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憎恶,或许是她看错了也不一定,但水仙肯定那不是种能教人欢悅的眼神。她有点不解,自己是不是行为上有哪些缺失或不得体?不然为什么打从她踏入雾庄大门的第一步起,她就不时直觉到他对她的敌意。
或许庄琛也有错,他不该一直对她轻描淡写他哥哥的狀況,只是瘸了条腿而不是终生得坐在轮椅上动弹不得。这让她在初进雾庄且在没有预期心理下乍见庄頤时,脸上一定表现出了十分震惊,而那种惊讶的表情,一向对自尊心强、自卑感重的人很有杀伤力。
唉!反正现在后悔什么都无济于事了,她已坐在別人的餐桌旁进行晚餐,而天下,绝对没有白吃的晚餐!
可不是吗?才想着,庄琛就以他一向耿直的急性子把她由座位上拉起,并由西裝口袋中掏出一个蓝絨面的小盒子,用一种很兴奋的口吻对着桌边另外两人说:「淑姨、大哥,我想在今晚郑重宣布水仙和我的婚事!」
「好,好,那可没浪费了这桌我忙了许久的好酒、好菜!」注视着眼前这对璧人,米淑贤鼻头有点酸。她是受友之托、忠友之事。替代早逝的好友庄家夫妇照料这对兄弟已近二十年的她,在面对孩子的成人、甚至即將踏入婚姻阶段的时候,心中虽欢善却难免感慨万千。
眼前这个叫黎水仙的女孩子,看来虽没有庄琛的前嫂子韩雪碧那么靚,但那股自然流露的恬静温婉气质,使得米淑贤打內心预言着:她至少將会是较有品德的一位。
而在即將举双手赞成这樁婚事的同时,米淑贤仍不免要遗憾,为什么同是兄弟,命运却相差那么多,她不禁想,当初庄頤的结婚对象,如果是像黎水仙这种看来较有人性的女孩子,那或许他双腿动弹不得之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也说不一定。
不过,那终究只是空泛的「或许」,人世间的姻緣和人世间许许多多的事一样,都是命中注定。至于她眼前唯一该预防的事是,別让庄頤用他的偏见与冷嘲热讽吓跑了黎小姐。
瞧,才这么想着,打从刚才一直像只闷葫芦的庄頤便马上开口来搅局了。
「淑姨说得对,好酒好菜是不该被浪费!」他晃动手中的一杯酒,唇上浮现个讥讽的笑容。
「可是弟弟,婚姻是终身大事,你不觉得你该多用一点时间来思考这件事,而不是在一餐好酒好菜间便骤下決定吗?」
像是从未预期自己大哥的反对,庄琛愣了愣,然后伸手紧搂过水仙的纤腰,有些曖昧的说:「大哥,由相识到相恋,水仙和我已思考了將近四年,我想,现在的我们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我们想要的婚姻,那就是『迫不及待』!」
「我知道你们『迫不及待』!」他用另一个嘲弄的表情扫过自己的弟弟,然后大胆的盯住水仙的眼睛,像自言自语又像挑兴她似的说:「可是,你能保证你的爱情经得起考验吗?它不会在一些意外发生时,就像遇水的盐山般倒塌、溶化吗?」
「我有信心,不会,对不对?水仙!」庄琛自信满满的侧头问水仙。
而水仙,却是整个心思都被庄頤愤世嫉俗的眼睛吸住了,她真的不知道,一个男人是经历怎样的遭遇,眼中才藏得了那么多的愤懣之火,她想或许待会儿在回程时,她可以同庄琛问个清楚明白。
「对不对?水仙!」 庄琛加长音的问句,终于拉回了水仙的思绪。水仙顿了一两秒,才寓意深长的回应了庄頤的挑兴:「我没有庄琛的信心,『大』庄先生,但我以为,只要有感情存在的婚姻,它的基础本质就不容易改变,就如你所举例,在发生意外时,盐山的外在结構或许会改变,但当它遇水坍塌化成盐水时,它的成份还是不变。盐水,它依旧充满咸味。甚至,在水被蒸发掉之后你还是可以再让它恢复成一座盐山!」
今晚第一次,庄頤露出了较人性化的神情,他脸上竄过一丝人们不易察觉的激赏及经过控制的笑容,唯然那笑容还是充满嘲弄──但至少比较没有恶意。
他不否认,她利用他的举例来反证,让他有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的感觉,他更无法否认,她犀利的反应已经博得他不算小的激赏与不算少的震撼,不过,当他看见弟弟手中仍紧捏着那个戒指盒,及紧嵌在黎水仙纤腰的手,和他那一脸迷恋爱慕交错的表情时,激赏与震撼的感觉很快的被庄頤从心思里剔除,取而代之是现实考量的回归。
黎水仙的确是个不能轻覷的对手,由许多例子可证,聪明的男人大部分的偏好是美丽、少点大脑的女人,而盲目于爱情的小男生,大部分的偏好却是美丽、有足够大脑的女人。
医院传言中的黎水仙,听来像个发育过度、没有丝毫內涵的娼妇,但真实的她和传言中的她确实有很大的出入,至少,她绝不是他想像的那种光认得钱却不懂运用智慧的大花痴。
事情似乎变得有点棘手了,一个懂得运用智慧的女老千,绝对比一个只认钱的娼妇更难缠。
庄頤不得不变得更深谋远虑了。或许,找个一小段时间和她私下谈谈价碼,顺便让她知难而退会是较好的作法。
反正在他倨傲野蛮的心里,他不会再次眼睁睁的容忍另一个像韩雪碧那种工于心计、徒惹伤心的女人进庄家,他不要庄琛重蹈她的覆轍,他不能让庄家的另人一个个毀在工于心计的女人手中。如此愁腸百结、憾恨重重的心思,让庄頤採取了他认为最有胜算的一个步骤。
「或许你说的对,盐水的确可能再次蒸发成一座盐山。」他先技巧的认轮,然后以一种想引她入甕、充满目的的谦逊说道:「但蹉跎的时光却难以倒流!我以为我心中的不平衡点是,我老弟没有知觉他这缺了腿的大哥,偶尔也需要一个才情女子的智慧之光照耀。黎小姐,假使你不介意,我希望在用餐后,你能把你自己『单独』借给我二十分钟,让我多领略一下你的智慧,并让我们多了解一下彼此,毕竟,你或许就快是我的弟媳妇了!」
似乎是桌边的每个人都没料到他会有此唐突之举,三个人六只眼睛同时瞠视他。
他故作视若无睹,旋即面向自己的弟弟,用平和却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道:「至于你急于奉献给黎小姐的那枚戒指──暂时收起来吧,等我和黎小姐更认识彼此之后,你再确定戒指适不适合她。」
「可是我……」庄琛隐约心生不安,大哥这段模稜两可的话,透露着不寻常的诡异。
「难道──你真『迫不及待』到连几十分钟都等不了?」庄頤的唇再度抿起。
在哥哥严厉的表情下,庄琛洩气了,他像个孩子般心有不甘却又不敢违抗命令的唯诺称是。
水仙看着这两兄弟间的互动,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庄頤的威权霸气以及庄琛的不能自主,都让她产生不确定的感觉,所谓「宴无好宴」,就算庄頤现在看起来已不像她刚进门时那般不近人情了,可是她的直觉还是一直在提醒她要提防他。
接下来的晚餐,兄弟两的争执没有被持续,但气氛有点僵化。最后还是兄弟两口中的「淑姨」,向水仙主动的表演了一番逗趣的自我介紹,才稍稍化解餐桌边的凝肃气氛。
她举杯向水仙,表情愉悅的说:「黎小姐,我叫米淑贤,是这两兄弟父母的好朋友,也是这两兄弟近二十年来的保母,到现在都还是。」话到这里时,她特意睨了庄頤紧绷的表情一眼,继续幽默的说:「你一定发现到他们叫我『淑姨』,想你一定会怀疑他们为什么不
叫我『贤姨』,因为那听起来很像『咸鱼』──一种用你刚才强调不会变质的那种东西淹漬起来的鱼!」
「咸鱼」这两个字逗笑了庄琛和水仙,他们对米淑贤的笑话捧场的程度,令米淑贤甚觉满意,而她唯一不满意的,就只有那个挂着个破坏气氛扑克脸坐在椅子上的庄頤,于是她开始意有所指的拿名字来作另一篇文章。「当然,名字取的不好的人可能不只我一个,庄頤、庄頤……喂,庄頤,你以前有没有发现你的名字愈唸愈像『章鱼』?」
「『章鱼』?」庄琛咯咯笑着附和。
庄頤可不懂这是哪门子的幽默?但明显的,他以为他亲爱的淑姨已被他同化的没有幽默感的这点,肯定是错误的,而他会再度记得这一点。
他沉点的推开他眼前的食物,以一种半容忍半克制的姿态端起他的酒杯,又开始像头蛰伏的狼般,静候着他争取的和黎水仙「单独」相处的二十分钟的到来。
而黎水仙有意探知,他对淑姨这个玩笑可能有什么反应的动作,显然是错误的。因为他的视线正巧也落在她脸上,而他那苍白脸上的表情很莫测高深。太莫测高深了!
这一刻,她堆积了一整晚的不安发作了。她告诉自己该提防他,却又无法具体告诉自己该提防什么?
他是行动不便,坐在轮椅上的样子又显得相当的无助,站在可能即將是他弟媳妇的立场,她认为自己或许该同情他,而不是排斥他或那么在乎他表情上的许多转折。
她开始怀疑,待会儿和他「单独」相处的那二十分钟,会发生什么事?但说服自己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说服自己他只不过是个坐轮椅坐太久,而情绪不稳定的男人,她是个职业护士,应该懂得包容与体恤。
但她最大的谬误是,以她当护士时的內疚与耐心(或许是过剩的同情心)来自世界──她误以为坐在轮椅上的庄頤,绝不可能有什么具体的杀伤力。她以为以庄琛对爱情的认真执着程度,不认为庄頤有能力影响庄琛什么。因她自己就是败在庄琛的固执与认真之下,才接受庄琛的追求,进而同意这椿婚事。
可事实上──庄頤的杀伤力不只威猛无比,还无远弗屆……
第二章
「雾庄」的晚餐,很快的被结束!
当然,这意味着黎水仙和庄頤「单独」谈谈的时候已经到来。
是水仙主动提议,帮庄頤推动轮椅到他们能安静交谈的地方──他的书房。
推的过程中,她感觉到轮椅中他「份量」的沉重,她推得有些辛苦,但由她护士的专业眼光判断,他隐藏于补管下的腿并没有完全失去。至少他幸运的没有因那场车祸而被截肢。而他那寬阔伟岸、僵直的几乎连她都快替他感觉疼痛的肩背,让她意识到,如果他不是坐在轮椅上,那他铁定是个十分高大,甚至比庄琛还要高大的男人。
没听庄琛提过庄頤的车祸经过,而在她自己仍因当年的车祸而怀有愧疚的情形下,她也没有心情去了解另一场车祸的原因。她推着他走过一条长约二十公尺的走道,在他的示意下,推开一扇有点厚重的木门。
水仙蹙着眉想:这扇木门对一个坐轮椅的人而言,应是一种负担。但她后来知道他所想要保有的,只是绝对的安静和隐私,而这扇木门提供了它们。
一进书房,房內那凌乱的感觉就吸引了水仙整副的注意力。这理应是间极寬敞的屋子,但她对它的最高评价是像间旧书摊。屋中的书籍的确堆积不少,但都是东一叠、西一叠堆的不甚整齐,有些还像被推倒许夕却没人去理睬的骨牌,覆满尘埃的在地上橫成一排。
最奇怪的是,里头还有许多像在做科学实验的设备,它们和挂在墙上那几幅劲捷有力的书法形成了奇特的对比,这样的错落感觉,让她不免担心自己是否误闯了「怪医秦博士」的实验室了!
不久,她对自己的荒谬失笑,但在意识到那一对眼睛可能正在注意她时──事实上,她确切的知道他正在看她──她飞快要求自己止住笑意,然后极不情愿的,她缓慢的强迫自己將视线迎上他的。
那对深色的黑眸里有抹几近惊讶的亮光,或许他没有预期她会那么快由被他紊乱书房惊吓的过程中回过神来,更或许,那抹亮光代表这个男人的脑子里正在醞釀某个主意,而水仙直觉知道──那代表着麻烦。他看着她的目光就像是一头饥饿的坏野狼,正在打量着它可能获得的大餐──一个过去从不曾发现的细皮嫩肉的小红帽。
「我紊乱的书房吓坏你了!」他问,眼睛自然的瞇起。
他不像猜测,反而像陈述事实。
「我的确以为它比较像旧书摊,不是书房,因为我甚至没看到一张椅子!」她老实的嘟哝。
有那短暂的一刻,她以为他脸上曾出现过短暂的笑意,但那表情只瞬间一闪而过。
「我并不时常需要另一张椅子!也不喜欢淑姨来乱动我的书房。」他颇残忍的指出自己的残缺,然后指向一堆书报说:「而如果你真需要椅子,那下面有一张。」
她以为坐下来较能稳定她心情上的不安,于是她拚着可能弄脏她最好的这套浮水绿丝质洋裝的可能,去搬动那一大叠布满灰尘的书报。然而,当她终于有一张自己奋斗来的椅子可以坐时──她才发现她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姿势,来面对一个坐轮椅的男人。
庄頤由她的姿势察觉到她的忐忑了!「显然,帮一个完全无用的男人推轮椅的感觉很疲累!」
这次水仙很真确的看见一抹哀伤掠过他英俊的脸,但同样的,哀伤很快的消失,取而代之是惯性的冷硬。
因为他短暂的脆弱──她突然急于安慰他:「不是这样的,椅子只是让我能更平等的和你面对面,況且推轮椅并无关疲不疲累,这种事我经常做。」
她语中的遇意,除了安慰性质,就只属强调她的护士工作,但他令人震惊的曲解它。
「除了推轮椅,你是不是也『经常』为许多男人张开你的双腿呢?」
她为他露骨的话震惊到几乎无法挤出话来。「上帝,你在说些什么?」她终于低语,一种出自她魂的恐惧呼喊。
「正巧,上帝和我已经把彼此遗忘好久了,因此祂不会在意我说过什么!」他的视线无礼的由下而上掠过她的丝质洋裝,再次迎上她的目光。「但是,你应该注意到并明白我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