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到底怎么了?」许廷邦性急地大叫。
「她……她已经死了。」廖大夫嗫嚅说道。
「死了?」云晨风厉声道,亲自上前查看妇人的情况。
许廷邦则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领,叫道:「死了?你竟然说得出口!要不是你昨晚让她们在外吹风淋雨,人家怎么会死?」他激动地摇晃着大夫,已顾不得什么「敬老尊贤」了。
「这……这……不关我的事……」廖大夫慌忙划清界线,倒不是因为心生愧疚的关系,而是担心自己会活活被这暴怒的小伙子给「摇」得「魂飞魄散」。
「‘她’如果有个万一,我会再回头找你!」
云晨风狠瞪了廖大夫一眼,急切的身影如旋风般席卷而出。
万一?这是什么意思?廖大夫惊愕地望向床上的妇人,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了
谁、又惹了谁?「她」明明就已经「万一」了呀!为什么云老板会说……
「哼,大哥说得太客气了。」许廷邦仍抓着廖大夫的衣领,不平地道。「换作是我,就把你的骨头给拆下来做中药材!」
「阿邦,人家好歹是大夫,别那么凶,快放开他。」余默第二次提醒道,口气仍显平和。
「哼!」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许廷邦转身对余默说道:「我不放心大哥,先跟出去瞧瞧了!」语毕,头也不回地奔出大门。
「年轻人脾气就是冲动,大夫可别介意。」待许廷邦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余默才又缓缓开口道。
「真是,年纪轻轻,口气这么狂妄——」廖大夫如释重负地扭动脖子,嘴里不住地咕哝道。现在想想,还是眼前这位年龄和他相仿的男子看起来比较「和蔼可亲」,至少,他刚刚还替自己「说话」了……
「口气虽狂,不过这一次他倒满有‘见解’的——」余默吸着烟,想起许廷邦的威胁。
「什……什么意思?」廖大夫忽觉颈项一凉。
余默再度眯眼一笑,温和上扬的唇角隐泄着邪气而难捉摸的诡谲。
「您的铺子里很缺药材吧?」他以一贯「和蔼可亲」的语气,一字一句道。「如何?需要来些‘龙骨’吗?」
※※※※※※※※※※※※※※
冲出草屋,云晨风扫视整座菜园,依然不见点点的踪迹。
放着已去世的母亲,他相信她不会离开太远……但,他必须确定!
确定她真的「安然无恙」!
无暇顾及自己内心难抑的翻腾情绪,云晨风沿着园中小路绕过草屋,意外地,他看到了另一番有别于前园的景象……
这里种满了花……当然,那是在风灾发生之前!
但,尽管残花雕尽,却不难想象这里原来简朴细致的风貌;就像眼前散布一地的?小贝壳,它们本来应该是被铺排在小径两旁的吧……
基于某种直觉.云晨风沿着散有贝壳的小路朝屋后的林子走去;透过林间悉牵的风声、雨声,他隐约还听到断断续续的细微响声。
加快脚步循声而去,果然,他看见她纤瘦的身影孤独地隐现在林间深处,四周尽是迷蒙笼罩——
她低垂蛲首,蹲蜷着,正专心于重复某种同样的动作。
云晨风蹙拢双眉,不由得放轻脚步。雨,绵绵轻泄,她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接近,那专注的模样,恍若与世隔绝的雏花,洁白、脆弱,却不容侵犯。
慢慢地,云晨风看清一切,而他的心,也猛然抽动——
她在挖土!
无锄、无铲,只用她的双手,认真而执着地挖着!
「别挖了!」云晨风粗嘎道,直觉伸手攫住她瘦不盈握的手臂。
点点轻震了下,缓缓抬头,湿覆额前的发丝不断渗滴着水。她眨眨湿濡的双睫,既惊愕又困惑。
「起来。」他放柔语气,轻拉起她。此情、此语,似曾相识。
「你……」又眨眨眼,她认出了他。「你是……坐大船来的……那个人?」她讷讷问道,声音细碎。
「我是,现在你认识我了。」云晨风扯扯嘴角,伸手拂开她额前沾水的刘海,这才发现有一道细长的浅疤横过她的眉心中央。
反射性格开他的手,点点偏过头刻意避开他的注视,此时,许廷邦已喘着气跑进林子。「大哥——」
许延邦的闯入吓着了点点,只见她原本已无血色的面容更加苍白。云晨风以眼神示意许延邦别靠近,但他并没有注意到,仍迳自对着点点热络地自我介绍。「姑娘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我叫许延邦,大家都叫我阿邦,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骨碌碌的大眼尽是戒慎恐惧,点点不自觉地退靠在云晨风身后,恍若他是可用来遮风避雨的一堵墙。
「我……不认识你……」她颤声对许廷邦说道。
「不认识我?怎么会?」许延邦指着自己的脸,试图唤起她的记忆。「我们早上才见过的,记得吗?你还背着你娘站在港边看我们的船呀,我当时就在甲板上……」
「阿邦!」云晨风出声制止许延邦,他显然已经「亲切」过头了。「你先去外面找蔡掌柜。」他肃着脸命令道。
「找蔡掌柜?作啥?」许延邦撇撇嘴,根本不想再搭理那个势利又无同情心的掌柜。
「帮忙找人收殓。」他直接说道,感觉她身子微微震动了下。
「收……哦!」许延邦顿悟,可又想起那些冷漠的村人。「可是……」
「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办成这件事。」
简单一句话,许廷邦顿时明白云晨风看待这件事的重要性,他相信大哥之所以如此「重视」这位孤苦无依的姑娘,绝对不只是单纯的「伸出援手」而已!她之于他,应该还有别的意义吧!
「大哥你放心,交给我绝对没问题。」信誓旦旦的保证完全宣告了办事的决心,许延邦未再多作停留,即飞步离去。
云晨风转回视线,看见点点又打算蹲下身继续执行未完成的工作,遂拧眉阻止道:「你该进屋休息的。」
他拉着她,眉峰之间更显阴鸷。是错觉吗?为什么他不断感到一股异常的温热正透过她湿薄的衣衫传透到他的掌心?
「我自己可以安葬我娘……不需要村人的帮忙……」点点低哑道,忍不住浑身轻颤。村人们的态度,她非常清楚!
「可是你浑身都淋湿了。」云晨风拉近她,冷不防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额头。
好烫!
点点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射性想拨开他的手,却反而被他牢牢地扣住身子,动弹不得。
「放……放手……」除了娘之外,她不习惯和人如此贴近。
「为什么不让我帮你?」云晨风粗声道,将她紧攫在胸前。
「我可以自己安葬我娘……」她仍然执着,眼神显得有些涣散。「不需要……」
「我不是村里的人!」他打断她,为她的「拒绝」感到有些恼怒。
相依为命的亲娘死了,她该是伤心欲绝的,不是吗?
孤立无援,既病且累,她也该是惶恐无助的,不是吗?
可为什么濡湿她面颊的只是这场下不停歇的雨水,而非止不住的泪水?曾经拥有纯真笑靥的小女孩,如今却是这般的无喜无悲——
难道她的心,真封闭得如此彻底?
思及此,云晨风整颗心莫名地紧揪起来。明知不该再在意她的,却还是无法放下,此时此刻,无论她的记忆里是否有他,他都决定带她离开这里!
深吸口气,他尽量平稳地说道:「你可以拒绝让我帮你,但可别拒绝你爹的心意。」
「我爹……」点点怔怔地抬眼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她听错了吗?抑或是头昏产生错觉,他刚才似乎提到了爹……
「你认得……我爹?」她迷惑道,努力想集中混沌的思绪。
「别忘了我是坐大船来的。」他答得似是而非。编造谎言不是他所擅长,但或许这是唯一能接近她的方法。
「是爹……让你来的?特地来接娘的?」她颤声问,空洞的眼中却反而看不出一丝欣喜。
云晨风收紧双臂,将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上,表情深不可测。
「当然还有你。」他暗哑道,带她离开的心意更加坚决。
点点倚贴着他的胸膛,感觉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她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她不晓得自已是不是该相信他,但,他浑厚的嗓音听来是那么舒服,感觉上,就像是海……
「可是娘……已经……等得很累了……」她闭上眼低喃道,任凭炽燠的热逐渐侵占全身。
她的话,让他心惊!
云晨风环抱着她热烫的身子,没去深思自己狂跳的心究竟代表什么意义,他只知道——他的双臂会紧紧地拥着她!
因为,她真的累了……
第三章
在深不见底的大海之中载浮载沉,点点甚至没有试着挣扎……
她似乎飘了好久……
冰凉的海水不断冲卷着,但她并不觉得冷……
黑暗中,有股浓浓的温暖包围着她,一点一滴,消融她的疲惫与倦意……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飘往何方,却只想私心地攫护住这暖暖的源头……
良久,当她以为自己就要这般无止无尽地随波漂流之后,她终于在黑暗中抓住一道突来的光亮——
睁开眼,望进一屋子的陌生,点点顿时有种记忆错置的感觉——这是哪里?
她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撑起虚弱无力的身体,她极度困惑地扫视空无一人的房间,屋里气派精致的陈设,是她这辈子从未见过的。
她在作梦吗?还是……
蓦地,雨里的一幕重回她的脑海,她想起由日己应该正在和「他」说话才对,怎会……
心一惊,匆忙掀开棉被,点点正想起身下床,才发现自己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至此,她更加惊惑了!
陌生的环境加上陌生的景况,使她心慌得直想离开这里。
点点吃力地拿起置于几上的衣物开始着装,尽管仍有些头昏目眩,她还是完成了这项工作。而就在她执着细带想扎绑头发时,房门外赫然传来了说话声引起了她的注意——
「呃,我说云老板啊……这个……她已经昏迷三天了,是死是活也没个准……万一……」
「大夫说她醒来之后就会没事。」
低沈的嗓音毫不迟疑地打断对方的疑测,接着,又闻一句低低的咕哝——
「问题就是怕她醒不来呀……」
「你说什么?!」微愠的话语有着严厉的警告意味,这声音……她认得!
点点慌忙地扎好头发,起身走向房门,想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就在门外,但,接下来的对话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住脚步。
「云老板!您别生气……我可没别的意思……只是……她住在这里……真的不妥啊……」诚惶诚恐的话里难掩嫌恶,那种轻蔑的口吻是点点再熟悉不过的。
「怎么,你这客栈不能住人?」那人压着嗓,散发的却是明显的怒气。
「当然不是……可好歹也要看是什么人……」蔡掌柜的戒慎畏惧依旧,但为了日后着想,他仍是鼓起勇气说道。「实在是她们母女的身分太‘麻烦’……如果让村里的人知道她住在我店里……只怕以后生意难做哪……」
「如果——我现在就‘直接’让你关门大吉呢?」
很直接的威胁,再笨的人也听得出来!
「这……云老板,您……您别开玩笑了……」蔡掌柜干笑两声。
「我向来说到做到,从不开玩笑。」
很明白的宣告,再蠢的人也知道他真的不是开玩笑!
房里,点点屏气凝神地倾听门外传来的一字一句她早已习惯别人对她冷淡嫌恶的态度,因此对于蔡掌柜贬人的言词倒也没多大感觉,真真正正令她感到惊诧的反而是云晨风的反应。
「他」在为她说话?是吗?
一股陌生且异样的感觉缓缓流过她的心头,点点抚着胸口,细细体验梦里那股熟悉的温暖逐渐由梦幻而真实。
这经验,是崭新的。
毕竟,自小到大,从没有一个人会主动为她说话,更别提是维护她了……甚至……连娘都不曾有过……
娘……
猛地,点点想起埋葬娘的事情。三天了……如果刚才她没听错的话,她似乎已经昏迷三天了,这怎么可能?
情急之下,她冲上前拉开门扉,即见到云晨风高大的身影矗立眼前,深峻的五官正不悦地紧拧着,而蔡添顺则是被她突然开门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
「你醒了?」云晨风转过身,聚拢的眉头在见着她的刹那不自主地舒展开来。
「嗯。」点点缩缩身子,低下头,但仍然瞥见了蔡掌柜眼中的鄙视。「我……」
「你醒来是最好不过的了。」蔡添顺对着点点冷哼道。「我这客栈可不是什么人都能住的,像你……啧,要不是云老板……」
「闭嘴忙去,我要离开的时候会通知你。」云晨风随手弹了一锭银子到蔡添顺的怀里,口气寒冻慑人。
「离……离开?」蔡添顺怔住,他没有要云老板离开的意思啊!
「要我再说一次?」很严厉的警语。
「不不……我了解、我了解……」蔡添顺收起银子,识相地躬身退场。
他被迫去找人帮忙安葬那发了疯的女人一事,早已传得全村皆知,现下她那洋模洋样的女儿又住在他客栈里,尽管心里百般不愿意,但碍于云晨风的身分和影响力,他又不敢不接受。
传闻中,云晨风做事向来不按牌理出牌,他商队的手下也是亦正亦邪,无论是面对海盗或官府的人,听说都十分吃得开……原本,他对这些说法是有些不信的,但后来他被云晨风身边那个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威胁着去找人来替那疯女人入殓之后,他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他们的「行事作风」。
不过,他还不是最不幸的,因为听说那个廖大夫所受到的「威胁」比他更大,已经不敢再对她们母女有任何意见了……
想到这里,蔡添顺也只好摸摸鼻子,自行想想该找什么理由来和她们撇清关系——总归一句,他还想在这安平镇上继续混日子呢!唉!
待蔡掌柜一离开,云晨风即刻走向点点,并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额头,问道:「感觉如何?头还会昏吗?」
瑟缩了下,点点反射性连退两步,她没料到他会突来这种举动。
「我……病了?」她疑惑道。「很久了吗?」
「已经三天了。」云晨风蹙着眉,尽管对她刻意疏远的反应感到在意,他仍然进一步拉着她走进房里,说道:「再躺着休息一下吧!大夫一会儿就来——」
「可是……我娘……」
「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人安葬了。」云晨风注视着她苍白无血色的脸庞。这场病,让她原本已经瘦弱疲惫的身子更显单薄,仿佛他稍微一用力,她就会散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