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的意思是你在美国没有女朋友吗?」她看了他一眼之后,低着头等待他的回答,心跳不由加快了些。
他像是坐在云霄飞车上由最高处急速下降,一颗心一下子荡到谷底。他狠狠地瞪着她,硬是吞下了就要冲口而出怒斥她的话。他怕自己忿怒的情绪一发不可收拾,惊动了其它乘客。
他静不作答的态度,在她的解释就是默认了。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语。
***
不闻不问、形同陌路的两人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冷战时期,最后他还是沉不住气,向她竖了白旗,拨了她房里的电话号码。
「世滢,出来好吗?我想听妳说话。」他居然颤抖着声音。
「有什么话在电话里说就可以了。」听见他的声音,她一肚子的委屈全涌了出来,口气自然不好。
「不行,我要见妳。」他没那么快死心。
「不要。室外只有六、七度,非不得已我是不会出门的。」她想了一个跟天气有关的理由。
「妳总要吃饭吧,我家已经没什么可吃的了。」他低声下气地使出苦肉计。
「我有方便面,你要的话送你两包。」北京人管快餐泡面叫方便面,她已入境随俗了。
「我不要吃方便面。」他像小孩耍赖似的抗议着。
见她态度稍微软了下来,他又灵机一动。
「既然妳怕冷,那我们去吃火锅好不好?」他继续怂恿她出门。
她知道他又开始发挥篮球场上紧迫盯人、穷追不舍的那一套了。她无奈地叹声气。
「怎么样?国际会议中心后面就有一家,走路也能到,不过我们可以坐车过去,不会让妳挨寒受冻的。」他设想周到地说。
拗不过他,她还是跟他来了火锅城。
「先生,您要什么锅底?」服务生拿了一张点菜单和一枝笔给他,一边问着。
「鸳鸯锅。」他没有对着服务生说,反而朝她笑着,让她白了一眼。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的?」
「你瞧不起我哟。」他夸张地抗议着,接着补充一句:「跟Dennis来过几次。」
「Dennis?」她觉得很讶异,他跟Dennis应该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才是呀,怎么会--她为自己有这种想法感到难为情,低下了头。
「觉得奇怪是吗?」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得意地道:「没什么嘛,他很有君子风度,早已甘拜下风、祝我成功了。」
「他甘拜下风并不表示你会成功。」她本能地浇他冷水。
他已习惯她这种快速的反弹,她一向懂得如何让他气得火冒三丈、七窍生烟。拿她没办法,只好摇头叹气。
服务生端来他点的火锅料,一碟一碟地放在桌上。
「你疯了?就我们两个人,你点这么多东西怎么吃得完?」她看着那满满的一桌菜,睁大眼睛问道。
「慢慢吃嘛,吃得愈久愈好。」他坦承这是要留她久一点的手段。
店里的暖气加上麻辣辣的火锅,吃得两人汗流浃背。放下筷子,她往椅背上一靠。
「不吃了啊?」他问道。
「不吃了,我快被撑死了。」她说的是真的,因为火锅辣得她喝了好几杯八宝茶,让茶水都给撑饱了。
「现在不觉得冷了吧?」他嘴里问着,心里开始盘算着下一步。
「嗯,好热。」她一直在擦汗呢。
「那我们可以慢慢走回去,顺便吹吹风,比较凉快。」说完他招来服务生买了单,带她往外走。
「外头还是好冷耶。」虽然穿著羽绒服,入夜后的低温依旧是彻骨的寒洽。
「这里叫不到车。」他说的是实话。
于是她只好让他一路揽着她的肩走回去了。经过三一冰淇淋店,他临时起意,拉着她就要往店里走去。
「走,吃冰淇淋去,」
「你有毛病啊?这么冷的天气还吃冰淇淋、」她有点受不了他,站住不动。
「妳是说这家店的老板有毛病吗?谁说冬天不能吃冰淇淋的?」他说完又要拉她走。其实他不是真的想吃冰淇淋,只是不想那么快就跟她分开。
「等等,要吃可以,但是只能在店里吃。」她有条件地答应了他,因为想起上次跟他吃冰淇淋吃到最后……
「当然在店里吃了,不然在哪儿吃?」语毕,他忽然也记起来了。「还是妳想去公园里吃?」他笑着问她,眼中净是戏谑。
「才不要,我没毛病。」她急着否认,接着又说:「而且我要自己吃一杯,不跟你Share。」
「好,吃几杯都行。」看她那副草木皆兵的紧张劲儿,他不想再逗她了,怜爱地拍了拍她的肩,带她进了店门。
***
结束了在香港为期一周的出差,徐槙在机场的候机大厅里遇见了费家齐。
不期而遇的两个人,在四目相接的同时都停下了脚步。各自几番风雨的多年后,竟这样相遇了,对峙的眼光里,各自百感交集着。良久,他才上前向徐槙伸出了手,诚恳地道声:
「你好。」
「你好。」徐槙也很有风度握了手。
「飞哪儿?」家齐问。
「北京。你呢?」徐槙也问。
「上海。」家齐注意到他身旁不像有人随行,于是又问道:「世滢没跟你一道来?」
「没有。」他简答着。「我在北京工作,你呢?」他突然有兴趣跟家齐聊聊,因为他刚才问的问题。
「我到上海去参加一个为两岸文化交流所办的活动。你是几点的航班?」家齐也想跟他谈谈,顺便了解世滢的近况。
「早着呢,还得等上一个多钟头。」徐槙回答道。
「那正好,我也是。不如我们去喝杯咖啡,你觉得呢?」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可以坦然面对徐槙和世滢。
「正有此意。」徐槙附和着。
两人便朝机场餐厅走去。
「世滢跟你一起待在北京吗?」家齐喝了一口咖啡,轻松地问着,纯粹是朋友之间的关心。
「她也在北京工作。」徐槙对他若是还有一丝敌意,在发现他对世滢的近况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也完全消失了。
「有宝宝了吗?」他的问题让徐槙差点打翻了咖啡杯。
「你说什么?」他好惊讶家齐这么问。
「我说你们有宝宝了吗?」家齐以为他是因为餐厅里人声嘈杂,听不清楚,于是放大声量,把问题重复一遍。
「你不知道吗?」徐槙指的当然不是不知道有没有宝宝,而是不知道所有的事。
「我到法国求学之后,就没有再跟--你们联络了,当然不知道了。」家齐仔细斟酌用语。
「我跟她--还没结婚。」徐槙神色黯淡了下来。
「什么?」这回打洒咖啡的人是家齐。
「我还不敢开口向她求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徐槙像是好不容易遇见个可以诉苦的对象,说出了心里话,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对象竟是昔日的情敌。
「为什么呢?」除了这一句,家齐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三年多以前,我跟她分手了。」徐槙觉得也许能从家齐身上得到所有问题的解答,不由开始细说从头。
「分手?怎么会这样呢?」家齐听得莫名其妙,不解地问道。
「因为……」徐槙看着家齐,考虑了一会儿才说:「因为那一夜我看见你出现在她的公寓楼下。」他持续注视着家齐,等着看他如何反应。
「所以你以为……你怀疑她?」家齐一听就明白了,因为他只去过世滢那里一次。听了徐槙的话,他立刻觉得坐立难安,担心起世滢了。
「你走了之后,我上楼找她,她以为我是你。」提起伤心往事,徐槙的神情更加落寞。
「我才刚离开,她有可能认为是我回头找她。」家齐无异承认了他的确是到过世滢那儿。
「那么晚了,你找她有事?」徐槙的脸色不太好看了。
「我去看她,是因为不放心。」家齐缓缓地回忆道:「那么晚去是因为直到深夜才证实了文倩的死讯。」他停了一会儿,问徐槙:「赵文倩,你记得吗?我的学妹、世滢的好友,她搭的直升机失事了。」家齐娓娓道来,平缓的语气中有着对徐槙不信任世滢的不满。
徐槙记起那几天的报纸的确大幅报导了空难的消息,只是那时候的他妒火中烧,根本无心注意那些事,几天之后他就回美国了,从此不再与她纠缠。
「你对她做了什么?」徐槙想起她几次无端抗拒他,又语无伦次地说着矛盾的话,不禁怀疑家齐,他铁青着一张脸质问着。
「那晚她情绪失控下被玻璃割伤了脚,我刚好去找她,顺便替她包扎伤口,这个答复你满意吗?」家齐不但理直气壮,甚至开始讥讽徐槙。
「后来呢?你们?」徐槙想立刻解开心中的谜团。
「我跟她没有后来,甚至可以说没有从前。那一晚之后我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忆起当年离开她的决心和痛苦,家齐的胸口依然隐隐作痛。
「为什么呢?」徐槙的眼光飘到好远的地方。「你爱她,不是吗?」
家齐轻轻地摇了摇头,伴着一个不易察觉的苦笑。
「我是爱她。」他停了一会儿才又接下去:「但是我选择了和她做普通朋友。那一晚完全是个意外。我早已向她道别,打算远赴法国,从此不再和她见面。」说完,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两人的谈话中断了片刻,各自怀着心事。
「她爱过你吗?」徐槙还是问了,他承认自己十分在意这事。
「如果她对我有一丝一毫的爱意,我是绝对不会放弃追求她的。原来你不懂她的心。」家齐既心痛又愤慨,语气不由激动起来:「她一心一意期待着做你的新娘,你却跟她分手了。天啊,你对她做了什么?那一晚你找她兴师问罪、大吵一架是吗?你没有给她解释的机会对吗?要不然你们怎么会分手?」他双手握拳,愈说愈气愤。世滢哀凄的面容又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当初他选择离开,是因为爱她,所以无怨无侮,没想到结局竟是这般残酷,教他情何以堪?「想不到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们分开这么多年,我很遗憾。」他一点也不愿意看见这种结局。
「不。」徐槙低喊着打断他。「不是因为你,是我,是我一手造成的。」
家齐的话无异给他一记当头棒喝,他心中不但没有半点释怀后的轻松,反而被更深、更痛的自责与内疚涨得满满的。是他亲手扼杀了和世滢的感情,他才是真正的刽子手。他竟然对她不信任,还在她刚失去挚友的时候那样羞辱她;家齐帮她包扎了身上的伤口,他却在她滴血的心上洒了盐。她体谅他一个人在国外念书,不愿他心中牵挂,所以没有告诉他母亲病危的事,只说等他回去;他竟盲目到只在意她不跟他去美国了,却没有听见她说要等他。他沉痛地抱住头。
「我对不起她。」他的声音哽咽了。
「时间差不多了,我先到登机门那边去。」家齐知道徐槙已经释怀了,也明白该怎么做了,于是起身向他告别。
徐槙整理了思绪后也站起身,向家齐伸出手,诚恳地说:
「谢谢你,我很庆幸今天能遇见你。」
家齐紧握他的手,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
「快回去找她吧,记得请我喝喜酒,」
友谊在两人之间微妙地产生了。
第十章
「Silvia,我是Allen,中午我请妳吃饭,有点事想跟妳商量一下。」出差回来第一天上班就收到老板的电话留言。她立刻按了徐槙的分机号码,告诉他不能和他共进午餐了。
「为什么?」见她昨儿夜里才回北京,他不忍心剥夺她睡眠时间,只好与她订下隔天的午餐之约,没想到又泡汤了,掩不住失望地问道。
「老板有事找我。」她回答。
「喔,那妳就别管我了。」他想想一顿饭的时间也不够他忏悔,所以就不那么在意了。
***
「Allen今天中午跟妳谈些什么?」他在回家的路上问她。
「他希望我再待两年,要我好好考虑。」她直言不讳。
「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现在就要决定了吗?」现在就要她作决定,恐怕时间上对他很不利,他怕自己还来不及留住她,她就决定走了。
「当然,人事安排总需要点时间的嘛;再说也得给我点时间缓冲一下,打包家当也需要时间吧。总不能明天走,今天才收拾对不对?」虽是开玩笑的语气,但听得出她回台北的意愿极高。
「妳想回台北?」他惴惴不安地问。
「嗯。」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不能为我留下?」他至少还得待两年,于是殷切地问她。
「有必要吗?」她看向车窗外,冷漠地反问他。
「妳觉得没必要?」他把问题丢回给她。没有生气,只想听听她怎么说。
「你舍不得我走吗?」她转过头来看他,眼里有着少见的严厉。她飘忽地又笑了起来。「你就当我从没来北京工作过,或者你一直待在美国不就行了。」
他知道这是她对他的控诉。尽管心中有多么不舍,他都没有资格向她诉说了,他悲哀地想着。
「我想我该回家了。」见他缄默不语,她喃喃地说了一句。
她又看向窗外,心碎地想着她还有个家,不是吗?
***
她又开始练字了,一边磨墨一边跟自己对话。她是真心的付出爱,没有一点保留,也不愿对他有一丝强求。容易感动落泪的日子对她而言,依然收获最多;曾经互信相依的日子也令她无怨无尤。就将异地重逢后一年来的相处时光在光阴的故事里颠倒一下章节吧,把它放在文倩出事那悲恸篇章的前面好了,这样美好的故事可以连接得长一些。
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静静品尝那属于她的孤独和寂寞。
既然决定要回台北了,何不在离开之前的这段日子里和他好好相处?她当然爱他,她对自己的一颗真心从不曾感到愧疚,再搜集一段美好的回忆,不算奢求吧?
***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愈来愈沉不住气,每天如坐针毡、心急如焚,急于知道她最后的决定却又不敢开口问她。
看她这一阵子对他出奇的好,受宠若惊之余,一颗心仍旧七上八下,摸不透她到底怎么想的。她虽近在眼前却更似远在天边,他的心好乱啊!偏偏事情又多,周末假日还常得加班。这天回到家才发现有一份传真忘了在办公室里发出去。
「世滢吗?可不可以借妳的传真机用一下?」他知道她家里有传真机,情急之下只好向她求救。「是要发美国那边的急件。」他知道她一直刻意不请他进门,于是替她想了办法:「超市应该还没打烊,要不妳去逛一会儿,我只需要半个小时就够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