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沈静对视—眼,不由得一笑,说道:「死也好,活也好,拓邑早晚会知道他做错过什么,我是中原人,却是要回中原去,你今天这是想要拦我么?」
沙多听得皱眉,看了沈静两眼,说道:「楚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自然不敢也拦不住公子……只是公子话说得不明不白,这个人却是不能让他跟著公子走了。」
我扬声长笑,说道:「我便是要带著他一起走,倒要看你们谁能拦得住我?」
沙多沉吟了一会儿,突然展颜说道:「公子执意要走那也请便,其实倒是我多心了,那沈静坏了我北蛮大事,先是被废了武功,後来又变成营中玩物,欧立便曾是入幕之宾,想来不死亦是废物,如何能有脸面活得下去?」
他亦是个厉害人物,稍有疑心沈静身份,立时就要把话说出来败坏他的声誉,那短短两句话,我却听得胸中一紧,只觉得像是晴天凭空响起炸雷一样,脑中嗡嗡乱响,一时间也觉不出什么滋味,只把眼睛去看沈静,极盼他能出言反驳,却也知道沙多不会无的放矢。
沈静的神色却是如常,淡淡说道:「想不到沙多大人真是清楚。沈静活不活得下去,是他自己的事情,与大人无关,只我们的去留跟大人有关连,大人却说留不住楚寒,那我们也只好走了。大人亦不妨告诉拓邑,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我终有再见到他的那一日。」
沙多的脸顿时紫涨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跳起来,似是想要上前,终是估量不是对手,又有所顾忌,还是把路让开了,沈静拉著马的缰绳,当先走了出去。
我混混噩噩地紧随其後,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沙多的话这时才一点点消化完全,心里面渐渐酸楚疼痛起来,那样高高在上的七王爷,连普通人碰他一下都要嫌脏的人物,怎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又怎么可以遇到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是为了楚寒,他本不该被北蛮抓住的。
如果,不是为了楚寒……
周围早已经安静下来,一点人声都听不到,我停下脚步看向沈静:「沙多说的都是真的。」
难怪他的武功没法施展,难怪他看上去总是一副憔悴的样子!
「为什么早些没有告诉我?」
你不是喜爱我,想要得到我吗?这是何等的好机会啊!
沈静叹了口气,直视我的眼睛,说道:「楚寒是在内疚吗?其实你完全不必这个样子,一则武功还可以再练,二则我就是练得再好也是打不过你和哈森,又有什么好可惜的?至於那些龌龊事,我便在意也就只是一时半刻,哪里便是天塌下来了?要知道我可是沈静,堂堂中原七王爷,将来注定要君临天下的人,天底下只有我看不上的,没有可以打败我的,岂会被这样的小事所伤?!」
「你……」
我怔怔地看著他,沈静的表情却突然一变,痞痞说道:「不过,你要是非要多想那也没有办法,沈静求之不得,今後楚寒就是我的人了,要好好安慰我。」
「你……真是想得美!」
我微一愣怔,回过神,终是忍不住要来驳他,刚压在头上的沉甸大石却终於减下了重量,沈静望定我轻轻喟叹,道:「楚寒是最纯净的人,所以我也只会用最纯净的手段来得到你。我曾经对你不好过,我也曾为你不好过,那就当我们扯平好不好?让我们重新开始,你要是还觉得不够,沈静用一辈子来赔给你。」
他向我伸出一只手,目光灼热温柔,月夜星光下更显得丰神如玉,整个人已变成了漩涡,生生可以把人给吸进去一样。
一花一世界。
一树一菩提。
心头蓦然柔软起来,我轻叹口气,把手微微探出来,立刻就被拉了过去,连带著整个身体,紧紧地箍在身边。昔时天神大战,共工一怒撞毁不周山,天塌地陷,女娲补天,取东海大鳖四肢支地,炼江边芦苇得其灰,五彩顽石得以合天拢地,沈静於我,也就只是那—块石头而已,随四时季变,时阴时晴,春风冬雪,冻曾是他,暖也由他,悄悄地,慢慢地,却也把日月都支了起来。
只当为人除去一害罢,却又如何能轻轻易易就饶了他去?
楚寒此生此世,原来竟已是注定辜负信兰。
楚裕元年,信广王沈静即位,世称成帝。楚裕三年,出兵北蛮,其後四年,平北蛮,定四方,国富民强,我朝由此中兴。成帝在位四十七年,未立后妃,无子,年六十八,无疾而终。
楚寒,晋阳人,生於丰嘉十二年,卒於楚裕四十八年冬,丰神俊秀,时人无出其右者,为成帝建业之肱股之臣……
《全书完》
番外 名字
我的名字是哈森。
我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商贾,家财万贯,据说年少时风流倜倘,至今也是妻无数,我的母亲就是这其中的一个,但她却是胡姬,金发的波斯美女,胡姬压酒劝客尝里的胡姬。
我的皮肤因此偏於黑色,二哥叫我黑鬼,黑鬼也是我的名字。
虽然二哥他并不讨厌我,他的眼里,从来就不曾有我的存在。
二哥从小就有神童之称,七岁成诗,过目不忘,见过的招式,转身就能自己使出来,是生来就要站在人上头的人,当他还小的时候,二哥也只是父亲用来到外面炫耀的一个工具,但当他长大之後,结交的都是有名的才子,官场上的名士,郑家因他而更加显赫,而那个时候,我正在书房里为背不下一全本的三字戏经而发愁。
二哥大我七岁,从记事开始,我就要抬头才能看得到他。
教我们读书的夫子是一个满脸都是皱纹的老家伙,留著一大把长到胸前的白胡子,除了我之外,我的兄弟们都拽过它,我学得很用心,虽然成绩最不好的一个也是我,有一次夫子对我叹气:「黑鬼,你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料子,我看你身强体壮,还不如干脆就学武功呢?」
我憨憨一笑:「我爱学这个。」
谁又肯教黑鬼学武呢?士农工商,秀才排在第一,我虽然笨,却也懂得做人该知足,最忌的就是舍近求远。
每年年末,我们家的兄弟姐妹都会聚在一起,由夫子出题,我们来做,那是爹对我们的考试,答得好的,就能得到奖励,不是普通的金银,全都是一些难求的珍品,北海里的合浦珠,极品的蓝田玉,从我记事以来,每年得到这些的都是二哥,每到过年的时候,我最快乐。
我娘死的早,据说爹对她也曾有过著迷的时候,但後来就不行了,除了这身黑皮肤,她留给我的东西并不多,都是些不值我的小玩意,诸如镀金的银耳环,还剩下半匹的上好过好绸缎德行,以我的长相,根本就用不著,我可以想像得到别人会说什么:「丑人多做怪。」
就算他们不说,我自己也有自知之明。
但是在那里面有一个唯一的例外,那是一套雕满人形图案的银杯,一共八只,娘还在的时候,从来都爱把它们放在手里摩娑,爱不释手的样子,竟是一刻也舍不得放下。我因此也就对这套银杯上了心,有趣的是,盛满酒的时候,那里面一个个小人真像是会动一样,姿势飘逸,俨然武林高手,名家风范,我跟学照做,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动作竟真的灵活了许多,虽然跟书本无关,练的时候我却也真是兴致勃勃的,常常会有傻心思,要是这真是一套武功高手的图谱可就好了,只希望有一天我的武功能够赢过二哥,做过一个梦就是,众目睽睽之下,千钧一发之际,我猛然地冲了出去,把二哥从刀尖底下拉了出来,然后……然后我就醒了。
拜这个梦所赐,有时候在练武场上也真会有那样一种错觉,兄弟们的一招一式,在我看来都像是普通一样,总觉得要是我来出手,一招就能把人家的兵器打掉一样——要是真有这样的事情,只怕我们的肚皮都会破掉,我是笑破的,别人的也是。
十月廿五日,洛阳太守周审做五十大寿,爹带我们兄弟贺寿,本来没有我的,是四哥一句话:「算了,带著黑鬼过去,也是个稀罕物,让外面那些人跟著长长见识。」
大家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我也笑,真好,又能跟二哥一道走了,四哥是好人。
路上碰到劫道的强盗,二哥的师父是金龙道人,三哥是少林寺俗家弟子,四哥的师父是大兴庄庄主,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我都替那些强盗觉得可怜,但是眼看就到了洛阳地界,却碰到了硬茬子。
那是一男一女两个怪人。都拄著拐杖,满脸皱纹,年纪一把了,偏穿红褂绿,颜色极为新鲜,说起话来阴阳怪气,道:「把九龙一气珠留下来,别的我们也不为难你们,就一个人留下只胳膊来吧。」
「放屁,满嘴胡说八道,我看是你们把命留下来吧!」手底下的家人顿时鼓躁起来,二哥的眼睛却是眯了起来,轻声说道:「黑煞二怪。」
他的手已经扶在剑柄上,从来都没看见二哥这样紧张过,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那老头嘿嘿怪笑,从拐杖里抽出一把剑来,又长又阔,道:「原来都不走,那老头子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只不过转眼之间,竟已有两个人倒了下来,细看那两个人,一招一式也不见得如何繁复,却是快而有用,点到哪里,哪里就是血光一片,二哥咬了咬牙,蓦地大喝一声,道:「住手,我给你们东西!」
那个老太婆瞅了他两眼,却叹了口气,说道:「晚啦,晚啦,现在九龙一气珠我们要,你们的命我们也要!老婆子等著拿你们的心肝下酒呢。」
二哥的脸腾地涨红了,马上又白了下来,沉声说道:「二位老前辈,我们不过都是些后生小辈,有眼无珠,何必这样赶尽杀绝?」
那老头子上下打量他,笑了笑,说道:「你这年轻人本是不错,不过你既知我们是黑煞二怪,如何又不知道我们的脾气?任你天王老子也好,我们从来不讲里的。」
「那就试试看好了!」二哥手里的剑猛地向他刺过去,破釜沉舟一样,速度极快,那老头像是拦挡不及,手里的长剑侧了侧,人也向后仰去,旁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我瞧着却只觉得不妙,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冲了出来,一手把二哥推开,顺势夺过他的剑来,架在了那老婆婆砍向双腿的一剑——竟真的挡住了。
那两个人一齐「咦」了一声,男的问道:「黑娃娃,你是谁?功夫不错啊。」
我有些无措,只是说道:「我不会功夫。」
「不会功夫能挡住我们的剑?!你想骗谁?」那老头子的胡子都要翘起来了,我本就不是能言善道的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没骗你,我真的不会功夫。」
「哼,那你就等著领死吧!到了下面再跟阎王说你什么都不会!」
宝剑又招呼过来,这一次竟是两个人一起攻过来,我手足无措,只好顺著剑势避让,手里的剑乱挥乱动,反倒觉得累赘,从没想过,原来竟是埋骨此处,我还不到二十岁,委实还没有活够啊。
耳边突然响起了二哥的声音,道:「黑鬼,别光是躲,出剑!」
他从没对我说过什么,我一惊,手足这时候竟都僵住了一样,男怪一剑砍过来,险险劈断我的脖子,周身都是冷汗,二哥的声音恼怒起来,道:「别走神,出剑刺他们!」
「是,二哥!」
这一次我的剑应声刺了出去,那老头竟侧身闪开,老婆子不要命地攻了过来,我平平的挥剑过去,她猛地又急急退开,倒像是害怕我的宝剑一样,突来的惊异,我顺热把剑又送了出去,只是挑我觉得像是弱点的地方,几招过后,跟那老婆子两剑相交,并不觉得受到什么太大的力道,她却受不住似的向后轻仰了一下,脸上青气一闪而逝,大喝一声,猛地退出三丈外,恨恨骂道:「好大的力气,黑小子,你他娘的可真会装蒜!」
「……什么?」
正在这时,远处突然有一道绿光升上天空,发出好大的一声,黑煞两皱了皱眉,女怪哼道:「算你们好运,你们一家的命权且记在那里,老娘早晚有一天要把你们全都做成活尸,天天挂在那里看,那才能解气!」
男怪有些不耐烦的道:「快走快走,主上还在那里等,哪有时间同他废话!」
如同来时一样突然,两个人一齐退走,向着发出信号的地方,转过两个弯就不见了。
我是天生迟钝的人,看着自己的双手,久久都回不过神来,哪里来的,什么时候的事情?这竟是我?二哥!
「二哥,你是怎样了?有没有受伤?!」
二哥并没有答我,却盯着问道:「黑鬼,你从哪里学来这么一身上乘功夫?」
「我真的没有学过,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会了……」脸上突然一热,从小到大,我那从来都没有正视过我的二哥,他正全神贯注的打量着我……
「是么?自己也不知道?那就算了。」
二哥轻哼一声,不甚高兴的样子,我一下子有些慌了,他一定是认为我在说谎,可是,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啊,从没有这么恨过自己的口拙。
爹坐在车里头仍在发抖,早就已经吓破胆了似的,我第一次注意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身体变得肥胖,脸上也有了一丝丝的皱纹,这就是娘曾经那样喜欢过的人么?岁月摧人老,皇帝大臣也躲不过,何况我们就只是一介凡人。
我的眼睛从爹身上移开,却转回到背对著我一言不发的二哥身上,他的武功本不如黑煞二怪,却不卑不亢,不慌不乱,神采飞扬,让人如何不去心折。
我想像不出二哥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每个人都对我的武功来历十分好奇,却没有人再来问我什么,我十分害怕黑煞二怪会再出来,没想到一直到进了周府,却一点波折都没有发生。
周家亦是家底殷实的大家,只是周老爷子平时常住的一栋宅子,已是装饰得雕梁画栋,富丽堂皇,他并没有太招呼我们,因为府上这时已先到了一位贵客——当今皇帝的第七皇子,信广王沈静。
我家虽然是大富,与他相比也就成了云泥,也只是远远的一瞥,沈静似乎是一个长得很清秀漂亮的人,我一开始并没有太多留意,但二哥见到他之后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撇开众人,迎着七王爷直直走了出去,自我介绍说道:「七王爷安好,在下永州郑展,本是与父亲同来为周伯父贺寿,没想到竟能在些巧遇王爷,真是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