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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庄水仙 page 1 作者:季莹

  第一章

  雾,像一面面薄薄的纱,重重的笼罩着位于中台湾这方,彷彿早被尘嚣俗世所遗忘的土地上。

  「雾庄」──这幢相当名副其实的仿欧式、色调却较黯沉的建筑物──就静静屹立在这片土地上,让雾气默默的氤氳出它的神秘感。

  雾庄里,雾庄的男主人──庄頤,一个也像被尘世遗忘的男人──正安静的坐在雾庄大厅,近沙发处的一扇半拱型长窗边。但他不是坐在沙发里,而是坐在轮椅上。

  他冷漠的盯视着窗外那愈聚愈厚的雾气。而愈来愈形晦暗的天色,完全像他已有许许多多年无法开朗的心。

  一个镇日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的确没有开朗的理由。

  他曾经是个伟岸英挺的男人,但他那仍有知觉却无法自由移动分毫的双腿,和那张专门制造无助感觉的轮椅,让他对自己形诸于外的痿痹产生极端的厌恶感。

  他时常都在细数,自己以这样的姿态存在有多久了?十年,对了,漫漫长长的十年。

  今天,或许是个绝佳的区隔纪念日。十年前的那个早上,他还是神采奕奕,对人生充满斗志与期许的二十四岁年轻人,可是从十年前的那个今天的下午起,噩梦找上了他,他被命运之神玩弄于掌股之间。

  每年的今天,都是他最深刻的哀悼日,他哀悼他失去的双腿,哀悼他因失去双腿而失去的许许多多美好事物,而陪着他一起哀悼的,除了「雾庄」,就只有他正紧握在手掌间的这颗扣子了!

  不用细看,庄頤就能清楚的描绘出这颗圆形扣子的模样──直径约两公分,咖啡底上浮雕着一朵全然盛开的镀金水仙花,但经过这將近十年的时光消磨,那镀金的部分已有许多地方变成黯淡的褐色。

  庄頤將持续记忆着这颗扣子的拥有者,当年她才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生。就如同庄頤將永生不忘他失去行动能力的原因,正是因为这颗扣子的主人。

  十年前的今天,是个风和、云淡、日丽的好天气──他已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看过这样的好天气了?十年有吧?并非中台湾久远以前就陷入重重迷雾之中,而是他晦黯的心情一直影响蒙蔽着他的眼睛──还在北部某医院实习的他,抽了个空档,暂时拋掉医院里烦琐的医务,独自到台北近郊的某处山上健行,那天,他正好走在一条乡间小路上,除了沿路花蕊缤纷的野生杜鹃很吸引他之外,另有还有一个在路旁与小狗嬉戏的小女生也颇受他瞩目。

  他之所以注意到她,纯粹是因为她与那只小狗追逐嬉戏时,那无忧无邪的样子。

  她的穿着并不挺特別的,由她朴素简单的服裝看来,她绝非什么富贵人家的孩子,但她身上那件有点过时,却镶着颇美丽特殊镀金扣子的短外套,伴随着她那灵动的眼睛及银铃似的嬉笑声,曾不经意的吸引着他的眼光驻足良久。他所欣羨的,是那小脸上简单却丰富的满足表情,彷彿与一只小狗的嬉游,是她人生里最喜乐欢悅的事!

  然后,事情发生在瞬间──一辆突兀出现在小路彼端的红色自用小客车,突然朝着她和小狗疾冲而来。最先,那车差点撞上小狗,小狗敏捷的闪过之后,车体便无可控制的冲撞往小女生的方向,就在那千鈞一发的瞬间,一旁观看的他,直觉的反射动作便是扑向小女生并一把推开她。

  他是推开了小女生并捡回了她一条小命,可惜他却无法推开那朝他直扑而来的噩运。

  由那场车祸中醒来时,他由医护人员口中得知他断了几根腿骨、几条韌带。他的主治大夫自以为幽默的告诉他,他的伤并无大礙,只需要打一、两个月的石膏,以及做做简单的复健工作,他便能再次健步如飞。

  然而事情却没有想像中的顺利,石膏拆了,复健治疗也做了,他的腿却没有恢复知觉的跡象,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检验中,另一个神经外科的大夫,却像要断绝他的生路般,宣布他「的确已经」伤了中枢神经,那个大夫还很稀松平常的说:「除非奇迹,否则你大概一辈子待在轮椅上了!」

  「奇迹」?他一直相信自己的努力会胜过奇迹,于是他疯狂的找名医,坚毅不輟的鞭蕱自己做复健,为的就是能再次站立、再次走路,可惜一切努力都付诸流水。

  当然,他付诸流水的东西不止一项,在明白他几乎注定要当个一辈子坐轮椅的废人时,他那初到美国攻读化学硕士、美丽异常却也现实非常的妻子韩雪碧──由美国匆匆返国,但她不是念在夫妻间的情感而回来照顾他的,她不只带回了离婚证书,还用她既美丽又哀愁的容颜,很委婉却绝決的说:「庄頤,请相信我依旧深爱着你。原本,我是打算等你医学院毕业,我们就在美国为我们的將来一起奋斗,可是就眼前看来,去美国……你似乎是不可能的了,而为了确保不耽误我们彼此的將来,我想我们只有离婚一途了!」

  好一段优美动听的爱情輓歌!

  就这样,为了临时起意的见义勇为,他牺牲了他的双腿,连带的也赔上了他的婚姻、他的锦绣前程、还有他的人生。而那个为他所救的小女生,早已因心惊害怕而一溜烟逃得不知去向,留给他的报酬,便只是握在他手中的这颗扣子。

  他不是不曾想过,找出这个小女生来,发洩一下他愤怒绝望的情绪,但他也明白这样做根本于事无补。因此,当弟弟庄堔由警察手中转来这颗別致的扣子时,他并无保留这颗扣子的意愿,然而奇怪的是──或者该说奇迹(一种令人厌烦的奇迹),这颗扣子不知怎的,就是时常会出现在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的提醒牵引他的沉痛与苦涩。

  总算,拖着这个残躯,他也走过了十个年头。也幸好他还不是个完全的废人,七、八年前,他正在渡过他人生漫漫的黑暗期时,弟弟庄琛实习医院里的学长洪立夫找上了他,要求他共同为对人类健康有极大影响的一种医学──营养免疫学──而努力。

  想来多么讽刺──一个连自己的身心健康都管不好的人,竟能为了別人的身心健康而努力?不过他能造福人群的也只剩这件事了,其他时候,他几乎是个与世隔绝的人!

  走动在他周遭的人物,屈指可数,除了他相依为的亲弟弟庄琛,就只有他母亲生前的好友米淑贤阿姨!她照管他的生活起居,并被他同化的有些愤世嫉俗、不苟言笑兼没幽默感。

  事实上,经过这么多年的自我训练,他对自己的生活起居也早已应付自如了!但他还是不喜欢应付外来的人──因此他加高了雾庄的围墙,区隔着自己与尘世,为的正是躲避世人可能投注在他身上──或者轮椅上──的怪异眼神。

  他并非不知住在附近的人们对他的好奇,米阿姨就时常向他嘀咕,有些大人、孩子在雾庄的围墙前后探头探脑。

  庄頤并不在意这个,因为除了保全系统之外,雾庄的高围墙里还养了两头既凶又猛,除了他之外六亲不认的洛威那犬──他为它们命名为「Anger」和「Melancholy」(愤怒和忧郁)。

  完全是他心情的写照,但经过这么多年的愤怒与忧郁,他感觉自己好疲惫。有时,他也会有中断自己人生的想法,一个大男人有这种想法真的很羞耻,但他就是好累好累,除了郁积的憾恨难消,生命的漫无目的也令他感觉绝望。

  遏止他顺应绝望之路的正是他的弟弟庄琛,他不忍见庄琛独自飘零游漾于人海。可是显而易见,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那能教许多女人心碎的伟岸英俊男子的弟弟,不只迷失于人海,还耽溺于情海。

  庄琛爱上了一个「听说」长相极为不俗的女孩子,他为她深深痴迷。

  医生爱上护士,原本也无可厚非,但值得争议的是──这个护士「似乎」跟他的前妻一样,是个值得提防的感情女骗子。说更清楚一点,她「根本」是个把男人玩弄于掌股间的女老千,他那淳和良善、涉世未深的弟弟,绝对不是她的对手。

  对这个小护士成见的形成并非毫无根据,他本人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由洪立夫偶尔提起那个小护士时的玩笑口吻,或不经心表现出来的感兴趣样子,就足可证明那个小护士有多么烟视媚行了!

  洪立夫甚至还曾以开玩笑的语气对他耳语:医院上下,至少有一半的人知道,那护士的臀部上有一块拇指般大小的暗红色胎记,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男医师对那块胎记深感兴趣。

  由此可证,他弟弟庄琛口中那个既甜美又有气质的小护士,大概曾向不少男人展示她美丽的尊臀。而他这个不曾由大哥身上学到教训,对爱情仍充满唯美憧憬的弟弟庄琛,似乎不曾知悉那偌大的医院里正在风言风雨些什么?他只是既固执又无畏的,朝着自己的爱情目的迈进。

  今晚,就是庄琛想和那个护士更往前踏进一步的时候,庄琛將带她来雾庄会见他,他们的共同话题將是一樁婚事的形成或──告吹。

  庄頤完全明白弟弟和那个护士只是礼貌上的来征询他的意见,虽说长兄如父,但现代不比从前,他自知不可能强迫自己的弟弟取消他的婚礼和爱情,但他自信能想出办法强迫那个护士对庄琛松手,他真的有信心。

  至于目前,他的心情就像一只蛰伏在雾中等待獵物出现的居心叵测的狼。他眼睛锐利的盯着雾庄大门口的方向,偶尔打断他思绪的,只有米淑贤那在厨房与餐厅间忙碌的脚步与开关门声。

  「淑姨,为我们贵客所准备的晚餐弄好了吗?」他掉头,很嘲弄的问。

  似乎真忙得不可开交,米淑贤把一碗色泽很丰富的「腐皮金华汤」往餐卓上笔直一放,很不耐烦的说:「快好了,快好了,你这头予取予求的野兽。」

  轻轻让轮椅转了方向,庄頤露出个专属于他的阴黯微笑。「多好的形容,『野兽』!可惜你不是我今晚予取予求的美女!」

  「问题就出在这儿!你正巧就是一头缺乏美女来拯救你失落灵魂的野兽!」米淑贤走近他,用「美女与野兽」来暗喻、明示他的自我封闭。「而我祈祷上苍能早早賜福,替你送来一个能拯救你无可救药灵魂的美丽女子!」

  她真的是每天在祈祷,祈祷至少出现个人(女人最好)来治愈他,自从车祸伤了双腿,又为韩雪碧伤透了心之后的伤口,可惜截至目前为止,他一直把自己像个痲疯病人般的关在雾庄,每天连麻雀都不见一只,更尔谈要他去接近如凤凰般的美女了!

  「我不以为我会看重一个美女的拯救!」庄頤让阴黯的微笑持续着。

  「正如你一直在忽略你那不敢面对现实的灵魂?」米淑贤问得既尖锐又苛刻──她心疼一场车祸完全的改变了她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姪子的命运,但她也气结他这么长久以来的阴阳怪气和自暴自弃。

  「我从不曾把自己的灵魂价格订得太高,就如同我对美女的评会一向也不高一样。」庄頤把轮椅掉回窗边,他的回答里充满历经教训的严苛。

  「可是你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尤其是所有的女人!」撇撇嘴,米淑贤按捺不住自己的不以为然。

  「哦!你又嗅出我打算以竿子打死哪个女人了?」他望向窗外,神情回复嘲弄。

  「你知、我知!」她确实明白,他对庄琛那个护士女朋友有成见,但她可不希望他的成见弄砸了她精心准备的晚餐。「但身为长辈的我不得不倚老卖老的提醒你几句。你是个人,而任何一种与人类有关的事,都不会和你无关!」

  庄頤又微笑了,但他的笑容依旧十分晦涩。「谁说不是呢?你瞧,和我脱不了干系的人类已经进了雾庄的大门了!」

  的确,窗外那毛躁的汽车喇叭声,与直射向玻璃窗的车前灯,提醒了米淑贤,两兄弟中唯一爱笑又爱闹的那个回家来了!

  想到死气沉沉的雾庄终于能再拥有一晚怡人的笑声,米淑贤整个人不觉就振奋了起来。她睨了已抿着唇、僵着身子,如临大敌的杵在窗边,一动也不动的庄頤一眼──重重的朝他丟下一句:「至少你得『保证』不破坏我精心准备的晚餐!」她脱掉围裙,顺便一把丟掉扑克脸换了个微笑,走向门边准备「竭诚」的欢迎庄琛和他的小护士。

  至于庄頤,他是从不对人们「保证」什么事的。因为他学来的教训之一,正是「保证」这两个字永远无法「保证」什么。

  他幽冷的眼光透过窗戶望向正互倚偎着往正门踱来的两个浪漫身影,冷静且精明的盘算着,他必须花多少时间──或者多少金钱,才能使依偎的两个人永远不再依偎?

  ※   ※   ※

  时间运行的蝸牛爬行还要缓慢!

  黎水仙如坐针氈且食不知味的,坐在雾庄这间大得略显寒涼、空洞的餐厅里,事实上,餐桌上的饭菜都还热气蒸腾,室温也被空调系统运作在一种颇舒适的狀态。令她食不下嚥、坐立不安的原因,除了这幢雾庄超乎她想像寬大,屋里充斥格调、品味却显得有些神秘、冷僻的不协调之外,另外就是正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了!

  他与她仅隔一个圆桌面,以一种锐利、仔细、几乎可以说是相当没有礼貌的咄咄眼光在审视她。从他深邃幽暗、肆无忌憚的向她投射过来的眼神,水仙不难看出他正在对她秤斤论两。

  「他」是她准备要嫁的男人庄琛的哥哥──一个她早预期要见却又一直逃避碰见的男人。

  想逃避的原因,无非是不喜欢丑媳妇见公婆那种繁文縟节的场面与尴尬感觉。再加上偶尔听庄琛提起他这个哥哥的脾气古怪,水仙自然而然就有却步的想法。

  然而这却是通往婚姻的必然步骤。

  严格说来──庄頤和庄琛两兄弟是十分英俊的男人,两人都有深刻的轮廓和清晰的五官。但兄弟两的外表却犹如日与夜般的有天壤之別,庄琛健康、开朗、清新的一如阳光;庄頤却如他居处的环境「雾庄」般──神情冷厉、心情如雾。

  若不是他终年不见阳光,太过苍白的皮肤以及他……坐在轮椅上的奇怪样子,他一定是个具有奪人心魄领袖气质的男人。他就一直安静、背脊直挺的端坐在他的座椅上──一副君临天下……或者是蛰伏的掠奪者的姿态。今晚唯一的一次,水仙看见他脸上出现天人交战的窘迫神色的时候,是庄琛获得他的同意,把他由轮椅中抱上餐桌边的座椅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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