会。”
“嗯,叫‘告别十七岁’,其实就是一群人手拉手从十七孔桥上走过去,我觉得特傻,怕丢人,就没去。”
“故宫总去过吧?”
“如果你是说天安门,我从长安街上路过的时候看见过真的。”
“我说你是北京人嘛?还不如外地游客呢。”
“他们能和我比吗?他们知道哪儿的游艺机厅最便宜吗?他们知道哪儿的豆腐脑最正宗吗?他们知道北海里哪片儿能游泳,哪片儿一下去就沉底儿吗?他们知道怎么不买票就进动物园吗?他们知道熊山里哪只熊爱喝鲜橙多,哪只熊爱吃乐之饼干吗?他们知道猴山上——”
“席安,你要哭就哭吧。”
“我干嘛要哭,我不是应该生气吗?”
“那你就生气吧。”
“可我不气呀,我——”
想说的话一下子哽咽住,再也说不出来,眼泪不住的流下,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钟洋将我揽在臂弯里,我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弄湿了他的衣裳。
席安,你不需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申小雅她自甘堕落,你救不了她,谁也救不了她。
如果不是我刺激她,她也许走不到这一步。
不,是你自己看不清楚,她早就完了,她的眼睛里是灰烬。
我想救她,我以为我能救她。
你们有许多相同的特质,所以你才会不断被她诱惑,你想救的人其实就是你自己。
钟洋的声音像轻轻澎湃的海水,令我的心渐渐宁静下来。
擦掉脸上的泪水,我深深的呼了口气,觉得轻松了很多,和他开起玩笑:“钟洋,你是不是继承了阿飞的衣钵,开始传道济世了?”
他笑笑说:“阿飞临走时让我一定要拦住你。”
“你是受人所托,终人之事?”
“席安,你又来了,明知我不是,还逞口舌之利。”
“对不起,我会改,请你监督我。”
“我看你这辈子是改不了了。”
“那就请你监督我一辈子。”
“你在向我求婚吗?”
“这位公子风流倜傥,真是奴家的意中人呀,不如我们来做对露水鸳鸯如何!”
“好,来吧!”钟洋假装下定决心,站起身来。
我故作惊恐,向后倒退:“公子,你要如何?”
钟洋一脸淫笑,扮作恶霸:“既然小娘子盛情难却,我就与你共赴巫山吧。”
我步步后退,威胁道:“有胆你就来,我二叔是武松。”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
“救命呀,我不要!”我惊呼。
钟洋狞笑,向我逼近:“现在后悔,来不及了!”
我垂死挣扎:“那、那我要在上面!”
“下次吧。”他将我按倒,制住双手。
我似看到他眼中隐隐的火焰,有些笑不出了。
“钟洋,你不会真的要在这儿非礼我吧?”
他的眼睛倏忽暗了下去,放开我,坐起来:“你怎么这么不禁逗?”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太过敏感,赔笑问:“咱们怎么出去呀?”
他瞪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等着天亮以后公园开大门!”
“噢……那现在做什么?”
“你随便吧,我要睡觉了。”
他说完就在废墟里找了一个舒服的凹槽躺下,我左右看了看,发现再也没有能躺人的地方了,只好厚着脸皮走到他旁边,说:“给我腾个地儿吧?”
他闭着眼睛,说:“躲远一点,小心我非礼你。”
我讪讪的笑着:“我是小人之心度您君子之腹,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吧。”
“哼哼,小娘子,嘴还挺甜呀,让本公子尝尝吧!”
他一把将我揽过去,作势狼吻。我倒在他身上,左躲右闪,凹槽的狭小,一不小心碰到头上的伤口,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忙用手去抚,说:“你别乱动,我不跟你闹了。”
我恨恨的说:“此仇不报非君子,你等着吧。”
“好啊,我等着你来报。”
钟洋对我的威胁满不在乎,径自睡着,我像一只肉虫似的蠕动,想挣脱他摆在我身上手臂,无奈空间有限,只得作罢,忿忿睡去。
第九章
也许是我流年不利,才会有这些倒霉事发生,痛定思痛,我决定关门避祸,窝在钟洋的宿舍,日日睡到日上三竿,除了吃饭根本不出大门一步。本来钟洋还陪我一起修身养性,哪知他天生劳碌命,享受不得这种皇室成员的糜烂生活,不出一星期就闲的恨不得去挠墙。我见他像动物园的狮子似的不停在屋里绕圈,便指责道:“自古英雄成大事前皆稳如磐石,你这般毛躁怎么成大器——我说你别转了,我头都晕了!”
钟洋一把将我从床上揪起来,一边往外拖一边说:“成什么大器!你天天好吃懒做,迟早变成一头猪!给我起来,上课去!”
其实我不愿出门是有理由的,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申小雅,所以干脆逃避。钟洋带来的消息打消了我的顾虑,他说:“你别躲了,申小雅已经好几天没来上课了。”
她是不是也在躲我?
唉,我就说我走霉运,刚一进教室,就看见申小雅坐在里面。想转身回去又太显突兀,只好低下头走回自己座位。
老师对我的出现非常不满意,因为我一来就会给她惹麻烦,所以她抓住我上课发呆之际叫我回答问题——我当然答不出,于是又被请出教室,总共待了不到半小时。
其实我当时并没有发呆,我只是在看申小雅。
她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如纸,眼窝深陷,远看就像两个无底的深洞,用形如枯槁来形容似乎也不是很过分。我远远的望着她,恍惚觉得,她似乎已经不是这个世上的人了,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失了灵魂的肉体,又或是失了肉体的灵魂。我本已平静的心再次被深深的悲哀紧紧攫住。
我救不了申小雅,因为我不是钟洋。
我没有变成申小雅,因为我有钟洋。
我还有钟洋!
我失魂落魄的在钟洋他们班后门张望,他看见我,逮了一个空儿偷偷溜出来。
我对他说:“我不想出国了,你也不要去深圳,我们都留在北京吧。”
他并不回答,却一直问:“你怎么了,又出了什么事?”
我摇头,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恳求:“什么事也没有,你答应我好不好?”
他无奈的笑笑,说:“我已经签了合同,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可以不去,他们也不能绑你去!”
“你的脑袋里又在想什么?我问你,如果你不出国,我也不去踢球,我们两个人还能做什么?我们的将来在哪里?离开了预定轨道我们就是两块一无是处的废料!”
“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我只不想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只不想你离开我。”
“你说得对,天无绝人之路,如果我们想见面,就总能见到,不是吗?签约以后我想了很多天,终于豁然开朗,除非我们之中的某个人死了,否则一定可以在一起。”
“你说得好听,其实只不过是不愿放弃理想,不愿放弃足球!”我负气的说。
他沉默许久,才说:“没错,我不想放弃理想,可我也不会骗你。”
“理想和我哪一个更重要?”
“不要问我奇怪的问题。”
“上次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希望我怎样回答你?你会怎样面对我的答案?席安,如果你只是想依赖我,我只好请你学会自立。”
我被透视到骨架,无言以对。
***
在这之后的一个月里,钟洋带我踏遍了北京的山山水水,亭台楼阁,说是要给我扫盲。我对游山玩水向无兴趣,觉得那些山头似乎是从一处搬到另外一处,无甚不同。水就更没个性,在我眼里还没密云水库有吸引力——至少那里能偷偷游泳。
唯一感兴趣的,是京西的潭柘寺。千年古刹,奇松怪柏,令人叹为观止。当然这是钟洋的感叹,我对花花木木根本没有留意,虽然不得不承认念经的韵律非常好听,但却听不懂歌词。我之所以记得这里,是因为从一进寺门,就看见一个人在那里跪着,转一圈回来,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好像被人点了穴道。
我奇怪的问钟洋:“这人既然有冤屈就要去衙门,到庙里来跪着做什么?”
他嫌我没常识,说:“他是想出家,不是要告状。”
啊,原来如此!
我更加好奇,以前只知道庙里有和尚,却从来不知道和尚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没人来管他?跪这么久多难受,和尚不是有好生之德?”
“也许是他杂念未消,许多人都是一时激动,认为自己万念俱灰,看破红尘了,其实放不下花花世界。”
“你怎么这样清楚,是不是也来这里跪过?”
他瞪了我一眼,说:“没错,你差点就把我给逼入空门了!”
“人家干嘛不收你?”
“住持说我心中有一大团杂草,野火烧不尽。”
“你说谁是杂草!”
“难不成你还是朵花儿啊?”
我瘪瘪嘴,不理他。绕到后面的一个偏殿,见一位老和尚正在教一个小和尚叩拜之礼。礼仪繁复,小和尚作了好几次,总有错误,偷偷对围观的游客窃笑,神色轻佻,贪恋红尘。
呵,这世上有人要入世,有人想出世,总不能如愿,纵有千条慧根,也难逃无缘二字。
茜纱窗下,公子无缘。
黄土垅中,卿何薄命?
连衔着通灵宝玉而诞的神瑛侍者都如此哀叹,吾等连石头都没含的平庸之辈怕是都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偷偷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