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威也是冲着我直笑,看起来跟平常没有不同。
可是我知道,阿威大概也心里有数,我们两个人已经没办法像以前一样了。
第一节下课,我在背等一下要考的英文单字的时候,阿哲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脸犹豫。
「怎么了?」我问。接着我马上想起:阿哲借给我的银灰色运动外套还安安稳稳地躺在家里呢!连忙说抱歉:「那个……外套我忘记带了,明天再还你好不好?」
「没关系。」阿哲摆手,「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不然呢?」我给了个狐疑的表情。
「这几天,我看新闻的时候,有注意到一个很眼熟的背影。」阿哲咽了一下口水,「那是……某个在新义市举办的摇头派对的报导,在警察局里面,然后……」
「你觉得你看到我了?」我冷笑着,接话,「你要问,那个眼熟的背影,是不是我?」
「嗯。」阿哲点头。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开口,「是又怎么样?」
阿哲很显然的被我的反应吓了一跳,我自己也是。
我应该要用尽全力摇头的,必要的话最好翻桌子冲上前往阿哲的鼻梁上揍两拳,藉由愤怒表达我的「清白」。可是我没有。我觉得累了。演戏对我来说虽然从来不是困难的事,但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心力交瘁,不想演了。
话说回来,我以前竭力隐藏都是为了什么呢?从来没有真正融洽过的人际关系,还是若有似无的亲情?
如果有人跑去跟爸妈打小报告,说他们儿子其实是Gay,恐怕会被扫帚不留情地轰出去吧?哥不就是这样跟爸翻脸的吗?
那我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变态?」我追问,声音不知怎地有了哭腔。
我其实不想哭的,一点都不想。长大以后我就没有在别人面前哭过了,为了一句古板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证明,除了性向不同以外,我的的确确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
我真的证明的了吗?还有谁会在乎我的证明?
眼角不由自主地有了一滴湿润。
「你别这样。」阿哲皱了眉,压低音量说,「这里是教室。」
我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谢谢你的提醒。你还挺好心的嘛!」
阿哲愣了一下,「早知道你会这样,我就不问了。我只是好奇而已,没有恶意的。」
「所以是我小题大作了?」
「我再写纸条给你。」阿哲说完,一溜烟地跑掉了。
马上就有经过的同学发现我的窘态,关心地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摇摇头,把头又埋回单字书里,没有说话。
十分钟以后,我收到阿哲传来的纸条。
长久以来的压抑训练使我的心情在短时间内已经恢复平静,没有料到的是,看了阿哲潦草的笔迹,我竟又无法克制地激动起来。
我真的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如果不小心戳到你的痛处了,我跟你说声对不起。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交朋友的,不过我是不会在意你的性向啦。这么说好了,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已经是同性恋了,对吧?然后我跟你交朋友,也就是跟同性恋的你交朋友,当时的情况和现在没有差别啊。你好象给自己太多压力了,不用那么紧张啦,我不会到处乱讲就是了。
再来要讲一个比较重要的事: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我爸说你上次没有尽兴,叫我一定要再带你回去一次。你上次没有尽兴吗?我真的不知道,大概是我这个人缺乏观察力吧。今天晚上要准备的是日本料理,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如果不喜欢就赶快跟我讲,我爸说还可以换正统西餐和义大利菜……
第七章
「牢笼」里,气氛一天比一天凝重。
哥是否还记得那天夜里的事,我不清楚,只知道他和爸妈的关系冷到了有史以来的最低温,一整天说不上三句话是常有的事。虽然还是会坐下来一起吃饭,但除了静静扒着饭,哥其它什么事都不做,像个被设定单一程序的机器人。
爸妈嘴巴上什么都没说,忧郁却不保留地写在脸上。更多时候是茫然,我想他们一定在心里呐喊:为什么会生出这两个问题儿子!
至于我,自始至终都是个被强迫出席的旁观者。妈不再允许我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面吃饭,我想这多少代表着在「牢笼」里的「地位」的改变,不过具体上有什么不一样,说实在的我分辨不出来。
忘记从哪一天开始的,电视成了饭桌上背景配乐唯一的来源。卡通新闻连续剧,扭下开关以后不会有人拿起遥控器转台,是什么就看什么,也可能根本就没什么人在看,我不清楚。
新闻画面偶尔还会传出小小的关于轰趴的后续报导,每次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全身,下意识想防御些什么。哥会在这时对我瞟来冰冷冷的一眼,爸妈一律充耳不闻,我坐立难安。我的性向问题不算真正解决,只是被压抑着,像一座正在累积能量的火山,我想它终有一天会爆发。
果然,这种「平静」的崩溃,并不是很久以后的事。
「益凯,这只手机给你,以后就不用到处找公共电话了,也比较容易连络。」
晚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妈把一支崭新的银色手机递到我眼前,我眼睛一亮,无法否认地有些兴奋。
哥却泼了桶冷水:「只是想把你像狗一样牢牢拴住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好几天没开口的人张开嘴却不是好话,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气氛马上变的很诡异。
爸出声警告:「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
哥耸耸肩,继续自顾自地夹菜。
妈干笑两声,展开手心说:「还有,这两个备用电池给你交替着用……」
「才两个?」哥打断,「我有五个,还不是常常『没电』。」
「益翰,你到底想说什么?」爸皱了眉头。
「手机不是万能的,益凯如果不想跟你们报告,你们就休想随时随地找到他。」
爸妈的脸色变的铁青,哥却笑了,接着说:「别紧张,我只是假设情况嘛,你们的益凯那么乖,应该不会像『某个人』一样,对不对?」
爸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够了,吃完就回你房间去,不要在这里口没遮拦地乱说话。」
「是是是……」哥边点头敷衍边收拾碗筷,转头,突然丢出一个足以让风云变色的问题,「益凯,今天放学后跟你在一起那一个,还满帅的嘛!是你男朋友吗?」
我愣住。今天放学后我的确和均在一起,可是哥怎么会知道?
爸妈不约而同地直直盯着我,一脸震惊。
「就是跟你一起吃小火锅那一个啊,今天中午,在正中路上,有没有?」哥像是怕我忘记似的,补充一堆细节,「我那时候就在附近,亲眼看见的。是你,没错吧?」
「够了!」爸怒喝,「是你看错了,益凯才不会交什么不三不四的男朋友。」
「爸说你男朋友不三不四,你不生气吗?」哥挑衅地看着我。
「不……不是的,那只是个……只是普通朋友。」我支支吾吾地辩解,同时为自己和均见不得光的感情觉得委屈。
「普通朋友会亲嘴喔?」哥又问。
爸妈的脸色一瞬间变的惨白。
我急了,大叫,「才没有,你乱讲!」
在公共场合不会有逾矩的行为,这是我和均早约法三章的。
哥摆明了是要套我的话。可恶!
「没有吗?那么……」哥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爸制止。
「益凯说没有就是没有,你还有什么好找碴的?啊?」
爸紧紧握拳,杀气腾腾,那架式彷佛在下一秒就会冲上去狠狠给哥一击。
我扭了扭肩膀,紧绷的肌肉却没有轻松多少。
爸妈的立场一直很明朗,就是不相信他们的小儿子是Gay,甚至连别人——例如我哥——怀疑都不允许。我早知道的。只是,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我想都没想过,爸的强硬实在太不讲理,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哥咄咄逼人的气势整个萎顿下来,咬了咬下唇,「益凯。」
「啊?」
「的确,我不确定你是不是Gay。不过如果你是,看到爸妈一直在逃避,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吗?你不觉得自己应该勇敢一点?你总该知道什么是你想追求的幸福吧?」
我没有答话。
「你不希望他们接受的是真正的你吗?如果连你自己都在逃避,那还有谁可以帮你?还有谁可以救你?」
「说够了没有?」爸的声音很冷,「益凯不是。他不会是的。」
「真的不是?」哥看着我的眼睛问,带着强烈的悲悯。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我知道,只要立刻拒绝,语气够强硬,再配合演技,不会有人不相信的,然后这场因性向刮起的风暴就会过去。
那是我想看到的吧?那是我想看到的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失去说谎的能力,酸了鼻子,张开嘴,努力,却说不出个「不」字。
「你倒是说话啊?说给你哥听,快说,说你不是!」爸看起来比我更急,那神情很明显地是在责怪我的犹豫。
我一字一顿地缓缓说着:「如果,我是呢?」
「如果?」爸三两步跨到我面前,使力揪我的衣领,强迫我从椅子上站起,接着他高高举起右手,「不肖子,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卑微。爸自己不能接受,就要强迫我自欺欺人吗?那我算什么?不能有思想?傀儡?
「同性恋,没有错……」自觉语气太过强硬,我体贴地在句尾附上疑问语气,「……吧?」
「啪」的一声,爸高举的右手落了下来。
我听到自己挨了一个巴掌,是听到的,挨掌的左边脸颊其实没有什么感觉。
妈尖叫着把爸拉开,然后双唇一开一阖,好象是在骂;好象,因为我没有去注意。哥跑到我身旁轻抚我左脸的时候,我才开始有麻麻热热的感觉。
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爸的怒喊声:「辛辛苦苦把你养那么大,是让你去做同性恋的吗?无耻!你男朋友能做什么?除了肏你他还能做什么,能养你吗?」
一股怒气冲上喉咙,我咆哮:「谁说他不能养我?我就要他养我!」
冲回房间,用最快的速度翻出藏在书桌抽屉深处的、均给我的钥匙,随手抓了把零钱,接着我就要出门。
「再也不回来了!」我大声喊,像是种宣誓。
妈追上来,要往我手心里塞东西,我一挥手,那东西用力摔了出去,支离破碎。是跟我无缘的手机。
没有惋惜,我已经没有馀力去惋惜任何东西了。
开门,狂风把粗粗的雨丝卷进屋里。外面是坏天气。
我没有带伞,不过并没有迟疑,举步就往雨景里冲去。
妈还在呐喊,混在刷刷刷的雨声里显得卑微而渺小,我没有去听,也听不到。再说,听了又怎么样?我就不会走到这一步了吗?
好象很久没有下这么大的雨了,雨珠打在身上的有点疼,打在脸上的则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跑到站牌的时候,正好来了一班公车,我虽然因此幸运地免去几分钟的淋雨等待时间,但一段路程的雨中狂奔已经让我湿透,脚下不新不旧的运动鞋每一步都会压出水声,上衣黏腻腻地贴在身上,有些难受,还有,内裤也是。
总之,非常狼狈。
好在我清楚自己是出来逃难而不是郊游的,也就认命的很。
上公车的时候司机看我的眼神非常不友善,那表情像是在警告「给我站着,别把坐椅弄得湿答答」。我投了零钱,冷冷地看了司机一眼,然后找了个很前面的位置,故意在司机揪紧的眉头前,安然入座。
我想,如果司机的不满不要表现的那么明显,或者姿态放软一点,我大概会主动为接下来的乘客着想吧。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吃软不吃硬的。曾经有长辈说我个性太强,有时候要学着忍,否则一定会害了自己。可不是吗?我就是这样离家出走的。
街景在雨中朦胧推移。因为不是尖峰时间,没有塞车,目的地很快就到了。
下车的时候,突然有些感慨。这个代表均的站点,一开始给我的是情感上的慰藉,后来却带我走向毁灭。现在呢?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一个很秀气的男孩撑伞走到我面前,「恒洲路要怎么走?」
「我就是要去那里,」我面无表情地说,「你可以跟着我走。」
男孩有些迟疑。我没有理他,迳自往前走去。他考虑了一会儿,还是追了上来,然后补了句「谢谢」。我点点头,当作回答。
「没有伞?要不要一起撑?」男孩边说边把伞挪一点过来。伞不大,他被迫和我肩碰肩并行。
我很感激他的善良,可是,「我现在心情很不好。劝你可以离我多远就离多远。」
男孩吐了吐舌头,放慢脚步,我于是重新接受雨水的洗礼。
没差,我这么告诉自己,反正情况已经不能再糟了,不是吗?
男孩一直跟着我到了恒洲路,接着我们停在同一所公寓楼下。他笑着说好巧,我点点头,开始有了不祥的预感。
当两个人一起在七十六号之二门前停下的时候,气氛变的很诡异。
「你干嘛一直跟着我?」我问。
「不,不是这样的,是我要找的人刚好住这里。」
我愣了一下,提起脚步往四楼走去。
他无奈地耸耸肩,然后伸手按了门铃。
真的是来找均的?这样一个秀气的男孩?我的脚步顿时重了不少。
「学——长——」
门板拉开的时候,一句甜的发腻的撒娇声狠狠地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回头,刚好看到那个男孩像蛇一样缠在均身上的过程。
均嘴里嚷着「好了好了,让别人看到要怎么解释」,双手却没有把他推开的意思。
下一秒,男孩轻轻地吻了均的脸颊。
我的怒气瞬间炸了开来,一连跳下好几个阶梯,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到均的面前,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均呆住了,男孩也是,两人瞬间变成雕像。
「放手!这个人是你可以抱的吗?」我紧接着使力去扯男孩不规矩的双手。
男孩吓了一跳,赶紧弹开,扫了我和均一眼以后,神色慌张地跑下楼去。
「你发什么神经啊?」均回过神来,对我吼。
「他是谁?」我音量不甘示弱地放大。
「学弟,不过……」
「你要跟我说只是普通朋友,是吗?骗谁啊!我的朋友就不会这样抱我!」我恨恨地说,「你倒是挺沉醉的嘛!舍不得推开?」
均沉吟了一下,「好,算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
「就算他真的对我有意思好了,我不爱他,我只爱你,这样可以了吧?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