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啦,进来了啦!」均伸手想把我拉进屋内,「淋那么湿,我……」
「啪」的一声,我把他的手打开,「不要碰我!」
「你还有什么好不爽的?不是跟你道歉了吗?」均的脸色也不好看,「而且你也很过分,不分青红皂白就发飙,回头我要怎么跟学弟解释?说穿了,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因为我对你从来没有过怀疑,尽管你皮夹里一直不愿意换上我的照片!」
我的气势霎时间弱了下来,微张着嘴,脑袋一片空白。
那张是别人的照片,均早就知道了,是吗?
威区、羞辱、不堪……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我只能崩溃!
「我贱!谁叫你要相信我,活该!」
我扭头往楼下冲去,均立刻追上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喊的凄厉,我却没有缓下脚步,楼梯四阶五阶地跳,膝盖脚踝隐隐生疼。均不敢像我一样拼命,很快的我们就拉开一段距离。
冲进雨里以后,我一股脑儿地净挑小巷子走,左转右转右转左转,跑到后来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方了,回头,身后空荡荡,均果然没有追上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安心了还是感到后悔,腿一软,跌坐在泥泞的雨地上,好久都站不起来。
漫步走到电话亭里,我迟疑了好一阵子,最终还是决定打电话给阿威。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可是又不想回「牢笼」,只好向阿威求助。
我想阿威的脸色一定不会很好看,他已经说过了,要我尽量别去骚扰他。可好歹我们有过一段交情,借住一晚应该不过分——是的,明天我就要回去了。原本我想一辈子离开那个会让我窒息的地方,无奈天不从人愿,除了闹一晚的别扭以外,我似乎再搞不出其它花样。
在地上的小水洼里,我看见自己脸上挂着的凄惨苦笑。
「嘟——」
「喂,你好。请问找哪位?」接电话的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我认得的。
「惠铃姊,我是益凯。」
「益凯啊!你……找阿威吗?」
「嗯。」
「这个……阿威不在家耶……」惠铃姊的回答有些犹豫。
不在家?我看了一下挂在左腕的时间,已经不早了。
「阿威去哪里了?」我问,「大概什么时候会回来?」
没有回应。
「惠铃姊?」
「益凯,」惠铃姊压低声音,「我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说实话,我不想骗你。」顿了一下,「是阿威一再强调说不接你电话的,所以,所以我刚才……」
我愣住。胸口像是被一个大榔头狠狠敲了一下,很痛。
「你是不是阿威吵架了?」惠铃姊继续说,「其实牙齿都会咬到舌头了,偶尔发生争执没有什么。这样吧,你有什么话想跟阿威说吗?我可以帮你转达。」
「不用了。」我清楚听到自己的声音,垂头丧气。
「不用跟惠铃姊客气,我是认为如果只是误会……」
我直接挂了电话。
雨还在下。我已经湿透,也就不在乎还会淋多少雨,索性避开骑楼遮蔽,让雨水狠狠打在身上。
我还没有死心。下一秒我就想到阿哲,那个认识没有多久却给我最实质支持的朋友。可是一来我没有他的电话,二来我没有记住他家住哪里,要搭哪一路公车。换句话说,我根本没办法和他取得联系。
我低着头沿着大马路一直往前走,没有目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下脚步。
看来今天要在公园或路边睡一晚了。虽然气温不是很低,但毕竟是冬天,风吹过湿透的衣物时我仍然会打几个冷颤。如果就这样睡下,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醒过来?
我想到均,然后开始恨他。如果不是他中午带我去吃小火锅,哥就不会发现然后乱嚼舌根,爸不会发飙,我也就不会负气出走。要不然,如果他对学弟不要那么亲密,或者不要拿君的照片作文章,或许我现在已经躺在他怀里享受报复家人的快感了。
再不然,他跑快一点,追上我,低声下气恳求我留下,我应该是会原谅他的,毕竟我没有其它后路。
想到这里,我改而怨恨自己的窝囊。郑益凯啊郑益凯,你连同情的施舍都甘之如饴吗?
直盯着地面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双黑鞋,再来,头上一个结结实实的厚重触感——撞到人了!
我连忙抬头,「对不……起?」
尾音上扬,因为惊讶。
那人的轮廓是我熟悉的,他把伞挪了一半过来帮我遮雨,然后露出牙齿亮晃晃地笑。
「你……」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委屈涌上心头的同时,我的眼角挤出一滴温热。好在脸上本就全是雨水,旁人根本分不出来,我才没有因此感到尴尬。
「均……」我想说些什么,喉咙却想是被堵住了,紧紧地发不出声音。我想举起拳头往他胸口捶去,可下一秒,他的句子让我甫抬起的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
「好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他显得很开心,眼睛眯成一条线,「我原本还怕认错人,或者是你已经忘记我,看来,呵呵,是我想太多了!我们有多久没见了?三四年了吧……」
第八章
君变了。匆然一瞥,会误以为他是均的影子,其实他现在的容貌比均帅气多了,五官立体不少,身高突飞猛进,略显低沉的嗓音昭示着即将成为男人的褪变。我看的目眩。然而,心里却不知怎地只记挂着另一个「次级品」的身影。虽然和旧时的梦中情人重逢该是朝思暮想的乐事,但知道不是均来接我的时候,失望的情绪明显地压过一切。这是怎么回事?
君问了很多关于我的问题,包括我为什么会一个人淋着雨失神地在街上闲逛。我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苦笑。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纠结,君愣了一下,接下来便不再挖我的隐私。我感谢他的体贴。
之后,君开始滔滔不绝地陈述这几年的概况,他说他刚转到新学校时很难适应,等适应的差不多以后却要毕业了;他说他爸预备让他接手经营家里的公司,因此国中毕业后毅然决然地把他送去读外国的商业学校,从此又是另一段新生活的开拓;他说他每次寒暑假回国的时候都会找老朋友聚一聚,其实有很多次都想邀我一起出游的,可是又怕我已经忘了他是谁……
我的心思不晓得飞到哪儿去了,君的顺叙法陈述我只听到几个不连接的片段。他不是没有察觉,渐渐地愈说愈没劲,终于没再出声。
我有些歉然:「不好意思,我……在想事情。」
这个理由听起来就像敷衍,而且很没有礼貌,等同于承认他刚才那些分享全是白说。意识到其中的不妥时,我不禁羞愧地低下头。
「没关系的,不高兴的人最大。」君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耸耸肩,「是说,这么晚了,你是要回家吧?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听到那个「牢笼」的代名词,我忍不住皱了眉头。
「怎么了?」君关切地问,「我是想说你的状况不太好,可能一个人会有些危险。」
「我不要回去。」我的语气有着无从撼动的坚定。
「为什么?」君愕然。
「我不要回去。」
「可是……」
「我不要!我不要回去!」
君没再问,沉默地陪着我走了一小段路。
有君的雨伞,我身上的衣服得以免除雨势的继续侵袭。然而,风吹来的时候,半干半湿让我觉得更加刺骨。
「不然,来我家吧。」君提议。
「不会太打扰吗?」
「去你的,跟我说这种客气话。如果我说『是啊,会打扰』,那你就不来了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叹气,「你说的对。我还是会厚着脸皮拉住你不放的。」
因为已经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了。
国中时我是君家里的常客,三天两头往他那儿跑,屋里的摆设装潢早就摸遍。几年过去,这个地方并没有改变多少,我因此觉得异常的熟悉亲切,和怀念。
君的爸爸妈妈显然不记得我了,不过还是很客气。我跟他们礼貌性地打了声招呼,然后随着君进了他的房间。
君怕我着凉,一进门就催促我赶紧去洗个热水澡。接过君借给我的换洗衣物时,我有些感慨,原本我以为自己会在均那边落脚的。
简单梳洗完毕,我套上君的衣服,君专属的特殊体味霎时间充满整个鼻腔。这曾经是我最眷恋的味道,每次闻着都会忍不住心跳加速脸泛红潮,如今除了「喔,是他的味道」以外,再没有多馀的悸动。相较之下,均身上爽身粉的淡淡香味更让我回味,闭上眼,冥想,我突然好期能再领受那一股温暖,好期待好期待。
直到君的敲门声愈来愈响,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呆呆地站在浴缸外恍神了好一阵子。连忙穿戴整齐,开门。君就站在门外,一脸担心。
「没事。」我这样告诉他,还附赠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
君点头,我却从他眼里读出了不同的讯息。他是有理由不相信的。均曾经告诉我,无法说服自己的理由对没有办法说服别人。他虽然只说过一次,但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感觉上自己常常在做这种强颜欢笑的蠢事,而均仅有戳破那么一次。
我坐上君的单人床,双眼盯着房间内迷你的电视萤幕,心思却没有跟着放在上面。
当第一个音符伴随着淅沥的水声从浴室里传出的时候,我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冲到浴室前开始用力地拍打门板。
「君,你在唱歌吗?是你在唱歌吗?」我大喊。
理智没有命令我应该完成这一连串动作,一切只是冲动涌上心头,然后我变的有些歇斯底里。是的,歇斯底里!
水声暂歇,君的惊讶紧接着传出来。
「是我在唱歌啊,怎么了?」
「我从来没有听过你主动唱歌。你只有洗澡的时候才会唱吗?」
「很奇怪吗?」
我愣住。很奇怪吗?是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跟均刚好一样而已,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为什么要那么激动?
一瞬间,我明白了自己有多么思念那个不久前才发生冲突的浑蛋。我痛苦地倒进君的床里,闭上眼,却无法关掉心里的世界,思绪一团混乱。
君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我裹着棉被蜷曲成一团的模样。
「怎么了?」君冲到我身旁,焦急地问,「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头,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君变成了均。虽然那感觉只有一刹那,甚至不到一秒,但已经足够让我疯狂,我无意识地反复玩着闭眼睁眼的游戏。君一脸茫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其实,我又何尝明白该如何面对自己了?君顶多不管我,任我自生自灭;我呢?我能不管自己,任自己自生自灭吗?
「你……你……」君搔了搔头,一脸困扰。
我盯着他的脸孔发呆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抱我。」
君吓了一跳,瞪大双眼,「为什么?」
「不行吗?」
君犹豫很久,最后还是顺着我的意,扶着我坐起身,然后把我搂进怀里,让我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这样……可以吗?」
我原本以前进到君的怀里,就可以忘掉所有关于均的美好,结果我失败了。一直以来,我以为均只是个代替品。我错了。他早就进驻心里那个无法取代的位置,独一无二。
君专属的淡淡体味阵阵扑鼻,不断地刺激着我:不是均。我更痛苦了。
「你在哭?」君的身体颤了一下。
「有吗?」我反问。我不知道。
明天早上我就会回去「牢笼」。然后……然后,该和均就此断绝往来吧?
我没有再继续这段感情的理由。我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不是无限期逃亡,就是和爸妈妥协,摸摸鼻子回去乖乖地做他们的好儿子。这原本是个难解的习题,如今均亲手帮我删除了其它选项。我该感谢均吧?他让我不必头疼。
鼻头猛地一酸,闭眼,这次我清楚感觉到从眼里涌出的热流。
「你有什么烦恼,要不要说出来?说出来应该会好过一点。」君把我搂的更紧。
我虽然心存感激,但只是摇头,「求求你,不要问……」
君把他的床让给我,自己打地铺。我哭累了,没有力气跟他推让。
然而,疲惫至极的我,躺在柔软的弹簧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安稳,总觉得有件事搁在心里还没有解决,异常难受。
突然,灵光一闪,我明白了自己挂念的是什么。
掏出皮夹。照片里,君依然维持同样的姿势在游览车上有限的空间里打盹,我把他抽下来,换上倚着奇形怪状雕像的均。
在恋情结束后才懂得缅怀,君是,均也是。我不禁自问:到底这颗脑袋里想的是什么?再让下一任男友发现皮夹里放着的不是他的照片?
我苦涩地笑了,然后,苦涩地闭上眼,睡去。
***
隔天一大早,天才曚曚亮,君就应我的要求送我回去「牢笼」。路上,他又问了一次为什么昨晚不想回家,我依然没有正面回应,他耸耸肩,没再追问,转而亏我「都不知道你变的这么叛逆」。我傻笑着曚混过去。
君说他有空的时候会再来找我,一起出去玩或跳舞什么的,要我先把好心情准备妥当,他到时候会验收。我微笑着答应了。记得一开始是为了增加跟君相处的机会才处心积虑地跟他做朋友的,如今关系变的纯粹,没什么不好,相处起来轻松许多。
分别前,君关心地问:「你在外面鬼混一个晚上,你爸你妈会怎么管教?不会把你宰了吧?」
「就算要杀要剐,也只能由他们去。」我半开玩笑说,「谁叫我是他们的儿子。」
「怎么,你很不想当你爸妈的儿子吗?」
「没有……我进门去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确定距离够远,君铁定没办法看清楚我脸上的忧郁时,才再转身跟他挥手补一声再见。
跟爸妈的互动,我想,从此会更压抑了。我再也没有立场,也没有靠山可以唱反调,照他们的意思乖乖地做异性恋是我唯一的选择。没办法,同性恋不是可以坚持的东西,我昨晚就体验过了,那种像是被全世界遗弃的感觉,我强烈怀疑比死还要难受。
开了门,脱鞋,然后我直接往餐桌走去。如我所料,爸妈和哥的确都在那里。今天的早餐是吐司夹火腿肉松和煎蛋,饮料黄澄澄的,应该是柳橙汁。很平常的组合。让我讶异的是,妈「多」准备了一份,就放在我常坐的位置上。
他们早料到我的离家出走不会长久吗?
我觉得有些悲哀,有些难堪。原本打算一进门就道歉的,现在却觉得什么话都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