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表,还不到五点,比预计的结束时间早了许多。
我跟在阿哲后面签完名,正准备离开活动中心的时候,阿哲伸手拦住我。
「有事?」我露出微笑。
「你晚上有空吗?」
我应该直接答「没有」的,不过阿哲的表情有些奇怪,带些胆怯、带些迟疑、带些羞赧,看的出来把我拦住耗了他很多勇气。
心一软,我反问:「有什么事吗?」
「今天是我生日。」阿哲脸上透出一层红晕。
「喔,生日快乐。」
「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饭,好不好?」阿哲的脸应该更红了——应该,推测语气,因为他低下头,我看不到他的脸。
「为什么?」说不惊讶是骗人的,我跟阿哲并不熟。
「你一定要知道吗?」
我愣了一下,接着皱了眉头。
阿哲是Gay?他喜欢我?是这样才要我陪他吃一顿晚饭的吧……想「圆一个梦想」,是吗?
我对阿哲的了解不深,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接触。他是不是圈内人,我无法断言。不过,还有别的可能性吗?
「对不起,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终于,我狠下心拒绝,「当普通朋友就好,可不可以?」
阿哲猛地抬头,一脸错愕,双眼睁成平常的两倍大。
「你在说什么啊!你以为我是Gay喔?」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会错意了,不过我并没有愣住,很快地反应过来。
「你不给我一个解释的话,我只能这么以为啊。」我扯了个笑脸,「说吧,好端端地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这个……」阿哲又局促起来。
我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作势要往活动中心门口走去。
「等……等一下!」阿哲叫住我。
「嗯,要说了?」
「好吧,我坦白就是了……不过先讲好,你不能笑我。」阿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跟谁拼命似的,万没料到开口时语气反而萎靡不少,「是我爸妈啦!他们常常说我怎么不带一些比较要好的同学到家里玩,看的出来他们很担心我的人际关系。我这个人从小就是这样,不讨人喜欢,也没什么朋友。我知道如果我带一个同学回去,爸妈会很高兴的,可是……可是我……」
认识的人可以塞满好几个货柜,知心的、足以称为朋友的却很少,甚至没有半个,是吗?
我彷佛在阿哲身上看到了以前的自己——这不就是和阿威熟识以前的孤单的我吗?
叹口气,我同情地说:「我答应就是了。」
「真的?」阿哲的眼睛亮了起来。
我点头。
「你人真好!这么冒昧的要求……原本不敢奢求你会答应的。」阿哲随即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我妈做菜很好吃,你不会后悔的。对了!是不是只要让每个人都有求必应,人缘就可以跟你一样好?」
我摇摇头,苦笑。
我的人缘好吗?如果把所有点头之交都算进去的话,是不差,但是……
「现在就走?」阿哲问。
我瞄了一眼身上的制服。
「那个没关系啦!」阿哲没头没脑地说。
我解释:「我是在想要不要先回家换一套便服,我晚上还有事……先说好,我大概吃完东西就得走了,不能待到很晚。」
「没问题!」
低头又沉思一下,最后我决定不回家了。回家一定会遇见妈,然后还要再想个可以出门的借口,实在太累。虽然妈不是每次都会开口唠叨,但沉默往往更令我难受。
「直接去你家好了。」我说,「不过你要让我打个电话,我得跟妈说声不回去吃。」
「这个就更没问题了!」阿哲笑地非常开朗。
等坐上阿哲家的餐桌,我才知道:问题大了!
阿哲一身平凡,我万万料想不到他家那么有钱。装潢摆设名画什么的我都不在意,但为了庆祝阿哲生日而专程请来的厨师端上桌的拿手绝活,让我不得不大大地吸了一口冷气。
法国大餐,一种据说可以吃上三个小时的东西。
阿哲先是吃惊而后转为狂喜的鲜活表情显示他也被埋在鼓里,这下好了,唯一可以责难的对象开脱了。
菜上的很慢,阿哲的爸妈很热情,我尽量不说话想制造冷场,不过很显然失败了,话题一个接着一个丝毫没有停歇,阿哲一家三口是搭配完美的三重唱,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大厨看「我们」聊的很高兴,刻意将上菜速度愈放愈慢。刚开始我还能偶尔穿插几句谈笑,后来便顾不得礼貌,频频看表了。
终于,阿哲的爸爸注意到我的焦虑,关心地问:「你赶时间吗?」
「不好意思,我跟妈说好了,不能太晚回去。」
「唉呀,真是糟糕!」阿哲的爸爸于是转头吩咐,「阿哲,把无线的拿来,让你朋友打电话回家。」
我吓了一跳,忙说:「我是真的要回去了,我还有事情,不好意思。」
已经七点半,我不能、也不想再待了。
「再待一下吧,还有很多菜还没上桌呢!」阿哲的爸爸极力挽留。
我极力地摇头。
阿哲的爸爸没有轻易放弃,说出「那就没办法了,回家的路上请小心」这句话是十分钟以后的事。
接着,他又花了十分钟做了场小型演讲:「我们家阿哲啊就是害羞,其实他人很好的,只要活泼一点,一定会有更多朋友……这菜还可以吧,呵呵,李师傅学的可是道道地地的法国料理呢……很高兴跟你聊了这么多,我们很有缘呢,下次什么时候再来……」
最后,由阿哲送我出门。一离开二老的视线范围,我立刻翻脸:「不是跟你说我晚上还有事吗?你听不懂人话?」
「你不是说吃完饭才走?」阿哲觉得无辜。
「吃这个是什么东西?吃完都天亮了!」
「对……对不起……」
我没再骂他,可还是觉得生气。往公车站牌走去的时候,脚步愈踩愈重。
「你赶时间?我叫爸开车载你。」
「不行!」我应该说「不用」的,一时心急说溜了嘴。
阿哲没发觉,只重复着又问了一次:「你确定?」
这时,一阵冷风吹来。我出门时太阳正大,因此只有穿了件制服衬衫,现在天黑了,毕竟是冬天,开始有了凉意。我忍不住抖了几下。
阿哲注意到了,欣喜地说:「外套总需要吧!我借你一件,让你穿回去。」
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阿哲一溜眼就跑不见了。再出现的时候,手上拎了件银灰色的运动夹克。
我对他的真诚有一点点感动,消了些气以后,也就没有拒绝。
***
八点半,我小跑步来到均的小套房楼下。楼下铁门的锁早就坏了,是虚掩着的,我一把推开,直往三楼奔去。
关于接下来要面临的状况,我不知道已经在心里模拟过多少次。可能我插入钥匙猛地打开门的时候会吓到均和他的朋友,不过没关系,笑着道个歉就行了,然后均会自豪地把我介绍给其它人,于是我大方坐下来和大伙儿围成一圈。可能均他们并不在小套房里,我百般无聊地绕了几圈以后愈发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最后只能自嘲着离开。也可能众人正在砸蛋糕丢枕头疯狂混战呢,我尖叫着加入,直到最后大家才会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最糟糕的情况,我是没有料入考虑范围的。这么说吧,我自以为对均非常信任,过来一趟不过是想「确定一下」而已。只是当时没有想到,如果我对均是百分之百完全的信任,应该连「确定一下」的念头都不会有才对。
事后回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只要待在「牢笼」里,不管是发呆睡懒觉还是看电视浪费生命混吃等死,都比现在这个决定好上许多。
总之,我不该跳进来搅和的。
远远的,我就听到从均的小套房里传出来的音乐声,虽然还谈不上震耳欲聋,但在回声效应显着的楼梯间显得格外清晰。
我虽然隐隐感到不太对劲,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掏出钥匙。开门。
迎面冲来的重节奏音乐震的我心脏直跳。原来门的另一面和房间四周都贴上一层厚厚的海绵,所以在楼梯间不觉得音量大到难以忍受。现在,我那不习惯高分贝的耳膜恐怕随时都有报销的危险。
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并且贴上黑纸,少了外头透进来的灯光月光,整个房间看起来像是一个黑洞。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天花板悬着的圆形彩灯,那是一般来说在卡啦OK店才会看到的东西,缓慢旋转的同时四射着红绿蓝各色霓虹,颓废、媚惑且妖艳。
均的书桌床铺茶几椅子全部不见踪影,理智告诉我空间会更加开阔,可实际看起来只觉得拥挤——因为所有可以站立的地方全被一具具赤裸的青春肉体占满了。
我一时数不清房间里究竟有多少颗头颅,只觉得很多,非常多,多到每个人只能挤在一起,他的前胸靠着他的后背,他的大腿又贴着他的大腿……
除了呆愣在门边的我以外,最保守的穿著也只有一条白色紧身内裤。
均呢?
我往人群中心钻去,急切地想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但是一个人挤着一个,我的移动一点也不顺利,很多时候我只能无助地被人潮推往未知的方向。我疯子似的前后左右反复张望,期望能将漏网之鱼的数目减到最少,可是人海茫茫,这样土法炼钢的方式只让我愈来愈灰心。我尝试叫均的名字,舞曲却像是刻意要跟我作对,一首接着一首,恼人的音量完全没有停下来喘息的地方,我微弱的呼喊连自己的耳朵都接收不到。
然后,我被推到一扇门前。是浴室。
下意识打开门,我登时傻眼。
不算大的空间里挤着至少三对肉体,旁若无人地喘息、呻吟、律动。
刚想退出,回头,迎面撞见的一个男人色情地看着我舔着舌头。我的反应慢了一拍,下一秒就被一股大力推进浴室里,「砰」的一声我的背脊结实地撞在墙壁上,很疼。
那男人除去身下最后一条遮蔽,挺着分身凑上来就要脱我的外套。我当然不肯,紧抓着外套不放。那男人咕哝了几声,我看见他嘴巴在动,可是听不见,耳里只有砰砰砰砰重重的节拍。同理,我的怒骂一样没有效果。
男人的力气没有我大,拉扯了一会儿以后,放弃,改蹲下直接扯我的腰带。我怒极,将他拉起来往他肚子上狠狠地招呼一拳,他这才安分,软倒下去没再继续骚扰。
我走出肉欲横流的浴室,却没料到门外等着更多炽烈的欲望。那些人一看到我,眼睛都亮了,齐力伸手过来要把我剥个精光,我极力挣扎,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只能暗暗叫苦。
腰带没多久便被扯掉,接着开始有人拉我裤头的拉炼,我一咬牙,以极快的速度脱了快套,使了招「金蝉脱壳」。众人反应不及手还抓在外套上,我身子一钻,顺着下一波冲来的人潮,转眼就到了另一个角落,于是脱险。
两分钟后,我找到大门,回到楼梯间。一身狼狈。在人群里钻了好一阵子,我全身湿漉,汗水有些是自己的有些是别人的。长裤上不知何时沾到一滩滩黏稠,只要是男人都知道那腥膻的浓郁味道代表着什么。
脑袋稍微冷静一点的时候,我想到自己之所以身涉险境的原因。
均呢?
我还没有找到他。
天色完全黑了。
均的小套房这边因为是单纯的住宅区所以路上没什么人,我呆坐在路旁一个废弃的木箱上,思绪混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当然不会想回去「送死」,那儿全是一个个披着人皮的发情种猪。可是我也不能就此一走了之,外套还留在楼上,而那件外套是阿哲借给我的。刚才情况危急只想着脱身,完全没有考虑到后果,现在我发现自己如果不想对阿哲吐露实情,就很难给外套的遗失一个完美的解释。
冷风吹来,我直接凉到心底。
「嗯,当然有想你啊!你什么时候回来……」
眼前走过一对依偎在一起的年轻男女,女的右手拿着手机正在跟男朋友情话绵绵,左手却搭着身旁男子的腰际,头颅也靠着别人的肩膀。
我冷笑。多么讽刺!
下一秒,我想到,是不是可以拨手机给均。
理智告诉我,不管来电铃声有多么响亮,在那种吵杂的环境下绝对都发挥不了作用的。可是有了想法以后,「试试吧,不试怎么知道」的声音在心底愈来愈响亮,终于,我摸了摸身上坐公车剩下来的零钱,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
常常打公共电话的我知道哪里容易找到目标。迈开步伐,我往路口一间便利商店跑去。
「嘟——」声只响了两次,电话就被接起。
我有些意外,可是现在的我没时间意外,预想了电话另一头的「困境」,我扯开喉咙大喊:「均——是我——」
「我——知——道——」均以不输给我的音量吼回来,我的耳膜震的暗暗生疼,接着他格格笑了,「不玩了,伤耳朵又伤喉咙。我当然知道是你啊,没有来电号码的,只有一种可能——你打的是公共电话吧?」
竟然是普通的音量。我愣住。
仔细一听,背景不是吵死人不偿命的舞曲电音,而是舒服的钢琴。
「……喂,益凯?你有在听吗?」
「有。」我回过神,「你在哪里?」
「我?我在跟朋友吃饭啊,环河南路这边,一家叫『菊之庆』的餐厅。你呢?」
「我在你家楼下。」
「你去找我啊?」均高兴地笑了,「那就是不生气了,对吧?说实在的,最近几天你没有打电话来,我有点担心……」
我突然觉得生气。均好象什么都不知道,搞什么鬼,那是谁的小套房?
害我差点被吃掉也就算了,最可恶的是我过了好几天压抑的日子,而均却那么轻松。
「你要不要现在过来?我有预感你一定会打给我,所以我跟原先约好那个说了抱歉,自己一个人赴约。刚才还被笑呢!我跟朋友们说我有BF,只是他有事不能来,他们都不信,还一直亏我。」接着,均的语气转为腼腆,「你过来帮我『雪耻』吧,让他们知道我眼光有多好。我等你。」
「白痴啊!」我克制不住激动,吼过去,「你知不知道你这里变成怎么样了?」
「你进去了?很热闹吧!」
「哼,还很淫乱呢!」
沉默了一会儿。
「什么意思?」均的声音变了调。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臭皮只跟我说他要办一个舞会。」
「保险套泛滥的舞会。」我冷哼一声,「应该也有摇头丸,里面的人看起来神智都有些不清不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