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你了。”没有多做解释,撒蓝兀儿只是盯着手上的绿珠,沉沉笑了起来。
第四章
天正蓝,左贤王庭一如平日,放下戎务的男人们几日前便赶着牲口前往水草地放牧,女人则吆喝着孩子开始一天的工作。熙熙嚷嚷来去的人们,在腥骚味儿、叫喊声和尘土间忙碌起来。
相对于外间 的吵嚷,软禁少女用的帐幕内,却是一派求学问的静谧。
“嗯……所以,你们老挂在嘴上的那个撒蓝,原来的意思是天上的太阳?”
“不尽然……他的正式名字是撒蓝兀儿,撒蓝是亲近之人才能叫的。”不论对她有什么想法,学生提了问,他终是一本正经地解说起来:“撒蓝兀儿,意思是太阳之子。”
“喔……”拿着楚楚枝在泥板上划下几字,少女同样一脸正经:“我听说赤罕人崇日神,敢取这种名字,他的安雅一定很有地位。”
“撒蓝的母亲的确……”公孙祈真再度被少女看来漫不经心的言语骇了一跳:“你刚说安雅?我应该还没教过你……”
“这帐幕又隔不了外头的声音。”少女嗔了他一眼显是嫌他大惊小怪:“你静下来听听,那些孩子嚷的不就这几句?我还知道阿帕是父亲的意思呢!”
说着就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哭喊着安雅、安雅,再接着一串叽哩咕噜的赤罕话,像是什么宝贝的东西被牲口咬坏了,一边哭着一边慢慢地走远。公孙祈真不禁郝颜,苦笑着摸摸鼻子:“说的是,你很能举一反三。”
“也没什么,不管哪个地方,小鬼头哭嚷起来总是哭爹喊娘,稍微想一下就明白了。”少女垂眸一脸无聊的神情,公孙祈真不知怎么接口,空气一下子沉闷了起来。
这个自称阿奴的小姑娘学起东西相当快,不过十来天,她已经记住了绝大部分的赤罕词汇,其中不少是来自她本身的领会,而非他亲自教授。再待上一段时日,也许她就能和赤罕人应对自如。
相处这几日,初见时那明显针对他而来的恶意不知为何渐渐淡去,但她也不在他面前装疯卖傻,一张俏脸通常是面无表情,只偶尔出现嫌弃他这里迂腐那里迟钝的神色,但大致说来,也就像现在这样——她倚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记着笔记,他则坐在稍远处平平淡淡地讲解赤罕人的语言结构。
照着撒蓝的嘱托向她透露那颗东霖碧此刻在撒蓝手上,她既无特别的反应也没什么惊奇的表示,只是漫不在乎地“喔”了一声,再无下文。
想起东霖碧,他不禁开口问:“阿奴……”
“嗯?”
“你可知道,那颗玉石,是相当稀有的东霖碧?”
“不知道。”少女扬眉望他,眼神晶亮:“那么稀有?我小时候在路边捡到,拿去也不值几个钱,我看没人要就留到现在,看起来不是很普通吗?十两钱一串的佛珠都比它漂亮。”
“古书有云,东霖碧通体青翠,不依人体则无辉无莹,状似寻常。但只要依着人的体温,一段时间就会发出莹润碧光,其色浓艳,虽白日亦不足掩其光,若于夜间观视,更可千里见其辉……”
少女托腮看着他,一脸惊奇,随之成了扼腕:“什么嘛!早知道是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就发大财了!”
公孙祈真不禁苦笑暗忖,莫非她真的对东霖碧丝毫不知?这个女孩说话真假难辨,委实叫人伤透脑筋。最后他还是决定再试一试:“这东霖碧极为稀少,唯有东霖遂紫江上游深山内有产,也唯有东霖皇室得用。你……不是西极人吗?怎么有机会得到这东霖碧?”
“不都说了是路边捡到的吗?”少女叹了一口气,突地又兴高采烈起来:“对了,我听说东霖国都被攻破的时候,除了长女之外其他三个公证都各处逃难跑得不见影子。搞不好哪位公证就逃来西极,掉了这颗东霖碧,然后被我很有缘分的捡到了呢,你说这故事听来有不有趣?”
叹了一声,公孙祈真知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又再换了方向:“既是如此,你又在何处捡到?”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少女显得一脸不悦:“这东西要真那么稀奇,被我捡走自然就没第二颗,难不成你还想去捡捡看?”
“我……”被她一句话堵得半晌出不了声,公孙祈真终于苦笑,温声低语:“我出身东霖,家族世代为官。虽然祈真不肖,未能继承家父志业报效朝廷,飘然远赴北鹰,但东霖终究是我故乡,皇脉流落他方,岂有不关心之理?”
“皇家对你有什么恩情,你要为那群吃饱没事干,只会找人民麻烦的废物伤脑筋?”少女冷哼一声满脸不屑:“你倒是说说自己既然这么心怀故土,当初为什么要辞官远去,躲到北鹰来当教书先生!”
恶意又起,公孙祈真敏锐地感觉到少女突地全身是刺,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说了什么惹她不开心。但是除此之外,少女话中透露的讯息再度叫他白了脸:“你怎么知道我是辞了官……我只说我未能继承父志……”
“东霖百官姓公孙的可不多。”少女别过眼满脸淡漠:“姓公孙又世代为官的大世族也就那么一支。这一支里头年纪已到的男子,莫不被长辈逼着上京报考拿个官职。你是个有学问的书生,要考个一官半职有何难哉?随便想想就知道,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这么说或许有理,但由你来说就很令人惊讶。”公孙祈真蹙眉:“你究竟是何人?东霖破国公主出奔,这还勉强可说是各国流传的消息。但要说到公孙世家的情况,你未免知道得过于详细。不只东霖,你对北鹰赤罕风俗的了解,也非一般西极女子可比。”
瞥了他一眼,少女突地娇笑下地盈盈一拜:“奴家出身西极膦都,家父经商行遍各国,虽为东霖锁国封港课税甚高,但要行海运营利,却不得不经过东霖。敢问先生,家父为求行商得便,走动官场有何异哉?再问先生,东霖破国之后与西极势成水火,欲经东霖出港再不可行,若欲得利自得冒险穿越北鹰,对赤罕风俗自有所闻,又有何异哉?”
公孙祈真无言地看着少女说完再度轻松翻回床上,一脸不在乎地玩起头发:“就是这样,光听我的口音也知道,我是西极人士,公孙先生不要想太多了。”
一声苦笑,公孙祈真缓缓起身:“你口齿伶俐思路敏捷,我自是说不过你的。今天就到此为止,你的肩伤未愈,还是好生休养吧!再过几日,左贤王庭就要开始向北方迁移,你可得在那之前将伤养到一个程度,才能骑马随行。”
少女朝他瞪了一眼,明媚的容颜再度恢复面无表情的神色,只是翻个身便就此躺下。
走出了帐外,外出打猎的男人们正好纵马回归。领在最前头的那匹青黑色骏马上,驮着一头死鹿和两三尾雁子,骑士在马上朝他一拱手:“先生。”
人前就要守着君臣之礼,公孙祈真恭敬地朝左贤王一拜,而后笑着迎上前,一面看看其他各带着一些猎物的骑兵们:“好收获,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
“还说失了准头呢!”桑耶策马赶上,笑着拿弓身在撒蓝背上打了一下:“这次出猎,我本看在他负伤份上打算让他两只雁子,哪知一让就全部被他打了下来!”
“就说只是碗大一个疤,谁要你小题大做?”撒蓝兀儿回肘一撞,右臂上凹陷下去的地方依旧缠着布条,但显然恢复得甚好。他翻下马将赫连及猎物交给家奴去照料,视线则淡淡掠过公孙祈真身后的帐幕:“如何?”
“她学得很快。”安静地回答,公孙祈真微微沉思:“或许不需要多久,就能和赤罕人自由对答了,你要进去看吗?”
“不,我还有政务要处理。”撒蓝兀儿笑了笑,示意桑耶跟上:“而且,抓回来的奴隶今天要发落给商人去拍卖,我也得做些准备。”
“好吧!”公孙祈真轻轻点头,却听得桑耶对着左贤王嚷了起来:“喂,你到底尝过她没有?带回来到现在你连看都没看过她,难不成是她太过乏味无聊,让你提不起兴致?”
“什么尝过不尝过?”撒蓝兀儿一叹:“你以为我会对着一个伤口血流不止、半死不活的女人做什么?我又没奸尸的兴趣。”
“什么?你是说她还是‘荫子’?”
“那我可不晓得。一个女人孤身在北鹰行走,谁知道发生过什么事?”
公孙祈真无言地叹息,一面暗自祈祷帐内的她还不知道“荫子”是什么意思。桑耶特意挑这个地方大声嚷嚷,显然有意羞辱她。即使是赤罕人自己交谈,也不会拿“荫子”称呼未出嫁的少女,真要这么说了,少女家族里的男人们可能为此动刀。
事实上,桑耶此话一出,一些妇女都纷纷怒目朝他望去。“荫子”在赤罕话是称未曾交配过的母马,但拿它称呼女性,突显的意义却是未曾交配又不断发情引诱公马的母马……
待左贤王和骨都侯走远了,公孙祈真回身自帐幕入口的缝隙望入,少女依旧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看不出是睡着还是醒着。
叹了一口气,他缓步离开。诚如左贤王所说,今天是买卖奴隶的日子,左贤王庭会非常忙碌,他身为通译,自然不只要翻译赤罕话和西极、东霖语,商人来自北鹰各部族,虽然大部分都能彼此沟通,但他还是要在一旁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赤罕人以游牧立国,男子自幼狩猎磨炼骑射能耐,长成即编列为军旅,视其氏族所在归为某位贵族统领。他们闲暇游牧逐水草而居、寻猎物丰美之所,一有战事即披甲上阵,全民皆兵。
大部分的杂事则由女性掌理,她们要挤奶、炼油、剪毛、编织、烹饪、照顾一家老小……贵族妇女要在战时代理丈夫的职务,打理整个部落的大小事务,甚至有权参政,决定军事行动或嗣子继位等大事。
而男人一旦出征战死,若有兄弟子女,其妻便归嫁其弟或继子,若无史弟则要独力撑持一家直到儿子长大。
因此,不论平民或贵族,家中蓄奴是理所当然之事。男人们出征奋力杀敌,不只要抢掠财货,也要争取奴隶的配额,为家里的女人分担些工作;牲口多些人照应,自然也会有较为顺利的繁衍。而没有战士的家庭就要出牛羊交换奴隶,奴隶的需求量大,赤罕人自然会常常出征。
至于像乌萨马那部落这样专为赤罕人酿酒的村子,则是另一种形式的奴隶。他们畏于赤罕人之威,臣服其下为其耕种、编织、酿酒、打造兵器及提供奢侈品,数量没有上限,只要赤罕人提个数字就得照数给出,为此反抗之事所在多有,只是通常都以悲剧收场。
甚至,在奴隶数量不足时,赤罕人会刻意逼这些部落造反,再将之剿灭,以充实奴隶的数目。
结束了奴隶买卖,原为家人的奴隶为着将要从此天涯分离哭成一团,公孙祈真心下怃然。到北鹰十六年来,他从未习惯这等生离死别的场面。
天色将暗,各家帐幕以数顶为一个单位升起了火光,年纪较长不外出放牧的男人们抽起了旱烟,就着火堆开始聊起家常事务和过往的光荣岁月。星辰不知何时满缀着暗紫色的天际,犹如置身在一顶硕大无比的天幕之内。
而晚风沁凉,叫公孙祈真不自觉地拢了拢双臂,正想走回自己的那顶帐篷,却见关着少女的帐幕方向,窜过一条鬼鬼祟祟的影子。他不禁一愣,想也不想地就朝少女的帐幕奔了过去。
原该在入口处看守的卫兵不见影子,他又急又气地拉开帐子入口:“阿奴!”
眼前的景象叫他目瞪口呆!少女衣衫不整,正在幕内到处逃窜,而围着她的两个男人之中就有一个是卫兵,,公孙祈真不禁大怒:“你们在干什么!难道不知她是左贤王的人!”
迎面的酒意冲鼻,卫兵倒还认得出他是左贤王十分敬重的公孙先生,白了白脸,乖乖地束手站立不动。另一个却醉得嚷嚷不停:“这女人抢了我的马、害我丢脸!反正是个荫子,抢了我的马我就骑你!”
“你自己没用,让女人抢了马还敢来占我便宜!”少女身手利落逃来窜去,嘴上还有时间用赤罕话夹着西极语回骂:“真要不甘心就把你的骑术练好、照子放亮点!我就不信你没了鞍座还能像我一样骑那匹马,没用的东西,还敢叫我荫子!”说着她狠狠提脚喘了男人的下阴,饶是酒醉,男人也禁起这等剧痛,一声嚎叫之后捂着倒地无法动弹,公孙祈真马上拿了帐里的水壶把他淋了一头一脸。
“给我站起来!”书生模样的男人发起怒来依旧慑人,他在北鹰始终和颜悦色不曾厉声骂人,这一发怒,两个醉汉都不禁呆了呆。公孙祈真气得浑身发抖:“你们竟敢趁夜潜入闺女帐幕意图不轨,莫说她是左贤王的俘虏,一切都应由左贤王处置,骨都侯也已下令除了我、左贤王及医生之外谁都不许擅入此篷,你们胆敢违令,给我乖乖去见骨都侯!走!”
无视于两个终于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开始哀嚎的醉鬼,公孙祈真离开帐幕找了两个路过的男子,示意他们进篷将两人拦去见桑耶,并说明情况请他们转述。待人被带走,他立时回头寻找少女踪影:“阿奴,你没事吧?”
“谁要你们撤走了我的袖箭和刀子。”少女背着他坐在床上整理衣物,语气依然不甚稳定:“那一踹还便宜了他,要是我有刀,就叫他绝子绝孙!”
“阿奴。”他定定地唤着少女:“你没事吧?有没有动到伤口,需不需要我叫医生过来?”
静了半晌,衣物似乎也整理好了,少女一动也不动。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应声:“没事!倒是你,干嘛生那么大气?”
回身望他,少女微微歪着头:“我是左贤王抓回来的俘虏,被怎样了该生气的人也不是你,你干嘛要生气?”
“我当然会生气。”公孙祈真想起适才光景怒气犹生:“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你终究是个伤患。借酒装疯、恃强凌弱,正人君子所不齿!更何况,你既喊了我‘先生’,就是我的学生,我焉能见学生遭人欺辱默不作声!”
“正人君子啊……”少女再次转身背对着他,突地喃喃自语:“我好像懂一点了呢……”
任谁也听得出她最末那句“懂了一点”和正人君子只怕毫无关联,加上她一直不肯正对着自己,公孙祈真不禁走上前去:“阿奴?你真的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