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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柜 page 2 作者:乘加零

  大概是因为「车祸」两个字在阿威他家留下太大阴影的缘故,虽然阿威只有断两条腿,但好长一段时间我在惠铃姐和老祖母脸上看到的是「家族被满门抄斩」的表情。也就是这样的表情,让我硬是压下表达「其实不需要一直陪在阿威身边」的冲动,尽管惠铃姐还要上班,尽管老祖母夜里边看护边打盹的模样更叫人担心!

  值得附带一提的是,阿威晓得我和均的关系。我亲口告诉他的。在他面前,我希望自己没有秘密,想必阿威也是。「麻吉」这个词汇大概是专为我和阿威发明的吧?

  现在时间,我看表,四点三十五分。

  「可以再快点吗?」我跟均说,「离阿威他姊『接棒』的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

  沉醉在温柔乡的人总是容易忘记一切,连带的不会注意到时间,这道理我现在体会到了。

  「急什么?」相对于我的紧张,均显得极度悠闲。他甚至吹起了口哨!

  我想开口再说些什么,突然间一个紧急煞车让我的身体往前紧紧贴住……

  「你故意的!」将身体往后挪的同时,我忍不住发难。

  「有吗?刚才地上有个大坑洞,我是优良驾驶,所以……」

  「你再掰啊!」我没好气地说,「照你的说法,一路上前前后后已经碰到十四个大坑洞了。政府造桥铺路的品质真差劲,是吗?」

  均只是笑,并不说话。

  「有时间废话,还不如多花点精神看能不能快一点……啊!」

  导致我最后那一声惨叫的,是突如其来的第十五个大煞车。

  「有坑洞,有坑洞。」均嘻皮笑脸。

  「谢、倚、均!」我忍不住重重敲他的安全帽,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由于均在路上一直胡闹的缘故,到医院时已经四点五十分。要不是知道恵铃姊工作繁忙,只会晚到不会早到,我恐怕早就跟均翻脸了。

  「不吃冰了?」均问。

  「自己看表吧!」离去时我朝均扮了个鬼脸。

  「下次什么时候再见?」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均接着提起他的一大串钥匙,晃了晃,我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默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成型的,不过其中的意义永生难忘。我的钥匙串里有一只是均在外头租的小套房的钥匙,他特别打给我的,摆明了我什么时候想过去他那里就可以什么时候过去。道别时拿起钥匙晃一晃是要我别忘了他的门永远为我而开。

  然而,每次碰面之前我依然会规矩地先约时间,钥匙因而形同虚设。不是我不想给均突来的惊喜,而是不知怎么搞的我们的时间规划不太对盘,有两次我去了他那边他都不在,我只能呆呆看了好久的电视最后黯然离开。要是均的小套房里有一两件值钱的东西,我还可以「兼职」当小偷,偏偏他哪里什么都没有。

  「我的『心门』也是为你而开喔!」均突然指了指左胸口,肉麻兮兮地说着。

  「恶心!」我忍不住笑他。

  不过心里还是有些甜就是了。

  第二章

  推开病房的房门,映入眼帘的是惊慌失措的阿威和以一种极度狼狈的姿态跌落到地上的漫画书。

  「阿威,朋友是当假的啊?」我笑着说,「就算我长的青面獠牙,你好歹也假装一下,让我以为自己其实没那么吓人……这很困难吗?」

  「大白天的说什么鬼话?神经病!」阿威白了我一眼,「要进来也不先敲门,害我吓了一大跳。」

  「是啊,我是神经病。」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除了神经病,大概没有其它人肯把宝贵的假期时光耗在医院、陪个一动也不能动的病人吧?而且还要被骂,多委屈!」

  「谁叫你那么欠骂。再说,你又花多少时间陪我了?」阿威刻意忽略我的哀兵政策,「还有,什么叫作『一动也不能动』?我出车祸只是摔断两条腿,可没有变成植物人。」

  「有差吗?」我笑眯眯的。

  「你……」阿威虽然抡起拳头、目露凶光,但两条腿裹着厚重的石膏是不争的事实,我因而一点也不担心他能「跑过来」打我。

  「等我复原,你就死定了!」最后阿威只能鼓起腮帮子撂下狠话,「给我记住,卑鄙凯!」

  我用哈哈大笑作为回答。

  我的名字,郑益凯,念起来跟「正义凯」一模一样。我曾经以此自豪——听起来颇有侠士风范的,不是吗?

  可是阿威毁灭了我的美梦。他说我一定是我小时候去算命,算命的说我个性卑鄙无耻,爸妈为了「改造」才把我的名字取做「正义」。这跟不美丽的女孩总是取名为美丽是同一个道理。我当然不会把阿威的胡说八道当真,可是听久了,心理不免多少有些怀疑,毕竟阿威说的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再加上小时候妈的确喜欢抱着我到处给人家算命,害我有时候想到会觉得有点「怪怪的」。

  「听说那个什么影的漫画已经出第八集了,」阿威的声音打断我的思绪,「你帮我租吧!」

  「才不要。」玩心一起,我抱起床头柜上的《论语》直往阿威砸去,「惠铃姊不是要你看这个吗?她想给你思想改造哪,希望你成为一个顶天立地有担当负责任的好男儿,我怎么能破坏惠铃姊的计画?」

  「拜托,整天躺在床上已经够闷了,你确定你忍心叫我看那些东西?」阿威给了一个万般痛楚的表情,「要我死,直接拿刀子捅我不是比较快?」

  「慢慢煎熬比较有乐趣嘛!」

  「卑鄙!」

  「随便你怎么说。」我吹起口哨。

  其实我是一定会帮阿威租漫画的,只是突然间想吊一下阿威的胃口,这才没有正面答应。

  拉了张椅子坐下的时候,我刻意和阿威的病床保持一段「安全距离」,然后拿出妈执意要我带来的又大又红的苹果,接着取出水果刀。

  「你要削苹果给我吃?」阿威问。

  「怀疑啊?」我笑了笑。

  「可是我不喜欢苹果。」阿威皱眉,「你知道的。」

  「真的?我不知道啊!」我惋惜地说,「不过削都削了……这样好了,我帮你吃,够意思吧!」

  阿威愣了一下,随即抡起拳头作势要打我。

  因为确定自己在「攻击范围」以外,所以我拿着频果的姿势半点也没有改变,一边有恃无恐地慢慢啃着,一边含糊不清地说:「小意思啦,你不用感谢我。」

  突然,一个重物砸上脑门,我抱头揉了起来,同时听到阿威夸张的大笑。

  低头一看,是刚才丢给他的那本《论语》。

  「卑鄙凯,以为我打不到你,哈,拿东西丢不就好了?活该……啊,你要做什么?救命啊……不要搔我痒啦,不要……姊,你在哪?快来救我……唉呦,不玩了不跟你玩了啦……」

  高中一年级结束以后要选组,然后重新分班,我和阿威就是在新班级认识的。

  一开始,我和阿威并没有多少交集。这么说吧,我在班上没有特别熟稔的朋友,不是孤癖,整体来说,我的人缘还算不错,但全是些泛泛之交,没有特别知心的。

  因为,我是个同性恋。并不是说同性恋就特别难以相处,只是自己觉得,要找到一个可以完全分享心事的朋友,太难!不如在心里筑起一道高墙,大家「和平相处」就好。日复一日,我用这套生存之道,说真的,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有知心朋友的感觉是什么?我从来不懂,也从来不认为自己想懂。

  直到我和阿威有了交集。高二上学期第一次的化学实验报告,我、阿威和另外两个同学同组。

  分组一向让我感到苦恼,像我这种只有一堆点头之交的人,常常不知道该流落何方,有种「天地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的凄凉。我的伙伴每一次都不一样,美其名是拥有「跟每个同学相处的机会」,实际上……唉!

  一个礼拜天,我到阿威家准备报告要用的资料。事情发生在阿威离开座位去上厕所之后,无聊的我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瞄,结果瞥见在阿威床铺底下,隐隐露出一个方形,像是杂志书籍的一角。

  「会藏在床下的,还有什么『好书』?」我玩心一起,走过去把书抽出来,打算待会儿好好糗阿威一番。

  其实我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虽然随和,但隐约觉得班上同学有些「怕」我。可能是因为我成绩特别好的关系,有时候我甚至读到他们眼里或多或少的「敬畏」。没什么不好,总比受轻视好过多了,不是吗?再加上这是一种「比较不会受伤的姿态」,我乐于维持。

  因此,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和我形象大相迳庭的动作,说实话,我无法解释。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真是一本「正常的黄色书刊」,我能怎么收场。我真的会拿这个把柄取笑阿威吗?还是装模做样地跟他一起分享?抑或笑一笑以后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无解。

  可以说是一时冲动、可以说是吃饱没事干、可以说是想自毁「前程」。当然,更可以说是,命运。冥冥中似乎有股声音告诉我「把那本书拿起来吧」,我凭着直觉,过去把那本杂志还是什么的从床铺下抽出。

  一看清楚封面,我整个人就呆了。那的确是未满十八岁不宜的杂志,在我预料之外的,是那个赤裸裸、脸上纵横着情欲的模特儿——是男的!

  「你在干什么?」身后一记响雷,我刚转身,还来不及吐出任何一个字,手上突然一空。阿威已经把那本杂志夺了回去,表情是因为愤怒而压抑不住的扭曲。

  我急忙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

  「够了!我不想听,你这个浑蛋!模范生?模范生会乱翻别人的东西,是吗?」

  我跟阿威狠狠地吵了一架,我怪他大惊小怪,他则骂我不尊重别人也不尊重自己。

  吵到最后,不知怎地我也向阿威坦白了自己的性向。阿威一开始还不相信,直到我轻而易举地说出他手上杂志的名称和几个著名的同志网站。

  后来,我和阿威成了很好很好的朋友。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出柜,也从来不打算出柜。但是,知道有「同伴」以后,我忍不住激动,一古脑儿地就自己把最后防线一次瓦解。原本我还有点担心,阿威会不会拿这件事要胁我?会不会让我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好在,阿威很绅士,我的担忧都没有发生。就连我要求阿威「保密」,他也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

  记得那时候阿威是这么说的:「相煎何太急?用这样不同的性取向来到这个世界,要面临的挑战已经够多了,自己人何苦要为难自己人?」

  我觉得感动,暗自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自此,我和阿威成了「不连体的连体婴」——吃饭一起、逛合作社一起、连上厕所都要相邀作伴……

  或许很多人会以为这没什么,高中年纪的男生女生,哪个不是成群结党?但对我来说,意义不只如此。

  拥有一个可以让自己毫无保留的朋友,这曾经是连作梦时都不敢奢望的事呢!

  惠铃姊直到五点二十分才赶到病房,那时我和阿威正在打打闹闹。因为阿威行动受到限制的关系,我占了绝对的上风,所以从惠铃姊踏进病房的那一刻起,阿威就「卑鄙凯欺负我」哇啦哇啦地叫个没完。惠铃姊只当是小孩子闹脾气,并没有理会阿威。我更得意了。

  简单寒喧几句以后,惠铃姊提醒我该回家了。

  「你不是辅导课结束后直接来医院的吗?算一算也离家好几个小时了,快回去吧,别让家里的人担心。」

  我朝阿威吐了吐舌头——哪有放学后直接过来啊?

  阿威明白我的意思,会意地笑了笑。

  或许是因为冬天昼短夜长的缘故,离开医院的时候虽然时间还早,但天色已经半黑。

  想到一天的逍遥就要结束,想到又要面对那几张没什么感情的脸孔,想到就要回去那个被称为「家」的「牢笼」,我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然而,不管心里有多少不愿意,叹完气,我依然认命地搭上开往「牢笼」的公车。我没有其它的选择了。

  说实在的,我无法明白解释为什么会对那个应该是温暖避风港的地方有如此委屈而绝望的阐述。可能是心里的自卑感在作祟吧,觉得总有一天会向家里的人「坦白」,到时候爸妈一定会很伤心,责怪不谅解和冷言冷语一定跑不掉,与其对他们的反应因期望过高而受到更多的伤害,还不如把自己武装起来。

  如果跟家人没什么感情,出柜后造成的冲击应该就小的多。一开始我是这么想的。

  于是,渐渐地没有交集,渐渐地相敬如宾。现在「牢笼」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提供免费餐点和床铺的旅馆,实质意义大过于其它的什么。

  有一次,妈不断唠叨着「什么时候洗澡啊,我要早点开洗衣机早点晾衣服」,同一句话整个晚上重复拨放了二十遍三十遍,我不堪其扰,忿忿地回了句「你可不可以不要念些有的没有的?真希望你是哑巴」,结果那之后整整一个礼拜我和妈没有说上半句话。我偷偷观察过的,那阵子妈看我的眼神像是有千言万语却硬生生吞下去似的,尽是压抑。我确定妈没有生我的气,或许前一两天还是有些不高兴的,可是之后几天那姿态完全是想说话却找不到句子可以吐露的困窘。一个礼拜后,妈在我踏进家门时,或许是无意的,或许是忍不住了,问了句「吃饱没」,我只有「嗯」了一声并没有其它多馀的反应,和妈的相处才又回到从前的模式。

  多么可悲啊,除了例行性的招呼以外,竟然就无话可说了!

  我应该要感到雀跃的,和家人疏离不是我一直以来努力贯彻的目标吗?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没有任何喜悦的心情,一丁点也没有。

  更奇怪的是,爸妈明明已经完全不了解我的生活、无法介入我的交友状况了,却仍然固执地坚持出门前一定要先打声招呼,晚回家时必须事先拨通电话。他们天真地以为这样子孩子就不会被人带坏,我觉得可笑。唯一的哥哥是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只有我知道。

  「回来啦?益凯,还是益翰?」妈的声音从遥远的厨房传来。

  「益凯。」益翰是我哥的名字。

  脱鞋,然后我准备进房间去。按照老规矩,只要进门时报一下名字,接下来就没自己的事了。

  「等,益凯,等一下。」出乎意料的,妈一反常态地叫住我。

  「嗯?」尾音上扬,算是个问号。

  「妈的钥匙不见了,你的先给我。」

  我应该问妈要做什么,要出门吗,还有钥匙是怎么不见的,或许只是她不小心忘在哪个地方而已,钥匙其实正安安稳稳地躺在某处呢。积极一点的话,我应该主动开口说「妈,我帮你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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