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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梦天使 page 12 作者:季莹

  至于陶健方,对依娜所引起的骚动略显吃惊,稍后他才晓得依娜居然真的是这个山间部落的公主。而依娜的父亲与他面对面时的态度,更是令他惊讶。

  依娜的父亲称依娜为“Mulidan——慕莉淡”,似乎与她其他族人对她的称呼有所区隔。明眼人一看就晓得他是个对子女备极关心,却竭力不形于色的父亲。

  一开始,他对陶健方的态度颇淡然,深色且蚀刻着岁月痕迹的脸庞上看不出有欢迎或厌恶的迹象,但健方知道这位山地头目对他这个平地女婿一打开始就有所顾忌与防备,甚至——陶健方猜想……还有所考验。

  果不期然,他老人家朝他丢出了几个问题,虽然不外乎他在都市的工作情形及他与依娜相识和结婚的经过。但他老人家相当严谨的问句,令陶健方不得不正襟危坐,并努力的让答案慎重周延。

  尤其,当他老人家用比严肃更严肃几分的问起他对山林与部落的印象与观感时,他的回答变得很谨慎、很推敲。

  “虽然,对原住民族许多的习惯和行为我根本不了解,不过我尊敬原住民族对大自然的了解。”

  “哦!你觉得我们了解什么?”老人家神情认真地盯着他问。

  “你们知道大自然并不是光为人类而生。”健方瞥了依娜一眼,在她回应的鼓励微笑中,他想起了刚刚她在车上对他传述的那两则关于百步蛇与猫头鹰的故事,以及她为故事所下的注脚。“人活着,不该在自然面前妄自尊大,而是该对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抱着尊重与崇敬的态度,才可能获致自然善意的回应。不只人和人之间,人跟大自然之间也是一样的,是互助而不是相对的。”

  陶健方试着领略依娜的说法,并聪明地抓到精髓。而他现学现卖的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他马上发现了他的老丈人态度上的转变,经由短短的几句话,他获得了他老人家的喜爱,甚至尊敬。“你是个有智慧的都市人!”老人家温和又严肃地置评着。

  奇特的是陶健方发觉自己竟然很看重这份喜爱与尊敬。

  上部落之前,他很自然地带着他的优越感,感觉就像要进人一个固步自封、落后不堪的角落,除了应有的礼数,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积极的去博得依娜家人的好感,原因是他不了解原住民族,所以他少了一份敬重。

  依娜现在部落里的族人不少,但真正的亲族不多,听说她还有一个姊姊和一个弟弟分别在外地,母亲早已去世,如今家里就由身为族长的父亲镇守着。

  但尔后几日,光他们父女两人,就教会了陶健方许多事,包括他很少去思考过的他从不缺乏的傲慢与他一向缺乏的谦卑。

  每每,当他看着那位面貌黧黑,眼中却流露着真智慧的长者在为他的族人排遣各式各样的疑难杂症时,他的心中便壅塞着许多无以名之的敬佩。

  至于依娜带给他的体会,更是深刻。回到她的家乡,她像蜕变成另外一个人(是不是他所预感的第三个唐依娜,还有待观察。),友善、热情、活泼、不设防,她的魅力在她的家乡,变得毫不做作并且无远弗届。

  不论她走在哪个角落,都不乏与她热络地打着招呼的族人,陶健方有些不满地发现他们唯一有隐私的地方,就是在她那间小而简陋的房间里。

  但是,当然,依娜敏感地发觉他的不满,于是第二天大清早便唤醒了他,携着他走入山林,来到一片她保证只有她晓得的隐密地方,她的私人天堂。

  “喜欢吗?”就像电影里那个正向她的军官爱人炫耀自然之美的印第安公主宝嘉康蒂,她拨开一大丛芒草,俏皮的歪歪头看向芒草后方。

  有蓊郁的大小树木,还算平整的草地,它们围绕在一面水波不兴、沉静如镜的小小湖边。

  “喜欢吗?”她屏住呼吸,再问一次。

  他则是呼出一口气,夸赞道:“好美!”

  她在湖畔坐下,发出愉悦的笑声。“我爱死了我家乡广大茂密的森林,每一个生命的精灵都安份守己的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在辽阔与沉静中成长,就算年迈不堪的老叶枯枝,也会安静地躺在树上,等待重回大地怀抱的那一刻到来。”

  她的脸上泛着快乐的桃红,一阵风吹过来,撩乱了她的长鬈发并带走她的笑声,她的笑声持续回荡,在这清朗早晨的湖畔,她看起来灿烂温暖且神采飞扬。

  陶健方从来不知道一个率真、由衷的微笑可以带来那么许多力量,令人感觉愉快、耳目一新的力量!而他忽然有点害怕这股力量,原因无它,因为它出自唐依娜!

  “精灵?你不会是正在告诉我,你相信精灵的存在吧?”他的原意是揶揄她,可是她突然变得严肃的表情震慑了他。

  “我的确相信精灵的存在,我的族人们也全部相信。我们族人对神鬼魂的观念并不细分,我们一概称之为Hanido,也就是精灵。我们祖先将万物拟人化,无论太阳、月亮、风、雪、彩虹、水或石头,都是由人变化而来。相对的,我们也认为天生的万物有的是善的精灵、有的是恶的精灵,所以我们祖先利用许多传统的祭典仪式来与神灵与宇宙沟通,也借此达到与万物和平相处的境界。”

  依娜对生灵的崇敬的确令他震慑,但她太过一本正经的说着神话的样子,又令他起了挑衅之心。

  “可是,你们真的达到与万物和平相处的境界了吗?在现代的美丽岛屿上,你们被视之为弱势族群,就连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来和尚,也知道你们这些原住民族有着酗酒、雏妓、以及因为外力介入而产生的‘自信心’消失并且拒绝‘认同族群’的倾向。你们的生活文化可能即将被迫消失,例如你们摒弃了原本的筑屋方式,全住进了钢筋水泥;你们的社会组织也正面临着恶性解体,例如你,在部落里或许是个人人尊敬的公主,可是出了这里,你就什么都不是……”

  是依娜突然消失了阳光、消失了温暖的静寂脸庞,令他倏地止住侃侃而谈。湖畔因此静默了良久,只剩风在树隙穿梭。喔!他懊恼自己居然那么嘴快,他一向不屑落井下石,那么长篇大论却无异于在人家的伤口上抹盐。“依娜,我说的有点过份,我抱歉。”

  他的陈述在她心头渗进了浓重的忧郁,而他的歉意带给她无法掩饰的苦涩。“不,你说的全是事实,出了部落,我就什么都不是。许多时候,我就是爱逃避现实,净挑祖先们遗留下来的辉煌神话来安慰或娱乐自己。”依娜沮丧地注视着湖面。“我是多么渴望对我的家乡以及族人尽一份心力,可是有太多时候,我有心无力。传统文化必须适应现代文明,必须不断地吸收、接纳、融合才能成长、蜕变,遗憾的是我们原住民文化正面临消失的危机,我们所受到的待遇是被漠视、被扭曲、甚至被外来的价值观所轻佻。例如雏妓。哦!我是多么痛恨那类龌龊、卑劣、没有丝毫人性可言的价值观。”

  她语气中的愤懑,令他怔忡,而她唇上抿起的悲苦线条,令他心痛。“依娜……”他似乎想安慰她一些什么,又不晓得该安慰什么。毕竟,他没有理由先捅她一刀,再拿给她治疗的创伤药。

  “你大概晓得,在我们这种聚落,卖女儿的人家不是没有。原因嘛,不外乎穷。”她苦笑,神情变得遥远。“我总觉得,以前的人家穷有它的好处,像那样的生活反而容易多了,他们在人前不必假装、不必隐藏,穷就是穷,没有太高的物质欲望,平安过日子就是幸福。但现在的人不同,穷完全没有好处,卡在笑贫不笑娼的世界里,生命困难多了,为了免于被看轻,即使口袋里只剩一块钱,还是得拼命假装、拼命隐藏。”

  “依娜……”他心悸地低唤,并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以前,她接受他成为她的爱人的那一天,她说过的,那些关于“匮乏”的字眼。会不会,导致她“匮乏”的原因正是她的族人?而她接受他“馈赠”的原因也是为了她的族人?

  假设的种子才刚种下,依娜却因他的低唤回过神来。“算了,先别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她像自我安慰,不像急于掩藏那个在他面前流露太多思绪的自己,她起立,拍拍长裙,就开始在沿着湖畔摘采一种开着紫色细花的小草。

  陶健方跟在她后面漫步,并观察她的举手投足。仔细想想,他们似乎从来没有过这类悠哉游哉的相处方式。她的步履轻盈,走路时微微晃动的身躯纤巧曼妙,当她俯身摘采紫花并迎风甩动她狂野的长发时,她看起来像不食人间烟火的林间仙子,一点都不愤世嫉俗。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心情的激动似乎已经逐渐得到控制,摘满一大捧野草花时,她又恢复成活泼、谈笑自若的唐依娜。

  “这是紫花酢浆草,茎酸酸甜甜的,别有滋味哟!”她递了几根到他面前,意思要他也尝尝看,见他犹有疑虑,她笑着揶揄他。“没有毒的,陶总经理,我晓得你很爱惜生命,我保证,它至少比洒过农药的蔬果安全千百倍,不信,我吃给你看!”

  他就是受不了别人挑衅,试着放了一根到嘴里,嘿,滋味还真是不错。

  见他边嚼边点头,她干脆把手中那一大捧的紫花酢浆草一古脑儿的塞入他的双手,让他捧着。

  “拜托,你该不会是想把它们全奉献给我,拜托,即使它是长生不老药,我也不可能一口气把它们全吃掉。”陶健方垮着一张脸。

  他的表情换来依娜咯咯轻笑。“拜托,你要真能一口气吃掉它们,我们中午的桌上就会少一道菜,我才烦恼呢!”

  “它能做菜?”他似乎更惊讶了!

  依娜点点头,迳往前走,继续搜集她的“菜色”,而陶健方则面有“菜”色的跟着她。想一想,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曾经听说过依娜所说的这道菜,但陶健方还是觉得自己不是普通的“菜”。

  接连着三天的山居生涯,依娜带给陶健方的感受已然不止是惊讶就足以形容的了!

  他觉得他看到了另一个唐依娜,一个她宁愿遗落在山林,也不愿带往都市丛林的唐依娜。这个唐依娜不矫柔、不做作,眼中经常散发的光芒,耀眼、温暖且充满力量。她的笑容增多了,那让她的脸部表情变得丰富且灿烂。当他发出欢悦、率真的笑声时,他看见她真正的美;那不只是感官的完美的鼻梁心型小脸、无瑕的小麦色肌肤、男人可以为之痴狂的红唇还有某些更珍贵的,事实上是直到他随她上到这片山林之后他才晓得存在的东西。

  她有精神上的美。

  真奇妙,可不是吗?

  以往,当他看向她时,看见的如果不是精明僵化的唐依娜,便是时而狂野、时而幽怨,让人摸不着头绪的唐依娜,可是拉着他像个小野人般穿梭徜徉在山林里的唐依娜却是如风般的率性活泼,如虹般的优雅明亮。

  “你听过我的族人怎么称呼我吧!Luvluv,在我的母语里,它的意思是风,也可以说成‘风的精灵’。”

  陶健方点点头,觉得这个名字倒是很适合回归到山林里的依娜。接着他想到某个问题。“那慕莉淡——Mulidan又是什么意思?我记得你的父亲一直这么叫你,而不是叫Luvluv。”

  “那是一种方式,一种父亲纪念母亲的方式,我的母亲并非我们族里的人,慕莉淡这个名字出自我母亲的族语,意思是‘一颗娇小的琉璃珠’。可惜,不论是Luvluv或Mulidan都不能使用于户口名簿。”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正二度漫步于小湖畔,依娜又因为这个话题而显现出落寞的神态。

  他发现自己又在看她,因为他几乎无法不看她。这是几时养成的习惯呢?而为她的苍白、脆弱感觉心痛、悸动,又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呢?

  他自问着,因为他理智的部份已经意识到必须和感性的部份交战。潜意识里,他仍然不很相信依娜有活泼粲然或软弱无助的这一面,可是偏偏他又最钟情她的这一面。

  而或许正因为她的落寞与她的脆弱令他兴起了保护欲,他伸出手臂环抱她。“唐依娜,依娜,也不错啊,好记又好叫。”

  她很自觉地偎近他,并逐渐收起落寞,短暂地露出淘气的笑容。“事实上,依娜也是我母亲的族语,Ina是‘母亲’的意思。我大姊名叫吉娜,Gina,是我父亲这边的族语,同样是‘母亲’的意思。”

  “天啊!但愿你们所信仰的上帝喜欢你们这类的幽默感。你们姊妹俩,简直占尽了世人的便宜,想想看,每当人们喊一遍你们的名字,就像叫了一声‘妈’一样……”陶健方挤眉弄眼地取笑着她。

  “我们根本没那个意思!”她慌张地打断他的话,却不禁连自己也莞尔了起来。“母亲去世后,大姊和我分别要求父亲让我们改名字,除了缅怀我们已故的母亲,另外,大姊和我还立誓在能力所及的范围,不分任何族群的疼惜、保护我们的原住民女孩,就像所有母亲在做的一般。”话说到最后,她又变得严肃,甚至有更明显的感伤。

  陶健方感觉他们又扯到原住民悲情的一面,而在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能赋与她什么安慰或给予她族人什么样的帮助之前,他只得转移话题。

  “你的大姊吉娜——也和你一样漂亮吗?”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恭维。

  原以为他从不出口的赞美会博得她的欢颜,哪知道她的脸色倏的变白,活像刚刚挨了一拳。

  “吉娜是很漂亮,她曾经……很漂亮。”后面一句,依娜喃喃在嘴里,接下来她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变的静寂。

  健方直觉自己似乎又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而依娜如风般捉摸不定的情绪,让他不知道该感到不满,或感到有趣?

  第七章

  在部落里的最后一日,陶健方又出乎了依娜的意料之外,他居然赞成了依娜父亲的提议,同意和依娜补行一个部落婚礼。

  这天早上,他们在部落里的教堂接受牧师的祝福,依娜还是没有白纱礼服可穿,但至少周遭都是她的邻里族亲,她终于有了结婚的真实感,也有了喜极而泣的理由。

  傍晚,她和陶健方都穿上了部落里传统的族服,在临时搭起的篷帐内举行结婚仪式。

  他们这个原住民族婚礼的最大特色是必须在婚礼当天举行杀猪及分送猪肉的活动。即使大陶并不乐见在自己面前上演的屠宰场面,但他还是感染并融入了那种肃穆中带着欢腾的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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