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意味着什么?她想以低姿态来说服庄琛收回撻伐?或者她已決心屈服于他的求偿?庄頤決定静静的拭目以待她意图的显现。
而他并没有等待太久。稍后,水仙便白着脸但毫无隐讳的,对庄琛和淑姨做了一次最完整的罪行招供。她清楚的说明车祸发生的前因后果,还明白的表达出事发后她的害怕恐惧心理,与十年来心情的不安,她所有的敘述,结束于她在书房里巧见了那颗庄頤保存了十年的镀金水仙花鈕扣。
书房內的每个人,都像在听講一个传奇故事般的屏息凝神,但每个人杂陈于內心的滋味却更见不同。
更稍后,水仙忧伤的凝视着庄琛,祈求諒解的、极突兀的要求着:「答应我,庄琛,无论我做下任何決定,都请不要恨我。」
在庄琛似乎尚未由她的陈述中回过神之前,她没有留给自己任何犹预空间的转向庄頤,痛下了一个庄頤一心想要的结论。
她蓄着满眼泪光,木然的喃道:「你的心愿我將成全──我同意你的求偿,而你,可以开始籌备一场婚礼了!」
第四章
決定把自己的婚姻变相折让给庄頤的黎水仙,日子倏忽变得紊乱且忙碌不堪!
庄頤给她的婚礼期限很匆促──一个礼拜。而一个礼拜之內,她要应付的事情很多。
说是应付,实在是因为这件婚事过份的出人意表,她除了要应付婚礼中必须准备的繁琐细节之外,她首先要应付的便是众人的惊讶与好奇。
惊讶出自亲友,好奇则来自一些只有点头之交的闲人。拿水仙目前服务的这家大医院来说,几乎每个认识或不认识她的人;都在耳语着这件跌破众人眼镜的消息──医院里最年轻,也是公认最雅致丰韻、最有人緣,且最多男士垂青的护士长黎水仙即將步入礼堂,可是爆冷门的地方是,她的对象竟然不是和她相恋了四年的年轻瀟洒医师庄琛,而是传言中庄琛那常年坐在轮椅上的古怪哥哥。
当然,医院这群人中还是不乏一、两个不用耳语或臆测,就勇于单刀直入去追根究柢的人。
张意霞就是其中之一!
她是打从护校时代就和水仙结下了不解之緣的好朋友。求学时代,她们便同进同出,巧合的是当护士时,两人也一同被网罗进这间大医院被重用,两人还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维持了近十年的友誼。
若要人们由接触的第一印象来判断,绝没有人会说这两个人是好朋友。撇开外表不谈(其实水仙和张意霞两人的美各具一格,一个美在婉约,一个美在鮮明),在医院里,人尽皆知黎水仙是个温柔大方且亲和的好护士,她最大的优点是:她的耐性永远比个性多了那么一点,因此她获得医院绝大部分人们,上至大夫、下至护士、乃至病人们的拥戴,这也正是她之所以能年纪轻轻就被擢拔为护士长的原因。
至于张意霞的个性则和水仙完全相反,她是道地的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个充满同情心与悲天憫人观念的人,但她就是不肯直接表达,总喜欢用一些叫人感觉难以受用的话来冷嘲热讽。
像这次关于水仙的婚事,她在跌破眼镜之余,总不忘要对好友投以充满「关爱」的「眼神」。
这天她在小儿科病房逮到水仙,一开头就这么嘲弄着:「水仙姑娘,听说你最近脑袋有点『脱殼』,大夥本来以为你『甲意』的是咱们小儿科的这个(指庄琛),怎么新郎会变成复健科的那个(指庄頤)?你知道?你知道,你的中途『变节』,让咱们小儿科笼罩在空前的黑暗期,咱们那个『帅哥』庄医师,现在已失魂落魄到被降級成『衰哥』了,而我们这些『曼秀雷敦』(喻小护士)在痛心之余,只好自告奋勇的来找病因罗!」
面对这样的追究,水仙最终只能回以苦笑,并于怔忡了半晌之后说道:「人生的种种,总会在无意之中获得決定。」
接着,水仙又一次把她和庄頤之间的因果简略的复述一遍。而这故事,让张意霞听到天方夜譚般的浑然忘我,忘我到连她一向好问的嘴皮子都忘了动,故事终结时,她一脸不可思议,许久后,她才用了一句颇富哲理的话,做她追根究柢之后的心得。
她摇头晃脑的说:「不幸之神晓得任何人的住址。」
这句话让水仙又怔忡了良久。
或许是的!正因为十年前她的轻忽,才使得不幸之神找上庄頤。而现在,不幸之神选择了制造此一不幸的她成为庄頤的新娘,而这又直接的造成了另一个人的不幸。
她是完全清楚庄琛內心的痛苦与挣扎的,在短短的一夜里,他的感情世界被扭曲,在短短的几天里,他得接受「爱人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种种事实,这的确十分悲惨。
不过事隔几日,他已带着令人心生不忍的清憔悴与失魂落魄,出现在她的面前不计其数,他由苦口婆心的講理,到软硬兼施的哀求,到强行霸道的纠缠,其目的无非是想要求她打消嫁给他哥哥的念头,他甚至还幼稚到矢口否认,他曾说过对十年前那个小女生──也就是十年前的水仙──深恶痛绝的话。
他已完全像只负伤頑抗、在做最后垂死挣扎的困兽。
日前淑姨还有一次来电说:庄琛曾回雾庄找过他哥哥两次,而每次庄琛都冲动到差点对自己的哥哥大打出手。
是什么改变了庄琛温和的性情,让他变暴戾的?除了失落的爱情,水仙真的找不出其他理由,她明白自己是注定要戕害他纯情的心了。但对这樁即將和庄頤成立的婚姻,她又何尝没有挣扎?事情如果能有转圜的余地,她宁可回头,宁可选择一个自己「熟悉」且信任的人。
庄頤,他根本就是她生命中的陌生人,除了他写给她妹妹玫瑰布置于「落霞棲」的那副「落霞与孤鷙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笔跡苍劲的对联之外,她对他几乎是无知的。当然,经过雾庄的那顿晚餐,与一席唇槍舌战之后,她增加了对他的一些了解。
而稍后,她和他还有一次精采的双边会议(那是在庄琛被她的決定气走,而淑姨被他命令的语气遣走了之后),她和他以口头谈妥了他们的「婚姻合同」,她相信自己今生今世都不会忘了那些可笑到近乎可悲的合同內容。
更可笑的是,那些合同的內容几乎都是由她主导,她终究还是对他脱口说出了她对这场婚姻的期望……一些她设定的条件。
合同規範的第一条──她同意与他结婚,并就此退出他弟弟庄琛的感情生命,但在他弟弟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对象并且结婚时,他们的婚姻便同时宣告壽终正寢。
合同規範的第二条──在这场婚姻中,就算彼此真的水火不容,难以顺眼,在外人面前也必须尽可能互相容忍、和平处之。
合同規範的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除非两造都有意愿,否则一方不得勉强另一方行夫妻之实。
水仙虽自觉这些条件对一场婚姻而言,是虛伪荒谬到了极点,但那至少惠及了双方的面子也周全了彼此的目的。
令人费解的,庄頤毫无异议的全数通过她所开出的条件。而那个精采的夜晚结束前,他对她说的最后一段话语是:「结婚礼服你自己选择,订婚戒指几天后我会请人送去。最后,愿我们所做的一切心不甘、情不愿的努力,有朝一日会成为我们共同喜欢的游戏!」
当时,他正拿着一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水晶酒杯,大啜了一口之后,他向她嘲謔遥遥举杯。
她为他谈论婚姻的冰冷与淡漠大开了眼界,而他明显的嘲讽,又令決心收拾起示弱泪水的她几近瀕泪。
接下来的几日,她过的是浑浑噩噩,她感觉很忙,又不知道忙了些什么?她感觉自己处理了很多事,却又不能确切的说出自己究竟处理了什么事?
反正,她就是胡里胡塗的在原地打着转,感觉上她并不像是个准备结婚的人,她只是忙着躲避庄琛,也忙着躲避所有好奇的同事。
直到婚礼的前两天,在接听过淑姨打来一通说婚礼细节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且开玩笑近似无奈的问她有没有「逃婚」意愿的电话之后,她才恍然惊觉自己真是騎虎难下,早就陷入了另一种逃无可逃的处境中了。
婚礼前两天的夜晚,她请辞了医院的工作,也约了张意霞陪她去挑选了一件没有很多感动与浪漫感觉的白纱礼服,直到当晚更深夜静的时刻,她才鼓足了勇气,提起电话筒来打电话给她的父亲和姊妹,告诉他们:她要结婚了,于两天后!
可以预期的,她的父亲和姊妹是多么的震惊,尤其当她告诉他们她即將结婚的对象不是交往了四年的庄琛,而是庄琛的哥哥庄頤时,他们的语气紧张的就像想由电话线那端直接冲过来似的。
父亲黎昆的反应还好,堪称是三个亲人之中最镇定一个,他只是说:「你从来不勞我操心,我相信你曾在『众里寻他千百度』,并在『灯火闌珊处』找到他,因此,无论你们的婚事多么仓促,也不论他是个怎样的丈夫,我都由衷的祝福你们!」
听完父亲的「放心」之,水仙又想哭了。她一直深刻的记忆着,父亲在小妹黎玫瑰的茶艺馆「落霞棲」开张的那天,所说过的每一句话,他说:「或许,等你们三姊妹都找到好归宿时,我会有好心情講講故事,而现在我唯一的心愿是,要求我的女儿们答应我,把你们的故事演得完整、漂亮,不要像爸爸,不是个好演员,也因此没有美丽或完整的故事,可以呈现给你们。唉!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
当年的水仙一直篤定的以为,她和庄琛的感情会永远如此平顺的走下去,大妹百合和小妹玫瑰也都公认她应该是最不可能造成父亲遗憾的人。谁又料到,事隔不过两年,即將造成真正遗憾的人即是她。
拨完给父亲的电话之后,水仙真正感觉痛苦的是,她竟然无法在两个妹妹已各自拥有几可比擬神仙眷属的婚姻生活之后,向已被妹妹同化得日趨浪漫的父亲坦承,她和庄頤这樁婚姻的结構的确是很「蓝三」(台语,喻「零星」)。
至于面对百合和玫瑰这两位妹妹时,以前一直在扮演着大姊、母亲和导师这三种角色的水仙,在自己一下子陷入空前的困境之后,为了不让她们过分担心,她还是没有说出与庄頤婚姻形成的真实原因!
倒是两个妹妹都敏感且毫不矯饰的异口同声问着:
「大姊,你真的爱庄頤吗?」
「听说他是个……行动不便的男人,大姊不会觉得他……和你不太相称吗?」
而令水仙自己深觉困惑的是,自己不但没有认同姊妹们的反对票,反而对庄頤投以同情票。
她记得自己是这么回答百合和玫瑰的:「外表的残缺并不足以评断一个人,更何況……他腿部的残缺是他人闯的祸,并非他本身的错误。」
如此简略又避重就轻的回答,百合和玫瑰大概都听得极不满意了,唯因在电话中也不好追根究柢,于是姊妹两私下商量并马上決定向她们的老公告假,隔天一早就「拋家弃子」的急于南下中部来帮忙婚礼,顺便一探究竟(结婚了近一年的哲风和百合,目前因忙碌于唱片公司而毫无动静;但云峰和小妹玫瑰已捷足先登的育有一个一岁多,正牙牙学语的女娃儿)。
当然,百合和玫瑰火速的到来了!她们一劈头就问了一个她们在电话中没有想到要发问的问题:「大姊和庄頤结婚了,那庄琛怎么办?」
面对这个问题,水仙几乎无言以对。妹妹们都知道庄琛对她一往情深,也因此,妹妹们应该可以想见庄琛的痛苦。而她也并非没有她的痛苦啊!放弃了一份知交了四年的真挚感情,而去就一个几乎陌生的陌生人,她的感觉也很惶恐、很难过,可是事情走到这步田地,似乎是再也难以回头了。
而为了不使百合和玫瑰忧心,在她们来的这两天里,水仙只好故意裝出开朗且充满憧憬与期待这场婚礼的样子,在妹妹们面前坚强的演出几近完美的一百分;只除了其中一样稍稍的洩漏了她掩饰得极好的痛苦。
那是婚礼的前一天,庄頤让宝石公司的人送来了一只硕大的订婚钻戒,当时张意霞也在场,她喃喃唸着宝蓝色絨面盒子上刻印的几个汤金字:「钻石恆久远,一颗永留传!」她不禁评论道:「看起来庄頤倒是蛮真挚的!」
然而,等玫瑰替代姊姊拆开那封随戒附带的卡片,唸出它时,房间內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
「戴上它!」
卡片里就只有这么简简短短、充满命令语气的三个字。
那一刻,正在穿衣镜前做最后一次新娘礼服试穿的水仙,双手不自觉的就用力絞紧了礼服的裙褶,等一向心直口快的玫瑰昂起了纤巧的小下巴说完:「我这个未来的姊夫可真鮮,他说话的语气根本不像个关爱未来妻子的新郎,反倒像个刚愎自用的暴君。」的不以为然评语之后,眼泪就倏忽的竄进了水仙眼眶并潸然落下。
她真的愈来愈觉得自己有大哭一场的权利了!她不懂究竟该把自己归类为哪种新娘?未来丈夫不但没有陪她去挑选礼服,并照一組现代很流行的婚纱照,还把婚戒像用丟的丟给她,要她自己「戴上它」?
有时连她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现在,她又一次恍然大悟他有多么「恨」她了!或者她根本就没有权利期望更好的,这场婚礼原就是一次她对他的「偿还」,他应得的确实应该比她更多,而且他绝对有权以他期望的方式去取得他想要的。
这样的认知让她整个心头无端的发涼,但也令她适时的平静了下来,等她又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时,她才掉头面对表情充满同情的意霞,与神情略显迷惑的百合和玫瑰,并试着为自己的失态找藉口。「和你们一样,我有婚前的恐婚症,尤其当我还无意间被某根针扎了一下时,我便痛得眼泪无法遏制。」
像要印证她的话并非藉口,水仙竖起食指。那儿的确有一支原本用来固定衣料,现在却刺在她肉里的珠针。百合和玫瑰收起原本看见大姊泪眼滂沱的错,两人惊呼一声,忙着去帮大姊拔掉那根针。唯有意霞听出了针与刺的暗喻,也唯有她明瞭并同情水仙这场婚姻刺痛与沉重,可是在水仙执意要完成这次「偿还」的坚持下,她只能不着痕跡的喟叹一声,并暗自数落造化的作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