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一点说,我希望这段期间你能住到我家来,帮我盯住汪颖。钢琴、法语,还有她的学校功课,各门科目的上课时间出你自行安排,闲暇时间你也可以替我陪陪她。”
唐净非在考虑。
“有困难吗?”
“我白天还有其他学生要教。”
“能不能辞去其他的家教课?我可以付你所有钟点费的两倍,补偿你的损失。”
唐净非笑笑。“我也不能丢下外婆不管。”
“你不是请了专人照顾你外婆?”
她不便反驳丁禹。虽然那种高高在上的口吻和高贵外表下的自私心态,在在都教她生厌,她也不想反驳。
不需要和丁禹交恶。
“如果汪妈妈同意我在白天抽空回家探视一下外婆,那么我也愿意在暑假期间当汪颖的陪读。”她按着就补了一句:“你付的费用很吸引我。”
她的话很卑微,但丁禹觉得自己被人教训了一句。
“谢谢你。我当然同意你的要求,”丁禹站起身,意思是要送客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冯智光一向是个不知疲倦的人,但这些日子他已渐感力不从心。纺织厂的事务繁多,他一向事必躬亲,是出于他的勤劳天性,也是基于他对汪氏企业的忠诚。
市场竞争激烈,厂里遇到一些问题,汪兴文夫妇赴法张罗成立展示中心的事,目前人不在国内,于是他的责任更重了。
他和汪洋已经联合主持了好几次紧急会议。汪洋年轻气盛,每次会议上都力排众议;尽管手里捏汗,他还是站在汪洋这边。
工作繁忙忧心,他对家事就更显得顾此失彼了。
这天他好不容易可以早点回家,却见女儿国琳在房里哭泣。
“国琳,你怎么啦?受了什么委屈?告诉爸爸。”他心疼地揽住女儿的肩。印象中,女儿不曾如此暗自饮泣。她一向是无理强三分,得理不饶人的。
她哭得更凶了。
“别哭了,告诉爸爸,谁欺负你了?”
“爸,你每天那么忙,什么时候关心过我啦?”
他叹一声。“这阵子事情多,我跟你汪洋哥哥都快忙死了。”
“别提他,我不要听!”
“怎么啦?你跟汪洋闹毙扭?”
“谁跟他闹瞥扭啦?他不理我,我不理他,拉倒!”
“胡说,他怎么会不理你呢?一定是你耍大小姐脾气,冤枉他了。”冯智光摸摸女儿的头。“最近他几乎整天都跟我到处跑,下了班就回家了,大概是太累了吧,所以才没找你,你别这么不懂事。”
“哼,回家?爸,你真不知道吗?问题就出在他家呀!”
冯智光不解地望着她。
“爸,丁阿姨把唐净非请回家当全天候家庭教师的事,你不知道吗?”
“唐净非。”他又一楞,接着才说:“就是那个给你恶补了两个多月法语的唐小姐?”
“对呀!”她气爸爸那副大梦初醒的样子。“她把哥哥迷得团团转也就算了,现在还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住进了汪家。爸,你说,这事气不气人?”
寻思一阵,冯智光大抵知道女儿的心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的一双儿女的确已到适婚年龄,都怪他太忙于工作,忽略了孩子的终身大事。他知道女儿从小就恋着汪洋,把汪洋视同理所当然的终身伴侣,但这种事也由不得女儿一厢情愿呀。
他得找机会探探汪家夫妇的意思。
“爸,你说话呀!我的事你可不能不管。”
“管,管,我管,可是你得给爸爸时间啊,难道你要爸爸现在就冒冒失失地上你汪伯伯家去提亲吗。”他宠溺地望着女儿,说得幽默,主要意图是先安抚她。
“爸──”
冯国琳这才不再耍赖。
当天晚上,冯智光把儿子叫到房里,父子俩谈了很久。既问了儿子跟唐净非之间的情况,也再一次证实了女儿对汪洋所抱的感情。
冯国森和父亲谈毕,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本想看点书,但心神却一直定不下来。
听父亲的口气是不反对他和唐净非交往,自己也毫不掩饰对她的好感。可当父亲问及自己跟她的关系已发展到什么阶段,需不需要家长出面做些表示时,他拒绝了父亲的好意。
他要自己处理这段感情。
缓缓地取出口袋里那两张音乐会的门票,他温暖地笑了。
今天唐净非在电话里答应陪他一起去欣赏后天晚上的音乐会。
“哥,你今天无论如何都要陪我去看电影,再不去都要下片了!”
汪洋已经高度紧张地工作了好长一段日子,这一天,在诸事安排得当,稍告段落之后,早早回了家。本想和同处一个屋檐下,却苦无时间相处的唐净非好好聚一聚,没想到回到家就被小妹缠上。
“你让哥休息休息好不好?”
“啊──”
小妹天真又乞求的脸孔一时又教他心软,这才记起自己冷落她很久了。
“好吧,哥陪你去就是。”
汪颖一蹦三尺高,拉着他就要走。
“等等,哥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快说!”汪颖急不可待。
“你要唐姐姐一起去,如果她不肯,那我也不去了。”
“这个简单,看我的!”
汪颖转身,才奔上阶梯,唐净非迎面下楼来了。
“唐姐姐,你早就知道哥会带我们去看电影啊?”汪颖驻足,望着稍事打扮过的唐净非:“你今天好漂亮哦!”
她笑笑,迳往楼下走,汪颖跟在后头。
“我们陪汪颖去看电影吧。”汪洋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由朝她走了两步。
“我跟人家约好了去听音乐会,不能陪你们了。”
他脸色大变。
“汪妈妈准我周末夜外出。”她似在提醒他,自己应享的权利。“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没错,我是跟冯国森有约。”
她那一脸的理直气壮教他盛怒,碍于汪颖就在一旁,他不便发作。
“既然你跟别人有约在先,那我们兄妹就不勉强你了!”他接着看向妹妹:“汪颖,走吧,我们去看电影。”
拉着汪颖,他先唐净非出了家门,车子才开离家没多远,他看见迎面而来的另一辆车,驾车者是冯国森。
两人都朝对方点了下头。
隔天上午,唐净非照样在汪颖房里教法语,但见学生呵欠连连,她索性不上课,弹起琴来了。
萧邦的G大调夜曲。
她虽陶醉在乐曲中,却没忽略楼下传来的琴音。在她开始弹奏没多久之后,有人和她同步弹奏。
当她弹奏第二遍时,汪额已倒在床上睡着了,楼下的琴音也消失了。
“昨天的音乐会上有这一首曲子吗?”
汪洋的声音在地弹奏出最后一个音符时响起。
她回头看着门边的他。“没有。”
他走进来了,靠在钢琴旁,俯视着她的眼神看不出喜怒。
“是吗?”他提高了音量。“萧邦和乔治.桑乘船航海。迷人的月色,温柔的夜风和船夫轻轻哼唱的民歌,给了音乐家灵感。这曲子里于是就有了粼粼波光,有了诗意盎然的月夜,有了情人之间诉说不完的喁喁私语。”他停了停。“你可是有什么特别的感触?”
她站了起来,缓缓离开汪颖的房间。
“你的琴弹得很好,对这首夜曲的了解也很深刻。”说这话时,她的背影已快消失在他眼前。
他也不想在妹妹房间里和她算帐,这就跟着她进了她在汪家的房间。
他把门关上。
她似不介意,还朝他一笑。
“我觉得很奇怪,你怎么会是个商人呢?你有很敏锐的感受能力,应该是个艺术家才对。”
“你看不起商人?所以宁愿陪学者去听音乐会也不愿跟商人去看电影?”他说得不疾不徐,整个人看上去甚至有些疲态。
“我有这么说过吗?”她歪着头。这动作教他在心里一笑,他很喜欢她这副模样。“没有,对不对?职业是没有贵贱雅俗之分的。我倒是想知道,你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吗?”
“当初我想念文学,不过我爸不同意,他要我学企管;我妈呢,认为我有成为钢琴家的天赋异禀,要我专攻音乐。”他叹笑着说。
“结果?”
“结果我读理工。”
“你的可塑性还真高,学什么对你而言好像都不是难事。”
“是吗?你的可塑性也不低呀。”
她闻言一怔,立刻又压下心虚的感觉。
“你想说什么?”
“你懂我想表达的意思,何必问呢?”他又叹,重重地。“你跟国森去听音乐会这件事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对你,对他,对我。”
“对我而言,意义很普通;对他有什么意义我不知道,你可以去问他嘛。”
他强迫自己耐住性子。
“对我呢?”
“问你自己呀。”
“唐净非!”他再维持不了风度了,若不是怕气跑她,他根本不想像刚才那样跟她说话。可是在大吼她的名字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
她还是那样神闲气定地望着他。那模样教他气馁十分。对,她一直是站得住脚的,因为她告诉过他,她不能、也不会爱上像他这样的男人。
她是自由──所以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净非──”他投降,上前抱住她。“告诉我,他吻过你吗?”轻托起她的脸,他问得温柔,眼底漾的是浓浓的爱意。
“没有。”
“所以我和他,对你有着不同的意义,对吗?”
“他不像你那么霸道。”
他捏住她的下巴,报复性地使了些力。“如果有那么一回,他也霸道了,你会拒绝吗?”
问倒她了,这个问题她没想过。她确信自己和冯国森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这是假设性问题,我拒绝回答。”
捏住她下巴的手更用力了。
“希望我吻你吗?现在。”他缓缓俯首,双唇在距离她的两吋远之处,吐着诱惑。
她没给回答。只是,那没有表情的表情依然是一种诱惑,对他。
他深深地吻上那两片唇。
“你还是没拒绝我。”
一解多时的渴望之后,他说得自信,也不在意她随后那一抹深不可测的笑意。
“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他还在不舍的当儿,房门被推开了。映入两人眼帘的是冯国琳怒不可抑的面孔。
“汪洋,你果然在这里!”她接着就瞪向唐净非:“你──你真厚脸皮!竟敢明目张胆地把汪洋留在自己的房里,还……还……”
汪洋这才上前按下她高指着唐净非的那只手。“你在胡说什么?注意你的言行举止,这里不是你家!”
“你……你帮她讲话?还……骂我?”忿怒的双眼在瞬间盈满泪花,汪洋把唐净非挡在身后的模样看得她忿上加忿。
“我没骂你,只是提醒你,身为一个名门闺秀该有的风度与修养。你说你看起来像不像个泼妇?不分青红皂白就在这里乱发脾气。我在这里跟净非谈点事情,碍着你了吗?”
“哼,谈事情?”她被训得有点心虚。“什么事情那么大不了?不搂搂抱抱的就不能说了吗?谈事情?我看你们是在谈情说爱吧!”
汪洋真的生气了:“就算是吧,碍着你了吗?”
“你……你承认了?”冯国琳先是退了两步,接着便发疯似的冲了上前,她推开汪洋,狠狠地给了唐净非一巴掌。
唐净非被煽倒在一旁,一手抚着热辣辣的脸颊,表情却没有不悦。
“干什么呀你!”汪洋拉着冯国琳出了房门,回头不安地揪了唐净非一眼,意思是他要先摆平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
唐净非洗了把脸,走上阳台,汪家的每个房间都有一个阳台。她在不久后看见汪洋和冯国琳在楼下的花园里一阵拉扯,主人意在送客,客人却死缠着主人不放,更有甚者,还数度主动抱住一脸不耐烦的主人。
客人终于还是离开了汪宅,驾着红色跑车离去。
“叩叩。”
“我没事,你走吧。”
她一听就知道来人是汪洋,不开门,她沉沉地请他走开。
“让我进去,我要向你解释。”
“没必要,我不会把那一巴掌的事放在心上,我受过她的气,早就习惯了。”
冷静的声音终于使他放弃安慰她的念头,他悄然下楼。
闲气,唐净非对自己一笑。妈妈必然也受过类似的闲气吧?她必然也吞下了这些闲气。
下意识地,唐净非从领口里掏出项练坠子,摸了摸那只心型坠子,她把盖子打开,一朵紫萝兰映入了眼帘。
巴黎几乎可算是丁禹的第二故乡了。她的童年是在这里度过的。祖父长年旅居法国,未免孤单寂寞,于是,她在六岁时被接了过来,和奶妈及奶妈的儿子一起。
承欢祖父膝下,她受的是欧式教育,十四岁那年才随祖父返国定居。二度赴法,她又住了三年。那次她是与新婚夫婿汪兴文去度蜜月,汪兴文随即在丁氏企业的法国分公司担任总裁。丁禹在法国生下汪洋。
她的美貌、教养和热情的性格,使她在巴黎的华人社交圈里享受极高的声誉,同时也受到法国上流社会的青睐。汪兴文虽是初到巴黎,但在贤妻的辅助下,很快就站稳脚跟。若不是几年后丁禹的父亲中风,她绝不会匆匆随汪兴文返国。回国后,她在长年的平凡生活中感到极度的烦闷,这使得她更怀念在巴黎居住的那段岁月。
这次重逢巴黎,为期只有一个半月,但才来几天,她已经兴奋十分。拜会旧识、结交新知,活动虽繁忙,她还是独自一人把当年的游踪重访一遍。
兴奋消褪后,她才发现自己此番重返巴黎的心情已不同于当年。
汪兴文是典型的事业型男人,他一点也不了解妻子心灵深处的变化。她也不曾与他谈心,几十年都过去了,现在更没什么可谈的。
昨夜她接到冯国琳的电话之后,心情益发地沉重。
汪兴文却是难得地兴奋了一晚。今晚,他在巴黎的展示中心成功地举行了揭幕仪式。丁禹本身就是个广告。展示中心负责供销业务的人员已忙得不可开交。
双人房里,他一见刚沐浴过,穿着华丽睡袍的妻于便情不自禁地上前,给了个不常见的热情拥吻。
她轻轻将丈夫推开。
“你今晚的表现真是令人惊艳。”他不在意她不着痕迹的拒绝,到酒柜旁倒了两杯酒又回到她面前。
接过酒杯,她依然不语。
“为我们的理想逐步实现,干杯!”他仰首,将酒一饮而尽。
她只啜了一口,放下酒杯。
“你心里除了事业、理想之外,还有什么?”
她哀怨略带嘲讽的语气令他不由一愣。
“公司取得新的成就,你不开心吗?”见她爱理不理,他又说:“我看你是太累了,早点休息吧,过两天没那么忙的时候,我再陪她四处走走好了。”
“多谢关照。”她冷笑。“你还是忙你的事业吧,不必多费心思在我身上,我不过是你手上的一只棋子──从前是,现在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