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瓶子,她坐上床沿,“你躺平了我比较好下手。”
她下手了,轻轻的搓揉不久便搓出他片断记忆——
老三光着膀子在井边打水,碰上阔儿到院里取柴草,他准备生火做饭。
“天凉了,别用这么冷的水。你等会儿,我替你烧点热的。”
她的语气十分冷淡,也没正眼看他,她知道他是想擦洗身子。
“不用麻烦了、”他也不看她。
突然,她丢下柴草,回屋取来红花油便接在他的伤口上。
他还来不及开口阻止,她先说了:“让我替你揉揉吧、我知道你这伤是昨天让牛给撞的,小萝卜告诉我的。她现在什么味道都闻不得,就让我来吧,我挺喜欢红花油的味道。”
不容闪躲,她已开始为他搓揉伤口。
“你别在意,愈在意越显得你心里有鬼,别忘了我是你大嫂,长嫂如母,妈不在了,你大可以坦然接受我这个大嫂的关怀。”
他不能言语,只能强迫自己呼吸得自然一些。然而,她的搓揉动作已转成轻柔的抚摸,而且已游移至伤口以外的部分。
坚实的胸膛在她的柔荑下一张一收,他再也克制不住,霍地抽走她手中的红花油瓶,往地上一扔,将她拉进怀中,唇随即挤压住她的。
奋力推开他,她给了他狠狠一巴掌就转身回屋——阿苗的手被傅强倏地一把握住。
“干嘛了?太痛了是不是?”她问得有点罪恶感,因为她刚才真是把吃奶的力气用上了。
他盯着她的颈问道:“我送给你的那颗心呢?为什么不戴着?”
他的眼底尽是忿怒和不甘。阔儿成了他大嫂,所以把他的心藏了起来,所以只能为他搓揉伤口,却拒绝他的吻。但阿苗是他的妻——阿苗来不及回答就被抱个满怀,他一个翻转将她压在身下。“我的心呢?”
“在……在我自己房间的枕头下面。”她喘得艰困,“你好重,我……快不能呼吸了。”
她还是习惯把心放在枕头下。他释然地放开她,躺上另半边床。
“我不重,我是你丈夫。”他那抹动人的微笑柔软了她的呼吸,“再帮我揉揉。” 他拉住她的手,覆在瘀伤上。
踌蹉片刻,她再度为他揉伤,这回没用太多力,所以他觉得那是种温柔的抚摸。
“阿苗。我收到恐吓信。”
“什么?”抚摸停止。“恐吓我们什么?”
“要我们给钱。信上只交代这个,另外还有一个帐号。”
“知道对方是准吗?”她已觉毛骨悚然。
“当然不知道。”他叹一声,“经济不景气逼得很多人铤而走险。我想对方清楚我们这农场还有钱可赚,所以才想动我们的脑筋,他要六百万。”
“六百万?”她咋舌,“你给啦?”
“当然没有。我报答了,警方已在暗中调查,尚没什么眉目。”稍停,他再道:“所以我们还处在危险之中,这就是我不让你单独出门的原因。我觉得恐吓的人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你的伤是被人打出来的!”
他无奈地点了下头。“下午我上镇里补点货,出镇不远后就发现路上倒放置一辆越野机车,骑上躺在地上,我以为他车祸受伤,下车去看他的时候,他突然用板手袭击我,然后就骑车逃逸,我才知道那是埋伏。”
“记下车号,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他戴着安全帽,我认为那一定是辆赃车。”
“意思是,你白挨揍了?”她急。
“那是警告,要我快点把钱汇给他们。那人只是个打手。”
“那——我们该怎么办?只能坐以待毙吗?”
“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不乱跑。”他说得沉笃、自信。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任人恐吓呢?我们有免于恐惧的自由呀!为什么我们连行动自由都要被剥夺呢?你该请警方派人二十四小时保护我们才对!”
“没那么多警力,我们也不是什么要人,没出事,警方也没有派人保护我们的依据。就算有有警方在农场上驻守,你还是不自由。”
他说的有理,“可是我……我怕。”
他很自然地将她拉入怀中,搂得好紧,她没拒绝。
“我会保护你的,相信我,再没有谁可以让我失去你。”
“你是因为不希望农场被捐出去,所以才愿意保护我?”
这一句话使她的唇被封住。
躲不过他的吻,她只能瞪眼看他。
“你的眼睛是不是在对我说,我不能吻你?”他扬眉,托起她的下巴,问话的语调虽温和,但她依旧不安。
每当和他这么靠近时,她就觉得一切都很简单,一切也不再简单。她好矛盾,所以说不出话来。
“我的承诺还在有效期限内,但那并不包括我不能经常吻你。”
“即使在违背我意愿的情形下?”她没传达出警告意味,这使得她生起自己的气。
“我不记得你曾在我吻你的时候请求我放过你。”
“你没给我反抗的机会!你…都是突袭!你很没教养。”
“突袭?没教养?”
她懊恼地发现,他眼里不但没酝酿出怒意,嘴角还挂着一抹对她的取笑。
“阿苗,我记得我们那两次宝贵的做爱过程里,你也没有要求我放过你。”他咧嘴而笑,“如果我不曾会错意,我想你对我是有过请求,但绝不是请求我放过你。”
对视一阵,她抱头大叫一声,然后越过他在床上躺平,拉过被子就罩住整身、整脸。
他朝被子底下的人笑了笑,然后开始搓揉瘀伤。
第八章
阿苗不甘心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却又无计可施。苦思两天之后,她决定找灵媒老板谈谈。
知道傅强有回屋检查她午睡情形的习惯,于是她躺在床上假睡,拗到他来过之后才布置成床上有人的假象,然后偷溜出农场,牵着轻型机车走了好一段路之后才敢骑上路。
“好久没来我这儿了,”老板喜见她的出现,“开始跟傅先生一起过太平日子了吗?”
“太平个鬼!日子愈来愈难过了。”
“又怎么啦?”
阿苗不耐烦地朝她挥了下手,“不提也罢。我来看你发功,看看能不能替我解除闷。哎,我进来的时候,酒吧里根本没客人,你的生意并不好嘛,经济这么不景气,你干嘛不干脆把酒吧生意收了,摆路边摊是不是比较好赚?”
老板不以为意地笑笑,没说这酒吧其实是为她开的。
“日子是不好过,我会考虑你的建议。”
“发功吗?今天。”阿苗伸一只手到她面前。
“有何不可?闲着也是闲着。”
握住阿苗的手,老板紧闭双眼,好久都不说话,表情甚是难过、伤心。
“讲话呀!”
“这边的日子也不太平了。”
“哦?出了什么事?”
“日本人入侵东北。”
老板的思绪已飘到东北,时值容阔儿与霍沈北成婚两年后——
婚后不久。霍镇长与夫人便搬到镇上往,周末才回村里大院过夜;新婚之初,镇长和夫人开始出双入对地参加各种集会场合。看上去珠联壁合,伊然模范夫妻,那以后,阔儿和霍沈南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大哥大娘回家的日子里,他总在外过夜,他继续过他放马的日子。继续唱着他的蒙古长调,眼里看的是草原和马,心里想的是爱情和仇恨。
这天,他应大哥日前的要求,打了两只野鸡回来,本来是二哥该顺道带到镇上去的,可二哥忘了,他只好自己跑一趟。
骑上白马,他进了五花八门的白云镇,镇上安了电灯,政府办公室里安了电话,脚踏车已满街都是,不再是新鲜玩意了。各式建造厂和商店星罗棋布、在他大哥的治理下,白云镇一片欣欣向荣。
阔儿身体不好吗?为什么大哥要他打野鸡,说是要替她补身?
他很少到镇上来,即使不得不来,总也会绕过大哥那间中日合壁的砖房。
一路上,他看见当年救治过他的本田医师,礼貌地朝他点头;他摆脱上前纠缠的日本妓女;他对街上的一切似乎都不感兴趣,仿佛这纷纷扰扰的世界永不属于他。
大哥家的矮栏外,他喊了两声,没人回应,正犹豫着要不要把鸡搁在门边时,门开了。
阔儿苍白的脸令他的心为之一抽!他本以为屋内不该有人在,因为这是上班、上课的时间。但只是一眼,他发现自己惊喜不已。
“把鸡拎回去!”
他立刻拎起鸡,掉头就走,尚未跃上白马,他又奔回门口,因为她晕倒在地。
他一直和她保持一段适当的距离,可是此刻他不得不抱她回房躺着。
找了条湿毛巾,他弄醒了她。
撑开眼皮之际,豆大的两串泪滑下她的面颊,她憋着气不出声。
“我现在就去找大哥回来。”
“不必!既然你我已渐行渐远,你就犯不着管我,省点力气吧,沈北他也没空理我!”
“你——”他慎选用辞,却找不到适当的话说。
“我是因为几天没睡好,才请假在家的,你别多心。记得我答应过你的事吗?我会活着,再不堪我都会活着;你活着一天,我就为你活一天,谁也别想教我死!”
“阔儿,你何必——”
“喊我“大嫂”!还有,不许你对我说教!你不过一介莽夫,没资格跟我讲大道理,有本事跟我谈理想抱负的人是沈北!他才配跟我一来一往,这不是每个人的想法吗?包括你在内,都该认定我过的是幸福无边的生活,现在你还想对我说什么?莫非你后悔把我推给沈北,想挑拨我们这对模范夫妻的感情?”
她的每句话都在伤他,更伤自己,他听得心疼不已。但如今除了不言不语,他连表达内心情感的肢体动作,甚至眼神都没有,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较往日更麻木。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忘了你的首要工作就是避嫌吗?有他人在场你都躲着我了,何况现在这屋里就只有你我—人!你不怕沈北突然回来,撞见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吗?快走吧你,我可先警告你,或是真让沈北撞见了,我不但不会向他解释,还会反咬你一口,对他说你我之间有不伦之情,你想他会相信谁的话?”
麻木的神经还是牵动了,扯了好几下嘴角,他说:“委屈你了,阔儿,三哥真的心疼你。”
自怜的双眼与他对视良久,她终于趴在枕头上放声大哭。而他悄然离去。
白马仿佛也知道主人心情沉重,它以缓步驮着主人回到村里,村人们正闲聊着东北沦陷之事,道是关东军把奉天占领了,日本兵已进驻白云镇,说他们打算拿下哈尔滨,成立什么满州国。
霍沈南不由想起自己在放马时遇见过几个日本兵。当时他不觉得那群素昧平生的日本人有什么不对劲,可此刻,他胸中却有一投骚动。
白云镇依然安定繁荣,但街上已贴满“日满亲善,东亚共荣”的大标语。
在无法预估情势将如何发展的情形下,霍镇长只能和日本人周旋。老百姓逐渐有不满的声浪,可他却必须摆出欢迎日本人的明确姿态。他和夫人经常得出席有日本人的场合,这使得阔儿十分不悦。由于他不能阻止学校开日语课,她已气得辞去教职,打算回村里住。
“搬回去住,我现在怎么能搬回去住呢?”
“你不能,我能!”
“你想一个人回去?我不答应!”
“镇长大人,我这是为你好,我留在这儿对你已没有好处,因为我没把握自己不会得罪皇军。你一个人去卧薪尝胆,力守白云镇的一方水土一方人吧!”
他答不上话,气愤中去拿了张书签给她。
“这是什么?你先解释给我听听!”
不用看,她知道那上头是自己写的白话诗。
“哼,“你有多少愁?你有多少忧?旧愁散不尽,新怨上心头。
白云遮住欢笑,盖住恨,为什么彷徨,为什么留?““他急念出第一段。”你想表达什么?我要你住在白云镇,害你忧,害你愁,是吗?你想搬回大院去住有什么目的吗?“抖了抖书签,他再道:”真是字字血泪、句句相思呀!““这书签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夹在教案里的宝贝教王德宝的手下捡到了,人家拿来奚落我,你都快把我的脸丢光了,还好意思问我哪来的?”
“你怎么不教训王德宝呢?他的人不维持治安,倒当起特务来了,我这书签是被人偷走的!”
她毫无赧色的回答换来热辣辣的一巴掌。
“你打吧,我不想强调自己的清白,而且随时欢迎你在我身上求证!”
这话教他放下高举的手,眼神已转为羞愧,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回房收拾衣物再离开,她在深夜返回霍家大院,着实令霍沈中和霍沈南惊讶。
“嫂子,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啊?是不是——”霍沈中搔两下头,“是不是跟大哥吵架啦?”
她的目光凝在霍沈南脸上,他的不闻不问才使她难过。
“沈南,你安慰安慰嫂子吧,我……我从小就没抱过她,还是你抱抱她吧。就当——就当你还是她三哥,不是小叔。我不会跟大哥说这事的。”
要是旁人听见这番话,肯定啼笑皆非,可霍沈南隐忍许久的情愫被挑起。他确信阔儿受了委屈,而且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他还没上前抱她,她先说话了:“沈中,镇上现在不很太平,我想回来住一阵子。”
“不太平?有多严重呢?那大哥他有没有危险?”
“应该没有、他花在应付日本人的时间比处理镇务还多。”
“喔。”
霍沈中漫应一声,有点明白大哥为什么要他供应日本兵营牛奶了。本来他只供应学校牛奶,收入已属丰厚,可大哥要他以日本兵营的供应量做优先考量。他不很愿意这么做,因为日本兵对他很不友善。本想找时间向大哥提这事,如今听了阔儿的话,他觉得没必要那么做了,带着木然的神伤,他先回屋去了。
她随后也想进屋,一迈步子就整个人被霍沈南揽在怀里。
下颚紧抵住她的前额,他颤抖着吸取她的发香,也感觉出她不明显的挣扎。
“别动。”他低喊,“让我抱你一会儿、我不讲大道理,也不问你任何问题,我只想这样抱着你。”
“我不需要安慰,尤其不需要你的”她的声音温柔也冷漠,“则为我现在所遭受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最没资格安慰我的人就是你。”
他确也后悔,但水终究不能倒流。
“以后你别再躲我了,因为我也不想多看你一眼。我一直努力地使自己对你的记忆停留在阔别十二年后乍见你的那一眼里,那是当年的你,也是全新的你;即使我不曾认识你,我也在那一眼里爱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