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家里。」
「男朋友?」
「不是,普通的朋友。」
「你不是去找你男朋友吗?」爸拿起柳橙汁的手迟疑了一下,就这样停在空中。
「嗯。」我不安地点头。
「他没有收留你?」爸终于转头看我,脸上挂着的是没有遮掩的怀疑。
我没有回话,算是默认了。
「傻孩子,那你怎么不回家来呢?」妈插话。
「我……」我不想那么快表现出妥协的样子。终于,我什么也没有说。
「还没有吃早餐吧?」爸指了指空着的椅子,「坐下来啊,还站着干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入座,开始啃无味的吐司。
哥在我旁边对我投以抱歉的眼神,然后极小声地说了几句话,大意是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耸耸肩,表示没有生他的气。问题早就存在了,他只是早一步揭发而已。
「搞不好很久以后才曝光的话,积怨更深,事情会更难收拾。」我这样安慰哥安慰自己,有些阿Q。
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沉默是餐桌上唯一的语言。我无法分辨其它人是无话可说,还是在思量合适的开场白。
结果是后者。
用餐结束,妈开始收盘子的时候,爸问我:「你和你男朋友有没有要分手?」
我一惊。虽然是心里早有这种打算的,但从爸的嘴里听到,那感觉特别不舒服。
「那种男人,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一点也靠不住,还留着做什么呢?」爸接着说,「你还年轻,不懂事,过去的事就算了,不追究。你好好找个女孩子交往看看,你总有一些女生朋友吧?」
「嗯。」
「那就会有女朋友的。」爸下了结论。
我想跟爸说清楚两者之间的差异,比如说有些异性恋男人会交同性朋友,却怎么也受不了两个Gay你亲我我抱你,没办法勉强的。可是转念一想,还是别浪费口水好了。真说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如果你那鬼男朋友是真能照顾你的,我们也无话可说,」妈接着说,心疼写在脸上,「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成什么事了?还是找个好女孩定下来吧,同性恋这条路太难走了,不是我们普通人该选择的。」
尽管妈的蔑视大有放马后炮的意味,我仍然无法反驳。
算了,就这样吧。
以后路边随便拉个女人就可以结婚,也不需要什么感情基础,彼此不讨厌就行了。
妈原本要帮我向学校请假的,我说不用了,身体健康又没有什么要忙的事,干嘛请假。
出门前,爸特别亲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爸会帮你的。」
我当时听不懂这个句子的涵义。
吃过晚饭以后,爸敲门进了我的房间。他是从来不会闯进我这块小天地的,我有些讶异,也变的有些拘束。
爸把我的反应看在眼里,安慰地开口:「益凯,轻松一点。爸……不是来骂你的,当然,也不会再打你。」
「嗯。」我点头,但仍有些疑惑。不教训我,难道是专程来找我聊天的吗?
「这个……」爸举起右手。他提着一个塑胶袋,里头有很多光盘片。
「给我的?」我问。
爸点头,笑的有些奇怪。
我伸手接过,往内一探,然后,愣住。
全部都是色情光盘。封面上的男优女优以各种不堪入目的姿势搔首弄姿着,标语极尽污秽,春光淫光共色。
「爸今天下午,出门……跑了很多录影带店,这些都是老板介绍……介绍说……最好看、销售量最好的……」爸支支吾吾地说着,说起话来一向条理流利的他,此刻像是哽了根鱼刺在喉头,字字句句都显得艰难。
我受到的冲击是连「异常震惊」这种形容词都不足以表达的。爸的个性骄傲,而且极爱面子,他这趟出门,得忍受多少人鄙视的眼光?不知情的人会怎么说他,糟老头还是怪叔叔?他都是怎么撑过来的?
「益凯,你……不喜欢?」爸问,声音是颤抖的。想是我纠结的眉头给他的联想。
「没有……很好啊!这些,我都会看的。」我勉强自己笑了笑。
爸不是没看出我的不自然,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益凯,爸知道这样逼你不好。可是……可是,爸怎么能眼睁睁看你走上那条不归路?爸想救你啊!放心,你只是跟女孩子的接触太少了,没有什么的……爸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对女孩子有兴趣,都是后来遇到几个欣赏的,才……才……」
爸愈说愈无力,到后来竟然红了眼眶。
我慌了,连忙安抚他:「放心,我都会看的。你不要担心,改天……改天就带一个女孩子回来给你当媳妇。」
「真的?」爸猛地抬起头,万分期待地望着我。他似乎一瞬间返老还童了,成了个赖皮要糖吃的大小孩。
我噤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胸口闷的痛,差点喘不过气。
爸枯等了一会儿,像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眼里刚燃起的热情褪去,脚步踉跄,险些站不住脚。
「就当是爸求你了,不行吗?」爸呐呐地说,声音很小,像是专门讲给他自己听的。
「我会试的,我会试的……」我连连点头,心酸、心痛、心碎,混合起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我扶着爸回他的房间,他走的极慢,双手紧紧攫着我,彷佛是怕一松手我就会飞不见似的。
妈在厨房的流理台静静刷洗着餐后油腻的碗筷餐盘,看到我和爸的时候,只愣了一会儿,随即又低下头去,继续原先的动作。我不懂妈在想什么。妈呢?妈会懂我的心思吗?爸会懂吗?
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我盯着那袋光盘发呆了好一阵子,最后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打开电脑,在光盘机里置入其中一片。雀屏中选的这一出是我随手抽的,没有去看封面上的简介。直到影片开始放映,我才知道有多么无聊。
画面内,一个浓妆艳抹的妖妇袒胸露乳,只有一件丁字裤还挂在身下,两只手在自己身上各处乱摸,表情淫荡,不断吐出嗯嗯啊啊的呢喃。
我看的意兴阑珊。有几次将右手探入裤内抓了几把,但无论如何就是没有反应。
几分钟后,妖妇已经一丝不挂,神情迷乱,口水汨汨地从嘴角流出,不去擦,就让它放肆的蔓延着。
我简直是厌恶了。怎么能有女人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
我移动鼠标,正想停止影片拨放程序,换另一片光盘再「试试看」,突然,闯进画面内的两个人让我眼睛一亮。
都是男人。意识走到这里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罪恶感充斥了我所有感官,然而,欲望没多久便取得胜利,我把搁在鼠标上的右手抽回,重新探入自己的禁地,发现分身已经蠢蠢欲动。
两个男人的动作非常俐落,一下子就脱个精光,长相都不是我欣赏的类型,但身材精瘦结实,胸肌腹肌二头肌一应俱全,极具诱惑。
饥渴的女人随即朝两个尤物扑了上去。
我吞了口口水。
二男一女调笑着,彼此诱惑,六只手彼此缠绕愈来愈不规矩。
我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
他们愈来愈激情了,其中一个男人对准女人的私密部位开始抽送,另一个男人看来极度不满,便要求女人张开嘴帮他服务。
等我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的时候,裤子已经褪至膝盖,双手也套弄了好一阵子。
我立刻感到心虚,但即将迎来的快感让我舍不得就此打住。我的呼吸愈来愈急促,眉头愈纠愈紧,终于——
「啊!」我低吼出声。
全世界在那一刹那变的好安静。我清楚听着自己渐平的呼吸,渐缓的心跳,和内心深处不断涌出的一声声谴责。
回过神,萤幕内女人的嘤嘤叫声还没有停歇,混合着两个男人低沉的粗喘,听来竟是一种嘲讽!
我这个人到底是怎么了?不想当「变态」都不行吗?
我懊恼地闭上眼,无力地瘫在椅子上,罪恶、无助、羞耻……各种负面情绪轮番侵袭,我照单全收,默默承受。这是我应得的。
第九章
我终究还是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那个晚上我传了三封简讯给均,没有什么实质的内容,主要是让他能藉此记下我的手机号码。
然后,早就料到的,均开始回传一封接着一封的道歉:他原先以为亲吻拥抱只是那个学弟平常打招呼的方式,隔天那个学弟向他告白,他吓了一跳,当场拒绝,现在两个人真的什么都没有;他不在意我的过去,所以才没有过问我皮夹内的照片,那天的脱口而出完全是因为不被信任的委屈,如此而已,他没有翻旧帐的意思;他一整个晚上都在找我,从我爸妈口中知道我没有回家以后,担心的差点发疯,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
每一封简讯我都反复读了至少三遍,可是始终没有给出回复,原谅或者决裂,都没有。常常我会觉得迷惘,一开始的主动联系究竟是为了修补重圆的破镜,还是想完全摊开然后一刀两断?
我记不得了。
也有可能是我根本就没有明白过。
没日没夜的简讯连续一个礼拜以后,均开始会在每天放学的时刻等在校门口,跨坐在摩托车上,手里多拿一顶空着的安全帽。每次均都没有开口打招呼,甚至没有挥手,只对准我行注目礼,目光灼热。每次我都晓得均是在等我主动过去找他,可是只若无其事般地低头走过,甚至目不斜视。
同样的戏码记不清上演了几次,只记得,在一个乌云密布欲雨的午后,均选择放弃被动,跳下机车冲了过来,什么话都没有说,拉了我就走。他先带我吃了一顿豪华的义式料理,然后带我回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小套房,疯狂地探索我的身体,直到筋疲力竭。
「你还在生气吗?」均躺在我身边,开口。这是自那夜冲突以来,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吧。」我看着白色天花板,淡淡地说,「已经那么久了,想不消气都难。」
「那你为什么还不理我?如果我没有像今天这样『强迫』你,难道你真的要继续视而不见,一辈子?」
我没有回答均的问题。呆了一会儿,我问:「我们这样算什么?炮友?」
均瞪大眼睛,像是不肯相信我会说出这种话。
「我已经决定要做个『乖儿子』了。当我无路可去的时候,最后还是爸妈『收留』了我。不是有句俗谚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吗?」我不由自主地露出一丝苦笑。
均张了嘴却没有接话,脸上有了几分苦痛。
「我不是在怪你。那个晚上的事,我已经不怪你了。」
「不怪我?你分明是在惩罚我!」均有些激动,「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你说啊!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这辈子还没这么痛恨过自己是同性恋。」我缓缓摇头,「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不会有结果。」
「结果?你要怎样的结果?」均翻起身,视线直直地逼来。
「一般的情侣会希望是怎样的结果?大概就是那样吧。」
均颓然倒回床上,闭上眼。
「结婚?在台湾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
之后好久好久我们都没再交谈。我不知道均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回家前,均问了一句:「只有我们两个人承认的婚姻,你可以接受吗?」
「再说吧。」
隔天,放学的时候,我没再看到均等在校门口的身影。
早就料到的,那样的冷淡、那样的无情、那样的伤人……均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真的想选择结束。只是我没有想到,自己的心理建设看似坚强其实脆弱,呆站在原地吹了半个小时的冷风以后,还没有放弃均会驱车赶来的可能。
事实上,均就算如愿出现,我恐怕也不会改变冷傲的姿态吧?那么,我到底是在期待什么?
「凯凯,不好意思,让你等这么久!」
渴望听到的句子,却是来自身后,而且不是熟悉的音色。
我转身。一个女孩子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向我跑来,眼神温柔,因运动而红嫩的脸蛋显得娇艳。是向巧乔。
「你在跟我说话?」我指着自己。
「嗯。」向巧乔用力点头。
我只觉得疑惑。我跟向巧乔一点也不熟,她怎么会叫的那么亲热?再说,谁在等她了?
向巧乔是前几天寒假辅导接近尾声的时候,从社会组班级转来的。无法否认的,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自我介绍的时候,一双大眼睛眨呀眨的,说话柔声细气,脸上始终挂着一副甜美的笑容,看起来非常讨好。我以为班上的男孩子多半会为之疯狂,然而并没有,稍微打探一下才知道,她不仅脚踏多条船的花心惹男孩子们厌恶,时常抢别人男友的嚣张行径也让女孩子们退避三舍。
据说向巧乔是在原本的班级遭到排挤,混不下去了,又不想转学,才选择转组的。
我当时听过也就算了,只是有时候看向巧乔的时候会觉得她很可怜,眼中多少带了点同情——她想必是个怕寂寞的人吧?每个人都怕寂寞,这无可厚非,不过她知道自己的方法错了吗?
「你怎么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还没有看纸条吗?」向巧乔笑着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这才想起,第三节上英文课的时候,邻桌有传了张纸条过来。我看信封上的署名是不熟悉的名字,于是直接塞进口袋里,想说下课再看。结果这么一耽搁,就忘了。
我掏了掏口袋,折成星状的纸条还安稳地躺着。我将它展开,漂亮的图案映入眼帘,是那种折许愿星时专用的纸条。
「凯凯:我有很多自然组的专业科目衔接不上,你可以拨些时间帮我讲解吗?乔。」
那个肉麻的称呼我无论怎么看都觉得很不习惯,于是皱眉。
「不……不行吗?」向巧乔有些紧张,「不会很麻烦的,你只要简单讲一下最基本的概念就好了。求求你!」
「为什么找我?」
「我不知道还可以找谁。」向巧乔楚楚可怜地说,「大家对我都很不友善,只有你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你会帮我的。」
我差点晕倒。真没想到,原来是自己无聊的同情惹来了麻烦。
「我……那个……」我在想该怎么拒绝。
「算了,没关系的!」向巧乔微笑,「你要等的人还没来吧?不打扰你了。」
我要等的人?这个词汇像一个开关,我的思绪瞬间被搅的混乱。
我要等谁?均?我为什么要等均?还等均作什么?不就是我自己提出分手的吗?
眼前的向巧乔是个可人的女孩子。我不讨厌她。或许……跟她在一起,我可以变回「正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