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个自己喜欢的工作。”
“哪一类的工作?”
“农牧工作,我喜欢青草和动物。”
阿公一听就乐!
“我就是开农场的,刚好要雇用人手。我太老了,需要年轻人帮忙,可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愿意吃苦,来的人都做不久就走了,大部分人宁愿穿西装衬衣替客人端盘子,也不愿意跟泥巴和牲畜为伍,唉,那些盘子里装的东西还不是从农场里养出来的。” 他从后视镜里投给他一抹赏识眼神,“年轻人,你很投我的缘,我愈来愈喜欢你了。”
傅强回他一个笑。
“阿公,我看你等—下就可以叫他给你下跪磕头,然后你就收他当孙子吧、他没阿公,你没阿孙,你们可以彼此弥补一下缺憾,从此阿公阿孙一家亲!”“阿苗,你跟你朋友吃醋啊?笑死人了,阿公哪时亏待过你了?我可是一直把你捧在掌上当宝贝,就因为宠过头了,你才会变成这样,脾气大,心眼小,有朋友也得罪光了。”
“变成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哪个同学没有男朋友?唯独我,没有男孩子敢追!这对你不是很省事?你一点也不用担心我会跟人家俬奔。”
“这是事实。我孙女长得这么漂亮,如果再有一副好脾气的话,早就被人拐跑了。”
“臭阿公!”
傅强听着祖孙俩一来一往斗着嘴,不觉莞尔。这股亲情他并不陌生,虽然他是孤儿。
江老先生的农场十分吸引傅强,几乎是接触到它的第一眼,他就爱上这里了。
江早苗一回农扬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江老先生对她的任性仿佛早已习惯。也许因为孙女只剩他这个亲人,是故对她没有严苛的要求,只有宠爱。
他领着傅强参观自己的农场;小有规模的农场却有隐忧,他担心自己百年之后,孙女无力继续经营它,傅强的出现不免令他产生一些念头。
“你先去洗个手,我去准备准备,晚上我们在屋外烤肉。”他领傅强进了住屋的一楼,指着洗手间的门说一句之后就往厨房走。
傅强大概看了下屋内格局。三层楼水泥建筑,谈不上现代感,屋内摆设也很传统。
洗过手,他也进了厨房,那个大灶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
“你把这些烤肉器具搬到外面去,然后生个火。”江老先生说着就把东西交给他。
他默默出屋。
火光亮起时,天色也暗了。
江老先生抱着好几个盒子到他身边来,不久,他们开始烤食物翻着烤架上的肉片傅强脑里想的是厨房里那个大灶,以往他不曾亲眼看见的旧式大灶却有如此强烈的似曾相识之感——
大灶上的锅里有热腾腾的小米粥,一旁有张大木圆桌,桌上有碱菜,有大饼。
桌前围坐四个人,一位母亲和三兄弟。
“唉……”
“大哥,一早叹什么气啊?”老二问老大。
“人家白云镇长家里,隔几天就吃一顿白面,咱们家老吃这个。”
“人家当官嘛。”
“当官怎么了?咱家祖辈不也都当官吗?”
“那——赶明儿大哥也当官吧,咱们就能吃上大白面了。”
“我是要当官,你们等着看好了。”
母亲看着大儿子一脸踌躇满志,宽慰地笑了。“那你就好好读书,妈等着看你光宗耀祖。”
“我会的。”老大斯文地把粥喝完了。“妈,好多洋人都去镇上做买卖,我还看见人家卖脚踏车。”
“别赶新鲜,遇上土匪还是骑马好,骑脚踏车要是两腿一软,逃命只怕都来不及了呢。”
老三本来边吃边打盹,一提起土匪,精神全来了。
“听说土匪也有好的,盗亦有道,有的是劫富济贫,做的可是善事那!”
老大仿佛看不惯一向草莽的老三,含怒道:“你见过土匪啦?净在这儿瞎说,没好样儿的!”
做妈的急着替长子和三子打圆场,于是朝长子道:“别耽搁时间了,快把大饼吃了去上学吧。”
“知道了。”老大答妈妈一声又看着两个弟弟。“赶明儿你们都跟我上学去,长点知识。”
“我不要!”
两个弟弟异口同声。院外响起邻居男孩的叫喊声,老大这就出门和他一同骑马上学去。
马儿蹴踏声在傅强的脑海中响了起来——“阿苗!还不快下来吃烤肉!”
江老先生昂头朝楼上高喊的声音阻断了傅强的陈年记忆。
“我这个孙女已经被我宠坏了,”老先生对着傅强摇头。“没药医,老天最好保佑我能活到看着她嫁出去,若是找不到可以回顾她的人,我也不好意思死。”
“阿公,”傅强看着烤架上的食物问他:“阿苗的父母呢?”
老先生只一声短叹,压抑胸口的沉痛感,轻描淡写道:“都死了,阿苗国小毕业那年就死了。”
他不愿说出当年发生在儿子媳妇身上的悲剧——儿子怀疑媳妇有外遇,以农药毒死自己的发妻后也目杀了。孙女于是与他开始了相依为命的生活。
只有一个儿子的江老先生早年丧偶,他实在不懂得要如何去教导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孙女,江早苗上国中之后就一直是个问题学生。
“阿公,啤酒!”
江早苗抱着三罐啤酒出现在他们眼前。
“先放着。”
她把啤酒罐往地上一搁,拉了张小板凳就坐在烤肉架旁,抢下傅强手中的夹子来翻架上的甜不辣。
“这个应该可以吃了。”傅强看着她技散在肩上的乱发,若有所思。
“我喜欢焦一点的。”
“天气这么热,你为什么不把头发绑起来?”他的注意力还在她的头发上,有股冲动想代她扎起长发。
“别理她了,边吃边烤吧。”阿公出声,于是他开始进食。
“阿苗,你回屋里再拿些炭出来。”
“喔。”放下夹子,她取走一只鸡腿边吃边走。
阿公开了罐啤酒给傅强。傅强灌了两口,正觉胸中的火焰小了些,不远处响起阵阵狗吠声,这使得那团火又燃得炽烈……那个晚上也有这样的狂吠声——
“儿子们,今天起,阔儿改口喊我“妈妈”,她就是你们的妹妹,你们可别欺负她,知道吗?”
玻璃油灯下,围坐在大木圆桌前的人多出一个来——阔儿?
“知道了。”三个男孩回答得很开心。
吃饱了,四个孩子在院里捆柴草,把工作当游戏,笑笑闹闹地,三个男孩哄着一个小女孩。
母亲在屋里缝衣裳,警戒心十足的她,发现了异状。
村里的狗狂吠不止,她一听就知是狼来了。不是一匹狼,是一群狼。
马棚里骚动起来,她立刻取出家中唯一一把枪,越过四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再越过矮墙。
果然,狼群低沉凄厉的号叫冲着大院而来,黑暗中飘忽的绿苗教人不寒而栗。
“妈!”老大气呼呼地瞪着老三。“是三弟惹的祸,他把狼崽子抓回来才引来狼群的!”
“别出声。”母亲没空责备儿子,抓起一把柴草点上火,扔了出去。
狼群先是后退一段,但不消多时,全又一拥而上,四个孩子也跟着扔火把,尚未捆好的柴草就快燃尽,人和狼依旧僵持不下。
母亲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却见老三突然抱起小狼往外冲。才跑出院外,母狼便朝他狠扑而来。母亲大叫一声,冲上前去,抱住么儿,再扔下他手中的小狼。
母狼叼起小狼,转身奔回,狼群很快就撤离。
老三换了母亲狠狠的一巴掌,然后被紧紧搂住。
母亲抱着么儿大哭出声。
“大哥,三哥好勇敢,妈妈也好勇敢。”
这话是小女孩说的——
“哎,你别只顾喝酒好不好?”
江早苗边往火堆里加炭边朝傅强吼了一句。
他放下空罐,帮着翻炭。
“阿强,你好像不太爱讲话。”
他朝阿公点点头。就着火光,他认真地望着眼前的老人家,那满脸木刻般的皱纹竟也令他如此熟悉——那是个蒙古老人。
老三带着两个小女孩到村外道路,在草原上看见了一群马和绵羊,几匹骆驼,还有一个蒙古包,样子像是有人临时扎了营。
两女孩战战兢兢地跟在老三后头,一步一步朝那个领地靠近,倚在门上一看,三个孩子全呆住了,卷起门帘,浓重的羊奶味中,一个蒙古老人端坐在账房里,披肩长发凌乱不堪,表情甚是木然。
女孩俩见老人正要开口说话,吓退了几步。倒是男孩胆大得很,一动不动,兴味盎然地等着老人说话。
“你好,我的朋友。”老人先用蒙古语再用汉语,说的是同一句。
男孩子后来带着两女孩回到村里,跟其中一个回了家。
“三哥,刚才你自私敢趴在门框上看那个老人?他的样子好吓人呢!”
“妈妈教我们不可以貌取人,再说,老人在我看来慈祥得很,哪里吓人了?”
语罢,他拿梳子替女孩梳头——
“阿公,你相不相信他上辈子是个哑吧?”
披头散发的江早苗在阿公面前嘲笑傅强,惹得阿公哈哈笑。
“阿苗,你一讲就提醒了我,”阿公继而问她:“阿强这么安静的人怎么会跟你认识呢?”
阿公言下之意无非是想取笑她,认为是她主动结识了傅强。
她瞥了傅强一眼,发现他一脸镇定、毫不心虚,于是决定不跟阿公解释了。
“明天的舞会我不去了。”她朝傅强说一句。
他一怔之后道:“可是我已经跟你回来了。”
“我看我阿公的农场比较适合你,阿公也比较需要你。你放心好了,我阿公随时有工作可以派给你,你不会闲着的。”
“对呀对呀,跳什么舞!”阿公乐得迳对傅强道:“你若是真的有意思留在农场里帮我做事,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工资我们可以商量,我会尽量使你满意。我们这里比较偏僻,我可以包你吃住。如果你不在意那些时髦娱乐享受,我这农场还是不错的地方,最起码可以呼吸新鲜空气;你如果要跳舞,这地方这么大,还怕没得跳?根本没人跟你挤!”
他没答话,就听见江早苗没好气地对阿公道:“阿公,你现在是要拍卖农场,怕人家不买是不是?”
“要不然你这个暑假也留在家里帮我做事嘛。”
“阿公,我还要联考那!”
“喔,我险些就忘了。”阿公很愧疚。他之所以忘了。是因为压根就不认为孙女能考得上。“你暑假还要去学校上课吗?”
“免了啦,已经毕业了还去上什么课!要有就是等落榜了再去补习班报名,我尽量在联考时多考几分。看看能不能考个可以少缴点补习费的成绩。”
“呵——”阿公对她的未来也没有什么计划,走一步是一步。
“你不一定要继续升学,早一点跟阿公学习如何管理这个农场不也是条出路中吗”傅强给了个建议。“我才不要管理农场哩。谁要留在这乡下待一辈子,我一定要去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一句话教傅强的心再次蠢动起来——
“三哥,你说这大草原有边吗?”
“当然有,天圆地方,怎么会没有边呢?我还想到天和地的边上去看看呢。”
“三哥真有志气!”
“我带你一块儿去,好吗?”
“好!”
草原上,老三和女孩放风筝。
“快过来吃饭吧,妈送午饭来啦!”老二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母亲带来的是切好的生料,全家人围着一只小锅子,香香甜甜地吃了起来。袅袅炊烟里,无边的草原上,孩子们说着自己未来的憧憬。
老大满脸自信,道:“长大之后,我要改善家乡百姓的生活,我打算引进西欧的乳牛,让大家都能喝到牛奶。”
“牛奶喝多了,个个不都长得像牛了吗?”老二打岔。
“就说你不长知识嘛,”老大反驳。“牛奶含丰富钙质,能改善我们的体质,这你都不懂!”他看着女孩,眼神柔和了下来。
“牛奶喝多了,皮肤都像阔儿这么白。”
“阔儿可不是喝牛奶长大的,她小时候过得可比咱们苦多了。”老三对老大的话很不以为然。
“我还想开垦水田,种水稻,让咱们北方人也能吃上大米饭。”老大继续吐着理想抱负。
“咱家祖辈的确是吃米饭长大的,到了这地方之后才改吃面的。”母亲道着唏嘘。
“我还想把这一带的山羊都换成绵羊,能出毛又能产肉,那可是有经济效益多了。”
老二崇拜地望着老大。“大哥,那我以后可有地方干活了,你出办法,我干活,干一辈子都没问题!”
“你可真有志气啊。”母亲笑二子:“一辈子替人干活你都乐意?”
“怎么不乐意,要是人人都像大哥一样,只劳心,不劳力,大家还吃什么,喝什么?”
“二哥说得有理,我服气。”这话是女孩说的,她就问老三:“三哥,你呢?你怎么不说话?”
“我?我只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
“外面的世界?”母亲问么儿。
“我总觉得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呼唤我,我听见过,真的。”
么儿的话教做妈的有些不安,猜想是他心性未定,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阔儿,你呢?”她问女儿。
“我——”女孩的脸立刻泛红。“我还没想清楚。”
“三个哥哥,你最喜欢哪个呀?”母亲又问,小女儿的心思她清楚得很。
“妈——”女孩连耳根子都红了。
“我知道,阔儿最喜欢——”
“二哥!你好讨厌!”
老大和老三在此刻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但只是一瞬就躲开了。
“阔儿,你把小梳子带在身上吗?”母亲不忍再逗她,怜爱地抚了抚她的发。
“带着呢。”
“好,待会儿吃饱了,妈替你重绑辫子,瞧你,头发都乱成这样了。”
“跟三弟疯着放风筝,能不让风吹乱头发吗?”老大忿忿的语调难掩一丝酸意。
“妈,你歇着吧,我替她绑辫子就成了。天天替她梳小辫,我现在动作俐落得很,一会儿工夫就能让她恢复原状,不信的话,我现在就露一手让你们瞧瞧!”
老三说着便放下碗筷,毫不避讳地伸手进女孩儿兜里摸出那把牛角梳。
“阔儿,先别吃了,往后坐一点,免得头发掉进锅里去。”
母亲和老二都被他那副正经模祥逗笑了,没有人看出老大一脸阴霾,除了正在动梳子的老三——
江早苗撩镣长发的动作教傅强跳出记忆,却依然失神。
“阿苗,我帮你把头发绑起来好吗?”
她一愣,发现他的语气有些怪异。
“我的样子很碍眼吗?”她不署可否。
“好吗?”他轻声再问一遍。
“你想绑成什么样子?可别把我变成丑女喔。”她的回答教自己莫名其妙,但她还是进屋拿梳子跟发带去了。
他对阿公的不表意见报以一笑。
“打扮得再秀气也没用。”阿公的表情很无奈。“我是把她当金枝玉叶在养,就不知怎么会把她养成这种粗枝大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