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养育了我,也毁了我。”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透着绝望和无力感,这使他不得不说话了。
“霍家怎么会毁了你?别忘了,你将为霍家生育出下一代。”
他说出自己一直不愿正视的事实,“也许,也许有了孩子之后,你会快乐起来。”
她在此时挣脱他的怀抱。
“孩子?你终于想起这件事了吗?我还以为只有外人会议论,说我两年来竟没能为霍家生下个一儿半女!”
“为什么你跟大哥——”
“想知道吗?因为我是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你把我让给沈北根本是不智之举!事实是,你们俩都不该娶我!
她奔回屋内,留下愣怔的他。
日子渐不太平,村里好几个妇女遭日本兵强奸,几乎都自杀了,反日情结已在村人心中沸腾。
日军计划征马,镇长无力阻拦,偏偏王德宝又听说红胡子打算狠干一票,道是留给日本人,倒不如自己抢,肥水不落外人田。
偶尔会打只野鸡野兔上土窑探视红胡子的霍沈南也得知了此事。
他单枪匹马,破坏了日军的逮牲口计划,满州警察和日军,甚至村民,没有人认出他来。
村民贱价出售活下来的牲口,草原似乎恢复了平静。然而,镇长很快就受到来自日本皇军的压力。
这天,他回大院,一脸严肃地把三弟叫到大草坪上,两兄弟皆踩着沉重的步履。
“你老实告诉我,破坏日本人围捕计划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
“你不想活啦?”
“你大可以向日本人告发我,我不在乎。”
“我现在就可以亲手逮捕你,用不着向谁告发!”
“你是我大哥,我不反抗、你抓我去向日本人讨赏吧!”
明显的轻蔑教霍沈北狂怒,他抓住弟弟的衣领,咆哮道:“你别以为我不敢!小时候你野,我当你不懂事就算了!现在你长大了,我就不能再任你胡作非为!你以为自己是谁?就凭你那点儿匹夫之勇吗?你以为救了几匹马就了不起了?就叫英雄了?
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搅和会害死多少人哪?““我知道自己是匹夫,你书读得比我多,更该懂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我就是拼了一死也不愿当汉奸!”
“你……你说我是汉奸?好,你英雄,我汉奸,我这个汉奸今天就六亲不认,杀了你这个英雄!”
他疯狂地拔出枪,顶着三弟的太阳穴。
霍沈南从容闭上眼睛。
容阔儿早跟在他俩后头出来了,一直躲在一旁的她不得不在此刻冲上前来。
“沈北,你要开枪的话,就先打死我吧!”
“你……你以为我不敢?你也想死吗?他死了你也不想独活是吗?好,我成全你!”
枪口于是转向她。
霍沈南不得不迅速抢下那把枪,扔在地上。
拾起枪,霍沈北瞪视着眼眸相互凝望的两人,良久,他转身跑开了。
“你在玩命。”她先开口,“那天在大草原上,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他转身背对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欺负我们。”
“不准你再做这种玩命的事,你听见了吗?你的命就是我的命,如果你想要我死,不如现在就开枪打死我吧。”
他一怔,却不回头,好久才说了串蒙古语:“我是不是做错了?当初我没答应带你离开这儿,是不是做错了?”
她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虽然她听不懂。
“说汉语。”
“我想我是错了,我不该把你让给大哥。”还是蒙古语。
“你不但固执,而且可恨。”她边吼边哭出声来。
回身,他上前轻托起她的脸,不舍地又说了她听不懂的语言:“我要你记住,不论今后我和你相隔多远,我的心里只有你,这一生,我只爱你。”
他俯首,颤抖的唇就要触到她之际又将头扭开,这使她倒退着走了好几步,终于掉头跑开。
他本决定离家远去,二哥的一番话暂留住了他,二哥说,日本人喝他们的牛奶,可并没有把他们当人看待。
这天,他决定陪二哥一起送牛奶到日本兵营来。二哥手一滑,把一大桶奶倒了出来,日本兵立刻咆哮出声,一手按住二哥脖子,直到倒在地上,然后要他把地上的牛奶添干净。
他想为二哥出口气,一个枪托敲昏了他,待醒来时,他只看见已气绝的二哥背上插着刺刀。
霍家坟地里添了座新坟。
霍沈南、容阔儿和刘独眼父女,四人在坟前痛哭。
霍沈北远远地看着他们,只在原地默哀,忿忿地想着:日本人连他的弟弟都敢杀。
四人在不久后同回霍家大院。小萝卜哭得依然伤心,因为她早已被沈中朴拙的爱所感动,也让他陪着一起把沈南送的那个玻璃瓶埋了。由于沈中坚持日子太平一点之后,才要请大哥出面为他俩主婚,说是暂时不想给大哥添麻烦。所以他俩的事一直还瞒着众人。
摸着自己的小腹,她悲怆又无助。捂着嘴,她突然冲出大院。
阔儿发现她不对劲,连忙跟了出来。
“小萝卜,你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我……没什么。可能是刚才哭得大凶了,所以胃里不太舒服,一会儿就没事了。
”
话才说完,她又蹲下吐了几口酸水,整个人就要倒地。
阔儿赶紧扶起她,却见她再次嚎啕大哭。
“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快告诉我!”
“我……”抱着阔儿,小萝卜哭了好久才嗫嚅道:“我……肚里有了孩子……”她伤心不已,孩子尚未出世就没了爹。
“有了孩子?”阔儿震惊,“是……”
“孩子是我的。”
刚站定在她俩身后的霍沈南抢着答话,教她俩同时瞪大了双眼看他。
“沈南,你——”小萝卜困惑极了,没注意到阔儿已松开扶她的手。
霍沈南连忙楼她在怀里,沉笃道:“孩子是我的,我会要你。
给你和孩子名儿,你是霍家的人,孩子是霍家的骨血。“阔儿怔怔望着他俩,愤怒之火烧得她无法言语。
小萝卜明白了。沈中必然对他提过一些事,他这么做无非是为霍家着想,想保全她的名节。
“沈南——”她仍不知所措。
阔儿终于迈步走开。
霍家很快就办了场简陋的婚礼,一点也没有喜气。
满州国政府已任命日军少佐做镇上参谋,镇长再不愿意。
无力回天,他的日语日渐精进,声望却大不如前。日本人要他接夫人接回镇上住,否则就是不信任他们的表现。
二话不说,容阔儿答应了他、她最后一次替小萝卜做饭时,在大院里为霍沈南搓揉伤口直到掴他巴掌的整个过程,都被房里的小萝卜收进眼底,小萝卜只能偷偷为这对无缘的有情人流泪——
阿苗的啜泣声打断了灵媒老板的叙述。
“你为什么哭?”
“阔儿好可怜,她过的那是什么日子啊,简直是非人的生活!”
“你同情她,那你是不是也同情霍沈南?”
“他活该!”阿苗忿吐一句,接着便关心地问:“后来呢?他觉悟了吗?”
老板看出她对霍沈南很不能谅解,这就犹豫起要不要往下说。思忖片刻之后,她还是说了——
白云镇的局势急转宣下,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使霍沈北近乎崩溃。
土匪猖獗,满街有人要饭。红胡子亲自出马,抢了镇上最大一家钱庄,一阵枪战过后,红胡子被白马骑士救走了。
白马骑士是霍沈南,没被打死的土匪集结在他四周。红胡子要手下们都下马,给他行大礼,他却把脸别开。
“我欠你一次,今天算是还你了。”
知道他指的是当日放他大哥一命之事,红胡子却不以为然。
“你我既是义父子,谈什么欠不欠的。你别怪我这么说,日本人如今敢这么猖獗,你大哥要负很大的责任。我还真后悔当日放走了他。我手上的枪虽也杀人,却不像日本人那么狠。我抢劫固然是事实,但我也抗日啊。放眼白云镇,有谁敢向日本人挑战?我听王德宝的人说,日本人杀了你二哥,你大哥也就是摔了个杯子,屁话都不敢说一句,沈南,你的本事我们都佩服,要不——”
“你别动我的脑筋。”
几天之后,小萝卜被日本兵逮走了,日本人等着他自投罗网,虽然他营救红胡子做得不着痕迹,但少佐仍将矛头指向他,只想把当日围捕牲口计划失败的恨一块泄了。
两天内,霍沈南连续闹了戏台、酒馆,杀了两个日本兵和一个警察。白云镇乱上加乱,镇长吊唁了因公殉职的警察后,下令缉拿白马骑士,还强调说即便是他亲弟弟也得抓。
于是,街上所有百姓在一阵马蹄路过后,看清了白马骑士的面孔,看见他和身后连发不断的子弹赛跑。
他没带枪,和身后的追兵相较,他的力量明显悬殊。出了白云镇,他的目标更加明显,看起来像是一只猎物,唯一能做的只是拖延时间。
他紧伏在马背上,疾骋如飞。眼看双方的距离愈拉愈近,他已进入追兵人马的有效射程。
就在此时,红胡子的人马出现了,他们及时形成一道牢固的堤防,为霍沈南挡住了汹涌的洪水。一阵激烈的短兵相接,双方都小有死伤,但谁也没占上风,各自扶着同伴的尸体撤兵。
这一次,霍沈南是真的进了土匪窝,而且顶了红胡子的头目之名。
容阔儿听见传闻之后,只身到土匪窝找他来了。土匪们都知道她是何许人,没有为难她,可霍沈南却不想见她,硬是挡她在房间外。
“你非走到这一步吗?想救小萝卜有别的办法,为什么你要让自己掉进这泥淖里?”知道他听得见,她隔着薄墙高喊。
片刻之后,她只见红胡子从房间走出来。
“你快叫他出来,他不能跟你们待在一块儿!”
“容丫头,你和沈南的事,我们都知道,他不可能不想见你。他这么赶你走,是怕自己心软,不能跟着我们吃这碗饭,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你们这是要害死他,他不能死!霍家只剩他一个男人了,霍沈北已成了汉奸,我不能再看他当土匪,日后玷污了霍家的坟地!”
“丫头,你别以为当了土匪就该千刀万上下油锅。草莽也出英雄,沈南这是替天行道,准备杀鬼子,杀汉奸。报国仇,雪家恨。”
她不再反驳红胡子,迳对着墙高喊。“你不见我是吗?你就当你的土匪吧,赶快想办法救出小萝卜,让她到这儿来当你的押塞夫人!”
墙内的霍沈南忍住泪不出声,任她离开。
霍沈南领着土匪们捣日本兵营,烧毁了那个要了他二哥命的地方,解救了被日本人征来的中国特种劳工,“狼爷”的名声于是传开,那是红胡子团感佩他小小年纪就敢独自上野狼坡逮狼崽子的勇气,特意为他起的封号。
狼爷的队伍安然回了土窑,而镇上随即贴满了捉拿狼爷的告示。容阔儿不得不向霍沈北探些口风。
“小萝卜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见她一面。”
“不可能、连我都见不到她,何况是人”
“你都没办法可想了吗?”她哀凄地问。“沈南现在过的是朝不保夕的日子,随时可能丧命;你又——”她停了停,“二哥死了,小萝卜肚里的孩于是霍家唯一的下一代,你不能眼睁睁看霍家绝子绝孙。”
霍沈北听得羞愧,但他更清楚自己的为难处境。
“我必须逮到沈南,否则小萝卜的性命难保、眼下她还有没有性命危险,本田替我向少佐求了情。”
“为什么要抓沈南?他杀的是日本人呀!”
“杀人就得偿命。”
“二哥也让日本人杀死了,有人偿命了吗?”
“我——我是不得已的。形势比人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握有兵权的人都不放枪了,我一个镇长又有如何?你以为我不明白该保住小萝卜的命吗?现在除非沈南远走高飞,否则我不能不抓他;他若真逃走了,我又不知拿什么去换回小萝卜,我——“不错,镇长无力阻止日本人的报复行动,日军架了机枪和炮弹,以泰山压顶之势包围了老土窑。红胡子被捕,小土匪伤亡惨重,狼爷小腿中弹。逃亡成功的土匪偷偷将狼爷送回霍家,交给刘独眼就躲了起来。
无法可想,刘独眼偷偷上镇里去了一趟,把沈南受了枪伤藏身仓房一事告知阔儿,阔儿心里无一刻放得下沉南,看着他忍痛挖出腿里的子弹,想着他的英勇行为,她忍不住满腔爱意,以诀别的心情与他拥吻之际,小仓房的门被推开了,一支枪对准他们。
第九章
“霍沈北来了,对不对?”阿苗问。
“嗯,他发现阔儿行踪可疑,跟了过来。”
“他开枪杀了他们两人?”
“不。他虽气愤,但还是念及手足之情,他限霍沈南在三天内远走高飞,否则他是不会放过他的。”
“霍沈南答应了?”
老板一叹之后才道:“他没有离开那片土地。腿伤好了,他又能骑着白马疾驰如飞,他的队伍还剩十几人,这些人重新聚拢在他身边,心甘情愿地跟着他。而他,准备领导众人起义,向日本鬼子讨回血债。”
“找死!他这是以卵击石。”
“是这样没错。起义的结果是,小土匪皆成仁,只有狼爷被活逮入狱。狼爷被俘待决的消息在镇上传开了,但人们不再高声议论,对他们而言,这消息不啻为噩耗。在他们眼里,狼爷是满州英雄。”
“英雄?”阿苗承认这点了,但她唏嘘不已,英雄却注定了死亡的命运。“死之前
,他有再见过阔儿的面?”
“有。”
老板脑里浮现了这一幕——霍沈南戴着脚镣手铐,斜躺在干草上,一头篷乱的长发下,依旧是一对光芒税利的眼睛。他不断扯着干草编辫子,編著他最后、最深的记忆。
“霍沈南,有人来看你了!”狱警高喊。
他抬头,看见头戴黑纱的阔儿。
她的神情十分平静,放下提篮,跪在他面前,把吃的东西亲手为他缝制的衣衫、鞋子,-一拿出,摆在他面前,娴熟的动作看起来不像是来与他诀别,倒像居家过日子。
她倒了一碗酒。自己先喝了,呛咳过后才又倒了一碗,递到他手上。
他一饮而尽。
接着,她喂他吃了一颗水煮蛋,边喂边凄楚地笑,那笑容里有着往日的甜蜜。
“阔儿!”他突然热泪滚滚。
再忍不住满腔悲恸,她抱住他大哭。
“我错了,当初我不该离开土窑,我该跟着你!哪怕是当上土匪婆,现在也能陪着你在这车里待上几天,陪着你上刑场,陪着你一块死——”
“阔儿,你说,人有来生吗?”
“有,我在来生等你。”
“不,是我等你,我先走了。”
“三哥,你怕吗?”
他笑了声,“死有什么可怕?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