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健方很难说得清楚自己这一刻的感受,或许,就如几天前叶腾所说的吧——喝醉酒的乌鸦只能走路。
即使他并不太甘心小旖的叛逃与临阵倒戈,即使明知道依娜可能偏好金钱地位及他的馈赠更胜于偏好他,但和唐依娜名正言顺的婚姻,对他受伤的自尊与骄傲,倒也不无小补。何况正当化了他和依娜的关系,感觉并不是真的那么糟。
对他而言,依娜有股无法言喻的吸引力!他对她的渴望一向热切,而他肯定那不只是欲望而已。
他形容过,她的愤世嫉俗与他相当,却总比他多了一份神秘和孤高——她至少有两种版本的面貌。(或许不止?)
在公司里,她就像她的穿着——精明、尽责、刻板到近乎尖酸,但在两人同居的公寓里,她又是另一副模样——妩媚、纵情又炙烈。
但不论精明或纵情、刻板或炙烈,那些都只是在她容许范围之内的情绪表演,而他依稀能感觉到另外还有一个唐依娜,一个藏有诸多秘密,并将它闭锁在生命中某个黑暗房间的唐依娜,一个或许更良善,也或许更倾邪的唐依娜。
她的神秘引起了他的好奇?她的秘密更是将他的好奇推向至极。他好奇她究竟在伪装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伪装自己?
说实话,他根本不想姑息她双面人或多面人的模样,可是他又太过自信,自信于能够很快地揭穿她的伪装,看清她最真实的一面,讽刺的是两年过去了,他对她的了解还是仅止于原地踏步。
除了知道她看似拜金、好讥诮,另外又有与她的狂野行为背道而驰的道德观之外,他对她实在所知不多。
而这种情况迫切的需要获得改善!
陶健方始终相信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黑暗的房间,每个人也都宁愿那个房间的门可以永远闭锁,不去打开,可是命运自有它喜欢的开启方式。
依娜既然成了他的妻子,某方面来说,恰似命运之神已经把开启依娜那些黑暗房间的门钥匙交托给他,他有那份权利,也有那种义务去追索那道门后的秘密,而正因为明白自己对无法掌控大局的感觉深恶痛极,所以他严厉到几近野蛮的要求自己一定要在短期内挖掘出所有关于依娜的现在与过去,即使——即使两人的婚姻将因为这样的追索而伤痕累累,而无法持续,他也在所不惜。
眺望窗外仍繁华如织的夜景,陶健方更坚决地命令自己。
从与陶健方共有的两年记忆中回过神来,依娜即使再怎么渴望奇迹,还是很难信任奇迹已经发生了——她和陶健方结婚了,他的姓名和她的并列在结婚证书里。
她原本已经准备好面对心碎,但事情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这是否就意味着她和他从此就能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呢?
不,依娜猜想事情恰好相反,她早就预感等在前头的,是一场硬仗,一场获得爱或者招致失败的硬仗!
他们有个很不好的开始——原以为百分之百会成为陶健方新娘子的何旖旎竟在婚礼的当日逃婚,追随她的瞎眼情人叶腾去了,三天之后,她唐依娜成了代罪羔羊,在陶健方的怒气中被押上法院结婚!
他们婚姻的开端真是太不理想。即使之前两年的同居生涯里,两人曾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但在新婚之夜的床上,他却缺席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在婚姻旅程尚未开始,就已经后悔或厌倦了吗?
依娜的思绪不自觉地再度漫游到今早的婚礼,一个没有白纱礼服和鲜花、没有双方亲人祝福的公证婚礼。哦!一想到那个不够隆重到堪称草率的婚礼,依娜就有了哭泣的冲动。
含着挫折的泪水,依娜缩进复着蓬顶与帏幔的被波里低声啜泣。她要求自己不去想他,不可以。但她却发现自己只要一闭上眼,就会不自觉地描绘起他的脸,而这种发现,让她自觉此刻的孤独寂寞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时刻都还无际无边。
依娜正作着一个梦——教堂的钟声响了,她穿着一袭洁白晶莹的白纱礼服、手中握着一捧绿玫瑰,由父亲牵引,走在红毯一端。她微微一仰头,偷偷注视着立在圣坛之前,那个瘦劲挺拔、风度翩翩的男性身影,陶健方,她的挚爱。
微侧过身,他朝她露出一个温柔且充满鼓励性的笑容,就像一块磁性无与伦比的磁石,她急于走向他身畔,急于受他吸引。
终于走到红毯末端,父亲将她的手交托给他,转身,退居一旁,接着,健方再度转过脸来,再度朝她微笑,但她马上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立在圣坛前的人不是陶健方,那个脸孔,粗俗且淫猥,天,他是最先强暴姊姊的那个男人。
依娜转而看向四周,令她震惊的是父亲和神父的脸孔也同时变了,变成参与蹂躏姊姊的另外两个男人。
他们不是全在监狱里吗?依娜惊惶地看着他们全朝她步步逼近,她扭动着想挣脱那个她误认为陶健方的淫秽之徒的钳制,可是她无法挣脱,她自然而然地向观礼席上的人们求救,但那些人全像着了魔幻般的愈变愈模糊,到最后全部消失不见了。
依娜惊恐地注视着那几个男人邪恶的笑着,逐步地靠近她,粗暴地撂倒她,野兽般的拉扯着她的洁白晶莹的新娘礼服,直到它即将碎裂成一片一片……
“救我!Dama,救我……”她放声呐喊,出声啜泣。
“依娜,醒醒,依娜,你醒醒!”
她极力挣扎,数秒之后,她才发觉并非有人在抓她,而是有人在摇晃她。
她坐起,茫然地注视着晃动她的人,等焦距调清楚了,她才看清楚他是陶健方,她的丈夫。他——终于赶在新婚之夜结束以前回来了!
“你又作噩梦了,依娜!”他用的是肯定句,并用着他平日极少对她表现的关切眼神注视着她,有力的大手紧握她的。“你似乎总是作着极可怕的梦,能告诉我那是什么吗?依娜!”他出乎她意料地抽出手帕擦拭她颊上分不清是汗是雨的水渍。他的眼神,是试探的,却也是善意的。
与他同居两年,她认为不曾在他的枕畔作过类似的噩梦,而她也一直以为她已脱离多年前的那个阴影,可是他说“又”,那意味着她曾经不止一次在他面前惊声尖叫,而如今噩梦再度来袭,阴影再次笼罩——
哦!在他难得的柔情善意当中,有种冲动的感觉在她心底扩散。她多么希望能够不顾一切地冲破横隔在两人之间的那道心墙,能够无避无讳地朝他倾吐她所遭遇过的伤痛,以及她的所思所想、所盼所望。
可是,她能吗?
能让他知道她为那一段挥之不去的噩梦所背负的心痛?能让他晓得她有个因遭强暴而崩溃并住进疗养院的姊姊?能让他了解她愿意不计一切只为她的族人姊妹,那些不幸被推入火坑的雏妓女孩拼命奔走请命?(那的确像是一种“拼命”。之前有过许多次,她曾接到不明人士的恐吓电话,威胁她最好不要再介入或阻挠色情仲介进入山里“物色”女孩。而对扼止雏妓的产生这件事情她有拼命三郎的精神,但其间重重的困难与艰辛,又不是她一个人菲薄的能力所能及的——)
唉!她能吗?
她不得不担心她那由着水仙花族类般的贵族生活所养成的贵族心态,她不能不提防他再次嘲弄她是只有一些“扭曲原则”的“小小”道德家。所以,她只能抑扼自己想向他一吐为快的冲动,只能把她的阴暗面淡化为一则笑话。
“那是一只抓着我上摩天轮的巨猩乔扬,喔,不对,它比较像一只无坚不摧的酷斯拉。”她故作幽默地摊摊手。
陶健方可不是傻瓜。在她脸上余悸与某种阴影仍共存的时候,他绝不相信她梦见的是那些既抽象又笨重的电影怪物,但他也不相心在这一时刻蠢的去揭穿她。
“你梦见它们抓着你?”他故作好奇地问。
“不,对,我是说巨猩乔扬抓着我,酷斯拉则在后面追。”她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听起来,你才是这两出电影的女主角。”他假装严肃的置评!之后咧嘴而笑。
看着他露出的雪白牙,她有点错愕于他久违了的友善,可是他微带揶揄的真诚笑容娇宠也温暖了她,使她不自禁的也为自己办出来的荒诞梦境咯咯笑了起来。
而笑容是人类一切友好的开端。
“你的梦里有没有我?”他温柔地拭去她颊畔最后的一抹水渍,才收起手帕。
“没有……不,也许有,你不知道,那只猩猩的眼睛有多像你。”她仍笑着,笑的纯真、笑的憨态可掬,笑的……发不可收拾。
陶健方从没见过这样“笑”无忌惮的依娜,好像有点反常,但偏偏他又爱极了她这样的反常,爱极了她卸下冷淡的防卫面具的模样。“你说我像猩猩?”他努力地回想“迷雾森林十八年”与Discovery里所介绍过的猩猩群像,并试着抓耳搔腮、捶胸顿足地取悦她。
依娜真的笑开了怀,她抱着肚子,笑的跌回枕上。陶健方伺机扑向她,抵着她娇小匀称的身躯蠕动了片刻,才说:“关于你的梦境,我还有一个疑问,‘Dama’——是什么东西?”他直视她的眼睛,追索着他想要的答案。
她明显地愕了一下,却不愿破坏与陶健方这难得真诚与幽默的一刻。“Dama不是东西,是我的母语,指父亲。”
健方相信她的说法,也满足了他的好奇。他轻轻噬咬她的耳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晓不晓得猩猩的求爱程序?”
猩猩的求爱程序?“不……不晓得!”她在他的身下低吟。在他火热熟稔的撩拨下,她真是不晓得自己还能“晓得”什么?她甚至还没想通他的好心情所为何来!她的噩梦便在他的主导下,转瞬间变为美梦。
而他在她耳畔强调的那些似是而非却足以教人脸红心跳喘息的缠绵低语,竟让依娜展开了一双希望之翼,她祈祷,也渴望他们这一刻的柔情蜜意能延续,能为这桩连他们自己都不看好的悲情婚姻带来转机。
令人惊奇,陶健方安排了两夜三天的蜜月假期,更令依娜讶异的是,他建议到她的故乡——那个有好山好水、有她族人群聚的地方。
他学着她之前要求他带她到香港去时的语气、强调:“我走过很多地方,对台湾的印象却绝大部份仅止于浮光掠影,你能不能够带我去走一趟,熟悉一下你的童年故乡?就当你我这段婚姻开头的一抹芬芳。”
依娜惊讶于他记得她说过的那段话的每一句,并利用它来咬文嚼字;更惊讶于他会想上山去熟悉她的母族?!有片刻,极短暂的片刻,她曾经怀疑他的动机,但想起他带她去香港时的慷慨与毫不迟疑,即使要硬着头皮,带着这个与她族人的意识型态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英国&香港的贵族上她的母族去,她也不该有所异议。
话又说回来,他“毕竟”成了原住民女婿,带他去探索一下他所不知的世界,也未尝不可。
于是,新婚的翌日,他们便驱车南下,径往贴靠中央山脉的那个原住民部落行去。
进入部落前,他们一定要行经叶腾和何旖旎居住的小镇。依娜曾小心翼翼地留意陶健方的神情,而他一径的讳莫如深,不动声色。
进入部落后,那一排排也算寻常的水泥屋舍映入眼帘,依娜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了起来。她再次偷瞄了正转动方向盘的陶健方一眼,发现他的神情变的兴味盎然。
“你的家乡,见山是山,见水是水,看起来比我们香港故居那些钢骨丛林有趣多了!”
他的夸讲换来她挚然的一笑。“这是一个写满故事的地方。”她轻轻的说着,脸上有股空灵、有股恬淡。
陶健方微侧过头瞥她一眼,突然又有点体会到她那种对故乡的孺慕与向往,而那令她变得相当感性化。
“我喜欢有许多故事的地方,也从不错过任何故事。”他加足马力驶过突然变得有些颠簸的路面,置评并强调道:“假使你愿意,我不反对接下来的几天,你在我的脑海里填满这个地方的故事。”
依娜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再次令她感觉惊讶,她以为他不会喜欢神话,尤其是那种几乎与他毫不相关的原住民神话。
而他误解了她错愕的原因。“我喜欢故事,令你感觉不可思议吗?”他开始纳闷,在她的心目中,他到底是人?或者只是木头?
“不,我只是在想,该从哪个故事说起!”依娜忙乱地解释,还兼吐舌头,看来多了份稚气。
接下来不过半小时的短短车程,她已经精采地说完了两个关于百步蛇和猫头鹰的原住民传说。
“我们山里的老人总是说,大自然里的一切不是天生要来孝敬我们人类的,所以我们必须要诚实、认真、不贪求的活过每一天,取之于自然也还诸于自然。”她很认真地下注脚。
而她认真的模样首次令他觉得感动。(即使她在公司里鞠躬尽粹的样子,都不曾让他这么印象深刻过。)她是一个很好的说故事者,他觉得她当个作家一定会比当秘书杰出很多。
不过幸好他的感动在抵达她的家门口时被打断,否则难保他不会开口建议她改行写小说,当然,那同时他也将悲惨的失去一个忠心耿耿的得力助手。
陶健方留意到她家门口聚了不少人,并几乎都是依娜的熟人,她一一向他们挥挥手,犹如出巡的公主,他们则热烈的欢迎她,七嘴八舌的叫唤她。
“Luvluv,回来了,头目一定高兴极了。”
“Luvluv,听说你结婚啦!嫁给平地人,霍松很伤心哩!”
“要回来补行婚礼吗?头目应该会想热闹一下的,村里好久没有举行盛大的婚礼了,Luvluv,可不要让头目和我们大家失望啊!”
“这位是Duwfie吗?虽然没有霍松那么强壮,可是很Mandu喔!”(注:Duwfie与Mandu皆为台湾某原住民族语,前者是对配偶的昵称,后者指“英俊”。)听着乡亲亲热的呼唤,依娜也留意到了陶健方身处在一堆陌生且骨碌碌瞪着他猛看的人群中,有多么的局促不安。
她谢过大家的关怀,急忙拉他跨出他太过招摇的奔驰600,向自己的家里头走了进去,临合上门,还听见许多人在夸讲陶健方Mand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