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頤无语,那代表他同意她的推论。他不能走路,却一心一意想推开她、逃避她。
水仙捂住嘴和胸口,感觉心口一阵疼痛的翻搅,但她漠视它,只控制着不让无望的啜泣声逸出嘴巴,直到她较能控制自己时,她的心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脸上也湧现一抹怪异的決心。
「既然你那么在意你的腿,那么我就还你一双腿!」
说着,她突兀的推动他的轮椅,把他推出书房,推过迴廊,没有任何防护的把他推入雨雾中,推向雾庄通往外界的路径。
这过程不过短短五分钟,但他们早被声势愈来愈滂沱的雨整个浸溼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庄頤挥去脸上的一把雨水,旋头朝她低吼。在心情已像殉道者的狀況下又被淋成落汤鸡,他低落的情绪一变而为高亢的愤怒。
水仙没有答他。她只是淒然的摇头,木然的推动轮椅,她的动作令她像个没有焦点、漫无目的的梦游者。
然后他们来到一个距雾庄最近的十字路口,周沿没有任何住家或行人,却车辆往来还算频繁的十字路口,她没有推他过十字路口,只把他留置在路边,而后甩甩脸上的雨水──或者是泪水──神情平静的低喃:「既然你那么在意你是个残废,那么我就陪你做个残废。」
那之后,她不再看他的转过脚跟,笔直走向那个并不算寬大的十字路口中央,就算她已浑身溼透──发溼漉漉的滴着水,丝洋裝不够端庄的紧帖着像第二层肌肤──但她的步履依旧优雅、庄重的一如慷慨就义的圣女貞德。
庄頤起先只是坐在麻木的淒惨中目送她的脚步走远,但当她优雅的身影驻留在路口的正中央一动也不动时,他这才转过脑筋的想通她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刻,她最后对他说的那段话在他脑海嗡嗡迴漾,他终于弄懂她是想以残害自己来证明她的真心,顺便懲罰他的懦弱。
「水仙,回来!」他情急的喊,但水仙听若罔聞,不为所动。
他开始火速的、狂乱的在溼滑的路面转动轮椅,那速度或许足以参加残障奧运,但他深知绝比不上任何随时可能疾馳而来的车辆。
雨雾如透明帘幕般的烦人,一直遮阻着他的视线,而当他的轮椅终于与她近在咫尺时,他却感觉水仙如同此刻氤氳的雨雾般近在眼前却难以掌握。
她像个頑佞的孩子和他在雨中的十字路口玩着捉迷藏游戏,当他的轮椅推进一步就快揪住她时,她便机灵的往他身后或身侧一缩,让他抓不到她。
庄頤不知道自己该哭或该笑。这一刻他真正相信了她賦与他的一切情感都是认真的,但他却对眼前的情況束手无策。
或许他唯一能救水仙的方法只有站起来,他这样告诉自己。虽然明知道这比天方夜譚还天方夜譚,但他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人的潜力无窮,只要真心想做,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或耐心去与自已虛弱的双腿角力,只得硬生生的以手心和臂力撑住自己,尝试着將自己往上提昇。他让臀部和大小腿一起使力,用力吸气,期盼能增加自已的集中力。他一吋吋的让自己直起,痛楚的感觉延伸过永恆般长的数秒钟,他终于撑着轮椅的扶手缓缓站直,双腿在不习惯的压力下顫抖,人也像立在危楼般的摇晃。
终于站立了,他又一次欢悅的相信人类的潜力无窮,但不久他的欢悅便为一阵悠长的汽车喇叭声及远远一束照雾灯吓跑光光,他想松放掉仰仗轮椅扶手的手,肌肉却刺痛不已。他奋力站直,缓慢挪步,再两膝併拢以防摇晃。
水仙终于望向他,木然的神情逐渐甦醒。「老天,你做了什么?」
庄頤没有回答她,一来时间紧迫,二来他太急于靠近她。就算他感觉腿部的肌肉已经拉紧得像快绷断,接下来的两三秒钟之內,他还是踉蹌的挪动了两步,然后整个人扑跌向她。
他们同时重重的摔跌在因雨而有些泥濘的地面,车轮声愈来愈重,庄頤上一秒消极的心想:这下两人死定了,下一秒又浪漫的安慰自己:能和所爱的人做同命鴛鴦,倒也不失是一种幸运。
他眨掉眼前的雨水和......泪水,把她拥得紧紧,誓言道:「我爱你,水仙,无论如何,我们將永远同在!」
是的,永远!
但那并不是如庄頤认为的被设限在死亡之后!上帝垂怜,那辆长而重的「拖拉庫」就在他们前方约十呎的地方及时煞车了,而那不是因为正巧红灯,也不是因为上帝出手阻止,而是因为淑姨冒着另一股生命危险,拿着支黃色雨伞使劲的在浓重的雨雾中挥舞吶喊,才得以挽回他们两条小命。
稍后,淑姨赶到他们身边责备道:「你们的妈没有教过你们马路如虎口吗?」后来她及时记起他们两人都少小失怙,又急忙改口道:「快起来呀!我知道当众亲热是现代年轻人的新嗜好!可是我这把老骨头可没办法再挥舞着这支破雨伞为你们挡下一部车哦!」
庄頤和水仙都笑了,但两人是含泪的笑。
更稍后,场景由马路中央换到马路旁。
刺激減少了,但深情却在雨雾中漫溯。
庄頤又一次放开他的轮椅,摇晃的立在水仙对面,淑姨在一旁激动的拭着雨和泪,而水仙泪盈盈的以眼睛紧盯住他。
他就要跨出他人生之中最嶄新的另一步,水仙觉得过去所有的负担都被悬宕在这一刻他两的空气间──他的頑固、她的恐惧;他的自尊自卑和她的自觉自爱。他的心,历经岁月艰难,雨雾黃昏;她的心,则注定永远魂縈梦繫于这个男人。
「来!」她柔情的张开双臂,低语:「不要畏惧跌倒,就算你跌倒千万次,我依旧爱你,依旧『永远』与你同在。」
是的,「爱」与「永远」!
因为如此的激励,庄頤跨出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抓住她的手并以他因激动而顫抖的臂膀紧拥住她。
雨仍旧不留情的下着,雾依旧氤氳,水仙却感觉时间彷彿已停止运行。因为在这一剎那,她粉碎了她挚爱男人的铁石外表而获致了他的爱;也在这一剎那,她明白了她所信仰的上帝的旨意:她冰封了一个男人的心,因此她必须亲自解凍那颗心。
尾声
一年后,雾庄有一个小小的(其实也不算很小)的家庭聚会。
参与者除了雾庄的男女主人庄頤和黎水仙之外,另有水仙的二妹百合、二妹婿駱哲风,三妹玫瑰、三妹婿白云峰,还有已经复合了好一阵子,目前已进入论婚嫁阶段的庄琛、駱婷婷,当然,还少不了身为黎家三朵姊妹花的父亲黎昆,及玫瑰生的小开心果琤琤,最后一位出场的则是在厨房忙东忙西,满足大家口腹之欲的淑姨。
哇!点名点得有点累,算一算,这个大团圆还几乎正巧足够把一个圆桌围个圆圆满满呢!
可惜晚餐还没开始!但雾庄平时寬大得略显静寂的客厅里或坐或站或倚着这一大堆人,感觉起来有点反常的热闹和拥挤。
就在靠近那放置着一盆外观修长勻净,气味清新馥郁的水仙花的小茶几旁,坐着闲嗑牙顺便嗑瓜子的四位「Ladies」!
百合率先湊近那盆水仙花、嗅了一口芬芳的花香后,说:「嘿!真没想到我们那个『Very Cool』」冰山姊夫,这会儿也懂得诗情画意、蒔花种草了!你们瞧,这盆水仙还真是超乎寻常的优雅美观呢!」
「说的倒是,更有意思的是,大哥蒔的是水仙,种的也是水仙,看来他只对水仙花情有独钟哦!」婷婷促狹的朝未来的嫂嫂挤眉弄眼。
水仙略显赧然却甜蜜的微笑了。她悄然的把眼光掉向拄着一支乌木枴杖、佇立在客厅另一隅的丈夫庄頤身上,他正与他的弟弟庄琛及两位妹婿哲风、云峰交谈。虽然围在他周遭的几个男人都十分优秀,虽然他的行动仍无法像正常人般的自由裕如,但他佇立在他们之间却也亳不逊色。
庄頤的改变有目共睹,其中体会最深刻的自然是身为妻子的水仙。
他终于让自己拔脱出车祸的阴影,并学会以真情挚意来灌溉爱情,以泰然写意来经营生活。前者最好的例证,是他在屋里屋外悉心的培养各色水仙,藉此含蓄的向他的妻子表示最崇高的爱意。后者的最佳例子,则是他已能相当轻松坦然的和她的家人打成一片。
至于庄琛,在去除了对水仙的迷恋之后,他也是捧个炽热的心碰了许多钉子,以倍极艰辛的方式才再度挽回駱婷婷对他的信任和爱。
有感于真情的获得与把握的不易,水仙一直是以欢悅、感恩的心情在感谢着她所信仰的神,感谢它賜予她及她的姊妹们这样的圆融幸福,她更祈祷,如此美好圆满的日子能无限的延伸。
当然在这样的家庭聚会中,每个人几乎都是笑容洋溢的,而其间最最快乐的又莫过于三姊妹的老父黎昆,他拿着一本地理杂誌独坐于女儿和女婿各自围成的小圈子的中间地带,但他并没有把心绪专注在书上,他只是满幸福的偶尔抬头东望望、西看看,然后满足的微笑。像现在,他把眼睛定在书本,但心思却全神貫注在女儿和孙女之间的对话。
最先吸引他的是琤琤那软软嫩嫩却清晰的童音。「妈咪!二姨刚说大姨丈有『Very裤(酷)』」,我也要一件!」
不难想像,琤琤是揪着妈妈玫瑰的衣袖子拽来扭去的撒娇。
接着玫瑰一定是一脸茫然的问:「什么?」
然后琤琤继缤又摇又摆的耍赖。「就是刚刚姨说的『Very裤』啊!我已经有牛仔裤、水兵裤、吊带裤,就没穿过『Very裤』,妈咪,你买一件给我嘛!」
几个女孩由吃惊变成哭笑不得!这时黎昆才抬头,打算一覽女孩们的表情。
还算精采。婷婷猛眨着眼,一脸忍俊不敢笑。
百合小小声的问玫瑰:「你女儿这么精,看你去哪生件那种裤子?」
水仙也小小声的笑道:「百合,这可是你这个二姨『生』出来的名词,你得帮忙解決!」
倒是玫瑰篤定得很,她小小声的回道:「哎,別急別急,咱们这小妞,名堂特多,我应付的都经验丰富了,买件比较酷的裤子,告诉她那是她所要的『Very裤』,不就结了!」
「对哦!瞧咱们小妹当了妈妈就是不一样,变成战略专家了!」百合半是恭维半是取笑。
「唉──」玫瑰长叹。「等你们当妈,你们就知道,这全是经验之谈。还记得去年圣誕节,咱们这个小宝貝把圣誕节误解成是『生蛋节』,然后要求我和她老爸让她开个『生蛋晚会』,你们说怎么回事,她把我冰箝里的蛋全搬到她的小屁股下面,说是生蛋节要生蛋,我的天哪,我和她老爸差点昏倒,后来云峰说那是她的生蛋节,却是我们的『圣誕劫』。」
玫瑰才一说完,四个女孩终于忍俊不住的籼么笮ζ鹄础�
黎昆当然知道小孙女的所有鮮事,但他还是跟着女孩们微笑了一回,才把注意力转向女婿们。
他们每个人都满脸钟爱与好奇的掉头看着女孩们,然后黎昆一向较沉默的大女婿庄頤很幽默的置评了一句:「难怪有人说:三个女人足以構成一个菜市场!」
哲风若有同感的点头附和:「何況她们有四个半!」(「半」当然是指小琤琤。)
「猜猜看,她们笑声的分貝够不够掀翻屋顶?」庄琛好像很无聊的出个謎题。
「一定不够!」云峰也很无聊的答,然后他亮起了眼睛说:「我们来帮帮她们怎样?」
「帮什么?」另三个男生异口同声的问。
「笑翻屋顶呀!」云峰一脸认真。
但雾庄的主人苦着一张脸说:「哦!NO!」
当然,男生们也集体譁然了起来,但他们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真想掀了雾庄的屋顶,而是因为庄頤那伪裝痛苦的表情。
黎昆把他的眼睛印象停格到这里,在他把心思真正放在地理杂誌之前他微笑想着:爱和笑容都是那么美好,谁在乎屋顶会不会被掀掉?
所以,我们把这个与飘渺美丽的雾有关的故事也停格在这里。当然,在雾与人们之间,还是不乏许多故事的联想与产生。因此我们相信──一个故事的结束并不等于真正的结束,它是另一个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