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熄火时,阿杰就着车灯凝视若那幢由颇为斑驳的房舍改建而成的小旅馆,充满回忆的说:“这是我和她初识、初恋的地方。”接着他的眼神变阴暗的又说:“这也是她上次吞安眠药时获救的地方!”
打断阿杰的回想,孙梵务实的提醒:“那么我们的动作得迅速一点了,不然,我怕遗憾会来得比我们想像的还快!”
一语惊醒梦中人,于是接着他们奔进已快打烊的旅舍里打听海兰的下落,因为不是假日,再加上他们很仔细的描述海兰的样于,不久旅舍老板就记起确实有这样一个独身女子来登记住宿,只不过她在用晚餐的七、八点时分,就外出到现在未归。
这个信息,让三个人都心惊肉跳起来,孙梵看了看腕表,晚间十时许,距七、八点已有两个多钟头了,他当机立断的向旅舍老板登记了另一个房间并借了三支手电筒,三个人马不停蹄直奔向海岸线。
海边、岩岸以一种刚强的姿态站立,绵延极长,而这个夜,海边并非伸手不见五指,而是以一种雾蒙的姿色在迎接着他们。
只可惜他们并没有欣赏海边夜景的闲逸情致,三人像发了狂般的沿海岸频频呼吼,寻觅良久。海芃曾受伤的那只脚已不胜负荷,但她仍不听孙梵要她留在原地的规劝,执拗又坚持的和他们展开这段崎岖之旅。他们不知呼唤过多少回?不知走了多少路?海风无情的灌进他们的喉咙,浪花无情的溅湿了他们的衣裳,可是,他们仍遍寻不着海兰的踪影……
夜晚的海岸,是那般的无垠逶迤,危机四伏,就在他们找得相当气馁时,海芃的手电筒照到了一片颇为私密的沙滩及一个徐徐涉水走向正在漫溯着潮水海中的女子!
她鬈黑的长发被海风吹得撩乱,一身在夜色中极醒目的淡色衣服在海中像鼓帆般的飘动,她的小腿已半没在水中,但那背影的确像极了海兰。
三个人焦灼的在岩上呼着、唤着。但那女子恍若未闻,直笔笔的迈入潮来潮往当中,偶尔,一阵迎面扑打的浪头会使她颠踬或停滞脚步,但她依旧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姊姊海兰求死的决心,在此刻可见一斑了!姊妹亲情的天性,让海芃跟随在阿杰和孙梵身后,不顾一切的由一块岩石上往下跳,可是一阵剧痛让她不由自主的唉叫一声,她觉得自己大概又扭伤了某条轫带或踝骨了!
孙梵旋身关怀的问她要不要紧,她猛摇头,直挥着手臂示意要他去帮阿杰追回姊姊。咬紧牙关忍住疼痛,她用完好的那只脚当支撑,一跳一跳,艰难的朝沙海中迈进。
等她气喘吁吁,疼痛难当的抵达潮湿的海滩边缘时,她看见孙梵浑身滴水,也是气喘吁吁的跪坐在浅滩的海潮间,而阿杰则用双臂紧箍着姊姊海兰,在浪头较高的地方,两人像两头野兽般在张狂的风中,喧嚣的海浪间角力着、扭打着、挣扎着。
此等情景让海芃十分着急,她直觉想跳过孙梵,去帮阿杰的忙,去做一点解释或调解,可是孙梵制止了她。他一个纵身,把她扑倒在沙滩上,他仍喘急的气息在她鼻端喷动,浑身湿透却充满热气的身躯罩住她,想到他们之间的情形有多暧昧,又想到姊姊仍没有放弃寻死的决心,再加上足部的阵阵悸痛,海芃十分火大的开始朝孙梵胡踹乱踢,并差点踢中他的要害。
孙梵压制住她,然后好脾气的举起食指压在唇中强调:“嘘!不要介入,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该让他们自行解决,我们静观其变!”
这一刻,海芃才乖乖的停止挣动,靦腆的让孙梵扶她坐起。
其间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仅有几秒,也许仅有几分,也许已有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女性与男性的打斗终于宣告停止,事实证明,女性的力量敌不过男性,凌海兰被唐世杰制服并紧压在怀抱中。
但在经过一翻殊死挣扎之后,在阿杰挽救了她一条性命之后,海兰心中完全没有感恩,她的思绪中满载着更多的怨恨与无力感!
她真的好恨好恨他——唐世杰;他让她深陷爱河,无法自拔,他撒下一张张的爱情网罟,让她陷落,但却在她最彷徨无助,最需要依靠的时候,三番两次弃她而去!他有他的借口、理由与苦衷,但却全然没有想过她也有她的痛苦、忧伤与自尊!
她不懂他为什么要大老远的跑来找她并救她?他们挥别彼此的爱情时,他曾说过她将会是他今生今世灵魂及良心上的沉重负担,那么她死了不是更干脆吗?一了百了!
海边的夜,真的好苍凉,就算在阿杰温暖的怀抱中——她曾经以为能永远绻缱的怀抱中,她仍感觉凉冷不已。她打着冷颤,哆嗦着,但她绝不会再感动于一个温暖的拥抱,也不会再为一种空幻的温存而掉泪,她是泪已干,心已成石了!
该死的多事的孙梵、海芃,他们要爱就去爱呀!为什么还要来管她的死活?他们难道不明白一个人心如槁木时,再活下去就犹如行尸走肉吗?她是个怯懦的女人,却悲惨的爱上了一个同等懦弱的男人!爱情在她曾经纯真的生命中占的比重大得超出所能负荷;而教会她爱情的甜蜜,又让她忍受爱情苦楚的,正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有着温文外表及显赫家世却懦弱之至的男人!
她曾经爱他,去除外貌与身份,他们拥有简单真挚的爱情;她更恨他,在复杂的世界里,他使单纯的她成为赌输的一方,使她看清了爱情脆弱的真相。
然后,孙梵出现了,他弥补了某些失落之后的空洞,但有些空洞,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不只因为她没有迫切的心情,更因为孙梵没有真正的意愿!他们像两条被勉强交叉的平行线,在彼此交会的那一点上勉强适应,其实却是苟延的情感。孙梵是良善的,但他也是不羁的,他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走入爱情的男人!
如今,事情的演变愈来愈混乱了!孙梵和妹妹海芃在床上打滚,而她自己,恨着一个男人,却又旧情难忘,没有原则的和这个男人上宾馆,还怀了第二次身孕,这个孽,也唯有她自己来承担。
她确实是有承担的决心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唯一能找到的解决方法却被中断了——被她所恨的男人中断了!她怨憎的使尽吃奶力捶他、打他、踹他,他就是不为所动,仿佛他只要紧箍住她,她就不会有寻死的念头。
曾经,在他们相恋时,他们也常有在海岸边逐浪、嬉戏的日子,可是如今这些,只是让海兰平添心酸与苦楚,海水和着泪水,在脸上交迸,那股碱涩,就犹如她现在的心情。她放弃同阿杰的挣扎与扭行,整个人虚软的跪坐在海潮间,涕泪泗流的高嚷:“放开我!你没有资格干预我的行为,也没有必要关心我的死活,早在你放弃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时,你就同时放弃了我们之间曾拥有的一切,你走,你滚,你放开我,你没有必要在这边假惺惺!”
“不,我不走、不滚,再也不放开你了,因为,我其实是那么那么爱你,一直是那么爱你!”阿杰也跪落在海兰身后,他浑身浸湿,但语气却是既狂惊又热切的。
可是现在的海兰是再也听不进这些誓言了,她扭过身,眼若铜铃般的瞪视他,咬牙切齿的哭笑着说:“你凭什么谈“爱”这一个字,你不配,你是个懦夫,是只缩头乌龟,你永远无法摆脱唐家所为你附加的枷锁!”
“我或许是,”阿杰双手轻轻的罩上她的肩膀,迫切的说:“但不论我在你眼中是个如何不堪的男人,我仍要对你坦白——我对你的情感从没有一时一刻改变过,也因此,我不会眼睁睁的看你走上绝路!”
“哈,你现在才来向我宣誓你的忠贞不嫌太迟了吗?是谁逼得我非一次两次的走绝路,是你,是你,而你却还有脸来向我宣告你对我的爱?哈!荒天下之大谬!”海兰奋力扭动肩膀想甩脱他放在她身上的手,她浑身发冷,直冷上心坎,再也没有任何语言能令她激灼!在甩脱不开他如蟹螯般紧紧拑制的手掌时,她收回激动的表情,冷淡的命令他:“放手,放开我,让我走我想走的路!”
“不准,我不准你死!”阿杰的神情激动却执拗。
可是海兰每根神经在此刻已完全超出负荷的紧绷,及至潮趋衰弱,她痛恨他掌握了她的爱情生命,更痛恨他在做下放弃她的选择之后又理所当然来干预她的选择,她愤恨难消,终于失控的朝他大吼:“好啊!假使你不忍心也不准我死,那换你去死啊!你去替我死啊!你死了,我就不死!反正你是我今生今世最蚀骨的痛,最深刻的恨,我和你是誓不两立,正因为和你活在同一个时空中我才痛苦,如果你死了,我保证我会活得很痛快很惬意!”
海兰嚷嚷完,天地突然间静寂了,只有浪涛声在澎湃着。数秒之后,阿杰加重了放在她肩上的力道,轻问:“这是你的真心话?你心里真正的想法?”
“是!”海兰牙一咬,心一横,大声回答,但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只是阿杰无法解读海兰的矛盾思绪,在听完她肯定的回答后,他颓然的放松在她肩上使力的手臂,轻轻的起身,轻轻的转身,没有多说一句话的毅然步入海中。
海潮愈来愈汹涌,浪涛也愈来愈巨大了,夜间的浪涛比起白夭看来更诡谲更神秘。
海兰在身后没有动静许久后,一个有力的浪潮差点把她跪坐的身子整个飘浮起来时,才木然的旋身看向海面。
阿杰已经走到水深及腰的地方了,接着一个巨大的浪头毫不留情的朝他当头罩下,浪潮过后,他整个人已脚不着地的在海中浮沉,而海涛,是一个接着一个愈来愈无情的把他推向海中,并一次又一次的差点完全吞噬他。
直到这一刻,海兰才看清阿杰的决心!他真的想代替她死,而一个男人,除非真正爱着一个女人,否则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表现出这种行为。也在这一刻,海兰终于相信阿杰爱她是不变的事实,她哭泣着,任泪水再次在脸颊奔腾着,颠颠踬踬的拔足向海中狂奔而去。嘴里狂乱凄厉的高喊着:“世杰,你回来啊!刚刚我说的,全都不是真话,世杰,回来啊!”
许久之后,两条在浪中翻滚浮沉的身影终于相聚了,并相互扶持着游回岸边。在岸边,两个湿漉漉的身躯紧紧依偎拥吻!
海兰紧攀着阿杰,她虽浑身虚脱,却充满无限勇气的想——经历过这些,就算接下来他们注定要生活在人间地狱,她也决定要勇敢的陪他下地狱了!
第七章
这一个在海边度过的夜,注定是要让人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的了!
四个折腾了大半夜的人,回到寄宿的旅舍时已是凌晨两点多,每个人,几乎都是落魄、狼狈的。唐世杰和姊姊海兰,一身湿漉,犹在滴水,孙梵身上夹带了大量泥沙,海芃则最像个伤兵,足踝肿得宛如大面龟。
幸好他们投宿的旅馆有个古道热肠的老板,这老板仍半掩着门在等候他们,见到他们一行四人时,他更是笑意盎然的上前迎接,并以一种见多识广,没有多问他们发生过什么事的练达姿态,帮他们安排了洗澡水还张罗了一顿丰盛的消夜。
在度过这个充满紧张与疲惫的夜晚之后,孙梵和海芃心照不宣,善体人意的把阿杰和海兰留在同一个房间中独处。两人则追加了一个房间,各辟一室安歇!
在经历了这痛彻心扉的夜之后,海芃根本无法入睡,她打了一通电话,找了个牵强的借口向担心她们的父母报平安之后,在旅舍的床上辗转许久,只因为心中的困惑仍然太多,而足踝仍隐隐作痛,而这些足以使她睡不安寝了!
于是她干脆披衣坐起,不太熟练的拄起旅店老板热心借给她的一根临时拐杖,一跳一拐的打开房间在旅馆的走道上张望。
由门缝她看出阿杰和海兰姊姊共有的那个房间电灯已熄灭了,而孙梵房里的灯光却由门缝中隙出。海芃没有仔细考虑自己的行为合不合宜,就蹑手蹑脚的,冲动的跨过走道,来轻敲孙梵的房门。未几,门打开了,孙梵仅着一件汗杉以及一条短裤的斜倚在门边,他的头发略微潮湿的散在颈际,整个人给人的感觉既慵懒又具魅力!
他用漆黑的眼珠审视她半晌,从头到脚,甚至没放过那根她权充第三只脚的拐杖,然后揶揄的说:“夜游的女神,就算多拄了根拐杖,你仍是不肯停歇你悠游的脚步!”
“会变色的龙,这么轻易就打开你的洞门?你大概在期待旅馆老板帮你安排另一项惊喜吧!例如——一个没有第三只脚的美艳女郎?!”海芃不甘示弱的反讽暗喻。
“经历里这么精采的一夜,我想旅舍老板也知道我累了,不过如果那个等着进洞的美艳女郎是你,我倒很愿意为你打开洞门,喝饱吸足了再筋疲力竭而亡。”孙梵邪里邪气的打量着她,这次他的眼光在她的胸口多盘桓了一下,仿佛那里有他太多的遐想。
脸颊嫣红的后退一小步,海芃偷瞄了自己衣服领口一眼,够端庄了!她放心的又往前踱了一小步,正色的低语:“我承认,耍嘴皮子我耍不赢你,不过,你不觉得是你该帮我解开所有谜底的时机到了吗?”
孙梵皱眉深思的凝视她,明白她所谓谜底是指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混乱情事,而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们四者之间的感情,确实是应该导回正轨了!
一思及此,他放松紧攒的浓眉,淡淡的,却仍不忘打趣的强调:“假使,你没忘记也不介意我是只变色龙,那么请进洞里来吧!”
海芃苦笑,对他的冷面幽默深感无奈并甘拜下风。
三分钟后,海芃已放下拐杖,端坐在孙梵套房内一张小沙发上。
孙梵为两人各倒了一杯澄黄的茶水,说:“这是现在!凌晨三点我能为我们找到的最佳饮料。”
“茶很好!我喜欢!”手捧着水杯的海芃神情显得拘谨,可是她的话却相当逗趣。“你引发了我另一个好奇,回家之后,我得翻翻百科全书,研究研究变色龙喝不喝茶!”
轻松的坐入另一张小沙发里,孙梵失笑的调侃她:“你看来很胆小,可是好奇心一起来,还真是天不怕地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