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问我吗?」我苦笑。
「你呢?你有没有被怎么样?」均狂乱起来,分贝数增大,充满担忧。
我有些感动,柔声安抚:「我没事。」
「你没事就好。」顿了一下,「我马上过去。等我。」
「嗯。」
断线。
我紧绷的身体这才完全舒展开来。
就说了,我认识的均不可能和「轰趴」扯上关系的,他只是被陷害、被利用,仅此而已。
不知道是风变小还是身体习惯周遭温度的缘故,渐渐的我的身体没有那么冷。
没料到的是,当我以为局面要往乐观处发展的时候,出现了意外的访客。
听到警笛声由远而近呼啸而来的时候,一开始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以为他们只是巡逻或者顺道路过。
直到一辆辆警车停在均的小套房楼下。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十多位警察挤到那个熟悉的铁门前。其中一个拿着不知名工具的对着钥匙孔研究了好一会儿,三分钟后才发现根本不必开锁,脚一踹,一群人接着鱼贯而上。
浪费了一点时间,不过接下来的事情就像是挤在瞬间发生的。
「砰」的一声,好几面黑窗户破了,好几个慌张的脸孔从三楼跳了出来,有人披了半件衬衫,有人拖着半条长裤,慌忙一点的甚至只着内裤,可惜,脚都还没站稳呢,一声声「别动」就断了任何逃逸的可能。那是等在楼下的警察,个个举着枪,神情严肃。
喧哗声不断从破掉的黑洞断口流泄出来,透过窗户,大致上可以看到一具具赤裸反常地开始排队整队,想必上楼的警察已经掌握住整个局面。
我呆坐在废弃的木箱上,傻了。
均在大约十分钟后赶到现场,看到我,当然也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怎么回事?」均走到我身旁,问。
我有些茫然,「不知道。」
「干!」均低声咒了一句,然后跑上前。
我愣了一下,跟上。
均一定又气又慌吧,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骂脏话。
穿制服的不少,均看准一个拿着无线电指挥、官阶似乎比较大的,跑到他面前问:「这里怎么了?」
「请问你是?」那警官上下打量着均,像是犹豫着要不要回答。
「我住在七十六号三楼。」均说。
「所以你是屋主?」
「房客。」均摇头。
「一样的意思。」警官给了个鄙夷的表情,「简单来说,我们接到线报,就在几分钟前查获了一个同性恋的杂交派对。另外,警方怀疑你是主谋之一,待会儿还请到警察局……」
「等等!」均急忙澄清,「我只是把场地借给朋友而已,他没有跟我说他要办这个,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不用急着解释,留点口水吧。」警官诡异地笑了笑,「我们有一整个晚上的时间可以做笔录。」
均没再说话,脸色非常难看。
过了好一段时间,楼上的人才被押下来。虽然很多人衣衫都狼狈不堪,但至少不是一丝不挂,这段时间想是让他们找衣服去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就是臭皮,现在的他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完全没有初见面时鬼灵精怪的侵略性风采。他抬头的时间看见均了,表情很明显地僵了一下,脸上挂着想打招呼却不知道要不要打招呼的尴尬。均很狠地回瞪他一眼。他的脸抽动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去。
这样的「朋友」,看来非得绝裂了。
「那边的,过来找你们的衣服。」一个一毛二捧着一大迭衣物,往地上一抛,然后对着刚才跳窗的几个人喊,那群人于是围了上去。
我眼尖地发现阿哲借我的银灰色运动外套也夹杂在里面,下意识地想走上前去,突然,均扯了我一把。
「你干嘛?」均冷着脸,声音很低。
我这才想到自己的举动无异于承认了什么,连忙往后退了两步。
持无线电的高阶警官却已经注意到了。他危险地眯起眼睛,贼笑着对我说:「有衣服忘在里面了?去拿啊!」
我咬着下唇,不说话。
地上那一迭衣服一件一件减少,终于剩下最后一件。没有人认领。我知道不会有人认领。
「你就承认吧!」警官走过去拣了起来,然后折回来塞进我手里,「还有,要请你来警局做一下笔录。」
「凭什么!」均代替我大吼,「他没有在现场,不是吗?你们不能把他抓走,他不是现行犯。」
「没有在现场?那这件外套怎么解释?」警官反问。
均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你能证明外套是刚才掉的而不是之前就留在我那里的吗?如果不能,你就没有理由……」
「警方会调查的。」警官打起官腔,「当然,还要请你们配合。」
不给均开口反驳的馀地,警官紧接着喊了句「全部带走」,于是众人开始动作。
一个警员推了我一把,我脚下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均把我扶住,然后回头凶了一句:「推什么推?他自己会走。」
想是凶神恶煞的牛鬼蛇神看过不少,警员并没有被均的气势震慑,只冷冷地瞄了一眼,然后骂:「都是贱货!」
「你……」均抡起拳头。
「均,别闹了!」我连忙拉住他,「没关系的,我没事。」
均的气势弱了下来,然后他回过头,担忧地看着我:「你还没有跟家人come out,对不对?」
「没关系的。」我硬扯了个微笑,「我……不会有事的。」
「真的没有关系吗?」均不信。
他当然不相信,我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了。
第六章
警局里,依序采集尿液和血液样本,然后排队等候侦讯。
时间虽然走的烦闷且缓慢,但是我一点都不觉得无聊——担心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无聊?
我只有十七岁,未成年,因此法定代理人——我爸——必须过来警局协助处理。
我不知道警员在电话里会怎么跟爸妈说,但想也知道不会有好结果。爸妈的反应暂且不论,一想到待会儿必须和他们面对面,我的头就恼的发疼。
均一直陪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不时地对我说「别怕」。我很感激。其实,均被当作主嫌看待,要面临的麻烦恐怕比我多上不只十倍,应该是我要反过来安慰他的。然而,我自顾不暇,已经没有心思顾及别人,即使他是均。
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么的无能。
接到通知的亲属陆续涌进警局。有的大叫警方乱抓人,说他的儿子从小就是模范生,拿过多少奖考过多少次第一名,现在是人人称羡的电子新贵,不可能是同志更不可能参加这些「有的没有的」,一定是搞错了,要赶快还他儿子清白。有的一见到人什么都没问,当着所有人面前就是一顿狠揍,忙着侦讯的警员只得暂时停下手边的工作,极力劝阻以防搞出人命。有的则是藉此找到失踪十多天的儿子,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人生百态,尽览眼底。
我茫然。我的版本,将会是哪一种?
包围现场的还有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新闻媒体,镁光灯直闪,摄影机到处乱窜。一个颇有福态的警员站在警察局门口应付各种问题,记者走了一批又来一批,问题满天飞。
我忍不住想,只有靠这种丑闻,同志族群才上的了新闻版面吧?
爸妈在十五分钟后赶到,还有哥。
警员向他们大致解释了前后经过,他们的表情愈来愈凝重,我甚至看到爸在发抖。
「就是这样了。」警员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郑先生郑太太,有什么不清楚的吗?没有的话我要开始侦讯了。」
「我没有参加,轰趴根本就不关我的事。」我插话,声音有气无力。
「前面十一个也都这么说。」警员语带嘲讽。
爸看了我一眼,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要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我儿子很乖,应该是误会。」
我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感动,只知道警员那声不屑的「哼」让周遭气温降的更低。
之后,警员问了些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的思绪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偶尔回到现实,才补一句「不知道」。警员只当是例行公事,没有多加刁难,没多久就叫下一个,这是我唯一感到庆幸的地方。
然后,坐上爸开来的车,浑浑噩噩地往「牢笼」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
「晚餐有吃吗?」妈问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回到「牢笼」里。
我瘫在沙发上,点点头。我原本想直接进房间栽入床里的,可是想说待会儿应该会开一场审判大会,索性就待在客厅。
早死晚死都要死,不如干脆一点。
没有想到,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都没有动静。客厅只有我一个人,妈进了房间也就没再出来。
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查看。除了我以外,全部的人都已经在床上躺平。
我愣住,不明白眼前的一切代表什么。
我就这么可有可无,连责骂都怕浪费口水吗?
拖着脚步回到客厅,我无意识地拿起电视遥控器,开始在各频道间乱转。
我很少出现在客厅,连带的很少注意电视节目,也就不知道有什么好看。
幼稚的卡通、无厘头的搞笑综艺、哭哭啼啼的连续剧……一个比一个无聊,我不停地按着「next」,直到——
吸引我目光的,是标示着「今夜最新」的重点新闻。
台北县警方今天晚间突袭新义市一处民宅,查获颇具规模的男同志摇头群交派对,警员冲进这处俗称「轰趴」的现场时,不到廿坪的狭小空间内,挤了四十四名男人,每个人最多只穿一条内裤,几近全裸,屋内音乐轰隆震天,满地都是用过的保险套、卫生纸,摇头丸、K他命散落一地,腥味令人作呕。
临检时,现场陷入混乱,众男狼狈不堪。警方清查后赫然发现,其中竟然有数名已列管的爱滋病患,消息传出,全场大惊失色,人人自危。
警方当场逮捕负责人杨志光、谢倚均等人,并将与会全员移至新义分局侦讯,其中十三人因涉嫌持有及吸食毒品,被依毒品危害防制条例移送台北地检署侦办,其馀成员采尿送验,并通知性病防治所抽血送检后释回,将追踪检验结果。
据新义市分局长表示:此次带回四十四人中,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其道德沦丧和价值观偏差的程度,令人忧心。
记者王恕鸿,台北报导。
三十秒的采访画面眨眼间一闪而过,我愣愣地盯着电视萤幕,说不出为什么,没有生气、沮丧也没有无奈。真要说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只有胸口像是堵着什么东西似的,闷闷的、慌慌的。
妈是什么时候站在我身边的,我不知道。等我发现的时候,只看到她也盯着电视,目光涣散。
「妈?」
她的身子强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发呆的时候猛地被人在肩膀上重重一拍那样。然后,她僵硬地笑了笑,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新闻已经跳到下一则,现在讲的是虫害致使蔬菜栽培成绩欠佳,价格连三翻,主妇叫苦连天。
「最近的菜真的贵死人啊!」妈突然开口,「以前一把菜只要十元,现在却要三十,而且色泽还很差,一点都不划算。」
我觉得疑惑。
妈是在跟我说话吗?跟我说这个作什么?
「有的地方没东西吃,有的地方则是东西多到吃不完。这个世界喔……」妈一边指着漂亮的女主播一边感叹。现在讲的是韩国年轻人愈来愈不喜欢吃泡菜,泡菜市场供过于求,传统产业受到严重冲击。
「我进房间去了。」我说,然后不等妈反应,迳自起身离开。
都不是我喜欢的话题。
「牢笼」里的气氛变的非常诡异。
妈煮了咸粥当早餐,没有端进房间来,而是叫我出去一起吃。
「吃饭皇帝大,要忙什么都等吃完饭再说吧,而且这样对消化比较好。」妈这么解释。这次,我没再坚持,跟着走出房间。
隔了不知道几年,我重新坐上餐桌,想到是拜轰趴所赐,心理就不免有些疙瘩。爸和哥看着我的眼神都像是藏了些什么,可是开口时讲的不是隔壁家的大黑猫生了几只小黑猫,就是楼下老王的面摊经营不善快要倒闭。
晨间新闻讲到前一晚轰趴事件的时候,我心里瞬间燃起了莫名的期待。我以为他们会想竖起耳朵好好关心的,没料到哥拿起遥控器,没有迟疑地立刻转到一个莫名奇妙的购物频道。
我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
为什么要逃避呢?他们究竟是相信我的清白,认为没有查证的必要,还要以为我已经彻底堕落了,病入膏肓的人不需要再花力气抢救?
「转回去。」我说,一方面是想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一方面是想观察其它人的反应。
「整天看新闻,烦不烦啊?」哥没有答应。
「我说转回去!」
「砰」的一声,哥把筷子用力按在桌上,爸吓了一跳,妈碗里的粥也因此溅出好几滴。
我还在考虑适用的抗议词汇,爸已经先一步开口,怒气冲冲,「搞什么?造反啊!」
「可是益凯他……」
「他很久没看电视了,你让他看一下有什么关系?」爸起身走到哥面前,然后一把夺过遥控器,「也不知道要让弟弟,你这哥是怎么当的?」
画面于是回到晨间新闻,但已经不是我想看的那一则。
哥脸上罩了一层寒霜,不说话,也不再拿起筷子。
「不吃就回你房间去。」爸说,「免得看了碍眼。」
「干!」哥霍地站起,「你们真的以为不讲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是益凯叫我转回去的,你没听到吗?」
「闭嘴。」爸拉下脸。
「想转移焦点就拿我开刀,哼,我怎么会那么倒霉!」
爸竖起眉毛,右手握拳,开始愤怒地发抖。
妈靠过去帮爸拍背,顺道在爸耳边呢喃了几句,然后才转头对哥说:「你就少讲两句吧。碗放着就好了,等一下我一起收。」
哥冷着脸离开了,接着我看到他换衣服、穿外套、拿钱包……
「我出去。」哥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声。
妈只叹了一口气,「中午回来吃吧!」
哥看了爸一眼,「不回来了。」
哥转眼间走到门前,打开。
「站住!」爸突然喊了一声。
哥像是没有听到,阔步走了出去。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爸喃喃念着,脸色涨的通红。
妈还在拍爸的背,然后不时小声地在爸耳边说着我听不清楚的话。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有些怅然。
平静的假像是硬撑出来的。爸妈要的只是不会惹「麻烦」的儿子,而不是真正的我。他们不仅连试着了解都不肯,还把「不识时务」的哥扫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