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筷子。」
「用筷子是吗?好,来人给小姐备筷子。」燕效行决定让银儿自己去发现她的方法根本行不通。
在旁伺候着的文、武两痴早已习惯银儿杂乱无章的思考模式,只是他们两个没想到他家少爷竟也跟着银儿闹。
「爷——您真的要——」文痴正打算劝退他家少爷。
燕效行却执意而为。「别说了,照我的话去做。」
「是的,爷。」
文痴、武痴见他家少爷意志如此坚决,也只好命人去取筷子来。
但府里实在没有那么多双筷子,所以最后还差人去买。
筷子买回来了,燕效行让银儿去数。
银儿看到那成山的筷子,脸都绿了。
她好想不要数哦,但是——燕效行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耶。
更何况文痴、武痴都把筷子买回来了,她如果这个时候才跟他们说,她不要数,那她铁定会让文、武两痴给怨到死。
银儿认命了,低着头数筷子。
她花了一个半时辰才把筷子分成两堆;一堆一千五百四十二枝,另一堆二百二十六枝,之后,她把二百二十六那堆累计到一千五百四十二上,数着一千五百四十三、一千五百四十四……
她又算了半个时辰,才数到一千七百六十八。
哦,好累哟。
银儿提起衣袖,擦个汗。
看来,她是数完了。
「多少?」燕效行问。
「一千七百六十八。」银儿给了答案。
而燕效行用他的法子,在算盘上找出定位点,先拨个一五四二,再累加拨上二二六,算盘上就显现一、七、六、八。
他将算盘拿给银子看,「我的答案跟你一样,而我才花须臾的时间,你却花了两个时辰。你说,是你的法子好用,还是我那个脑筋不管用老祖宗的法子好用?」燕效行问。
这下子可换银儿说不出话来了。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以后你还要用筷子数数吗?」
「用呀,为什么不用?」银儿脸上挂不住,她就不信她逛个市集、买个东西,得花那么大的数!
拜托,她还没进燕家之前,只是个小乞儿,她三餐能不能温饱,尚是个未知数,她怎么可能出手那么阔绰?
「你还要用筷子数?!」燕效行气得眉毛都快打结了。
银儿还不知死活地点头说:「对。」
她就不信不会数数,就不能在咸阳城里生活。
笑话,以前她不也不识字、不懂得数数,她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哼,说不用算盘,就不用算盘数数。」银儿可骄傲了,把头一别,看都不看算盘一眼。
燕效行不与她发火,捺着性子跟她磨。
「好,你不用算盘,要用筷子是吗?那你现在就再给我数一千八百九十七加上三千七百八十九是多少?」
一干八百九十七加上三千七百八十九?!
那是多大的数呀!他这不是存心欺负她是什么? 「燕效行!」银儿气得吼出他的名。
燕效行横眼瞪她。「你叫我什么?」
「叫你燕效行!怎么,想砍我、想杀我呀?」哼,她才不信哩。
「这天下还有王法在,由不得你横行霸道;今儿个你欺负我不会数数,硬是要找我的碴,除非我头壳坏了,才会上你的当,真去数那个什么劳什么子的一千八百九十七加上三千七百八十九是多少。」
银儿想起她以前的生活,虽是穷了点,但好歹也自由。
早知道当个千金大小姐这么无聊,既要弹琴又要画画,还要写那一横一竖、一点一长的鬼字,却哪里都不能去玩——她就是死也不占燕效行这个便宜,当他的什么妹子。
「我这千金小姐不当了,你另请高明吧。」银儿把发上的玉钗、步摇一个个摘下,往桌上一搁,人就要往外走。
「你去哪?」
「用不着你管。」
「你卖身于燕家——」
「我现在不卖成了吧?」
「不成。」
「为什么不成?」
「因为你跟我打了合同。」
「那又怎样?」
「你若半途反悔,那么你便要赔给我两百两金子。」
「两百两金子!」银儿惊呼一声,连忙踅回来。「你坑人呀!当初你买我的时候,才给我两袋银子,现在你倒好,跟我要两百两金子来了?!」
燕效行从袖口里抽出两人当初打的契约,展开来给银儿看。
「这里明文规定,你若中途毁约,便得赔我两百两金子,这是你画的押,你不会是想反悔吧?」燕效行问,一双眼直勾勾的盯着银儿瞧。
如果银儿知道他又欺负她不识字,诓她违约得付他两百两金子,只怕又要气得直跳脚了。
银儿气红了脸,直说:「不算,不算,当初王秀才也没跟我说,我若是毁约会怎样,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之下画的押,这合同怎能算数呢?」
「这我可管不了那么多。那王秀才也是你请的人,跟我没关系。」
「那你合同给我——」银儿踮高了脚尖去抢。
燕效行长得人高马大,才一抬手,银儿便构不着了。
「这合同是你的卖身契,怎能给你?给你,我岂不是人财两空?」
「我还你两袋银子。」
「你欠我的可是两百两金子哟。」燕效行真难适应现在的自己,竟如此无赖的逼迫一个小姑娘。
说来说去,都得怪银儿,不过是个算盘,怎么她就视之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
要不是她怎么都不肯学数数,那他此时此刻犯得着撒谎来蒙她吗?
「你可得仔细想想,看看自己是要算我刚刚出的题目,还是赔我两百两金子?你快选一个,我赶时间。」
「赶着去见阎王是吗?」一想到燕效行欺负她,银儿嘴巴也就关不住坏,开口就诅咒人。
「我赶着去见谁,你管不着;你只需做个决定就好。」燕效行根本就不理会银儿的挑衅。
银儿当下挫败得抬不起头来。
「好吧,我数数。」
「用什么数?」
「算盘。」不然还真用筷子呀!
拜托,她刚刚数那一道题目,数得都头昏眼花了,这会儿这数又比刚刚的来得大,若真用筷子数,岂不是要数到明儿个早上了吗?
银儿认命地学起算盘来了。
燕效行又考了银儿几道题目,银儿答题的速度虽慢了点,但好歹不再用到她的手指头跟脚趾头,也算是有所长进。
只是银儿就比较哀怨一点了。
她原以为卖身来燕家当个千金大小姐,是件幸福又快乐的事,没想到当个千金大小姐一点都不好玩,要学的东西这么多,一点都不自由;早知如此,她就不卖给燕家,当他燕效行的妹妹了。
好烦哦!她都不能出去玩,真是讨厌死了。
第三章
为了自身的自由,银儿决定早日离开这个让她透不过气来的地方。
她再也不要待在这个老是贬损她,一下子挑剔她用膳的姿势,一下子又挑剔她写的字不好看的人身边了。
那个燕效行也不想想,她肯来当他妹子,让他娘起死回生,这行径如同他的再造恩人那般伟大,而他不仅不懂得感激、不把她当成奇珍异宝那般疼惜,竟还挑剔她字写得不好看!
有没有搞错,她肯学写字就已经很不错了,他竟还挑剔!
而且不只如此,一旦她字写得不好,燕效行铁定让她再重写,光是初学「永」这个字,她就已经写了不下百次。
百次,百次耶!
光写一个「永」,她都快写疯了,更别说接下来的日子,他会想什么法子来折腾她。
想想,她这辈子是没有当千金小姐的命了,所以还是赶紧收拾包袱,早日离开这个地方好了,省得半点荣华富贵还没享受到,便让燕家给折腾死了。
银儿选了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带着她仅有的家产——燕效行买她的那两袋银子,翻墙离开燕家。
她爬上墙,往下跳,然后——
她好像坐到什么东西了耶!
银儿用屁股顶了几下,这「垫子」软软的,像是一团肉似的。
银儿用手摸摸看,手一伸出去,竟然摸到布料似的东西,拨开层层衣物,她的手再往内探——
「你摸够了没?」
那「肉垫子」说话了耶!
嗄!「它」竟是个人!而且那声音还挺熟悉的,听起来就像燕家那个头儿——燕效行的声音。
一想到燕效行,银儿吓都快吓死了,双手一推,借着燕效行的身体使力让自己站起来,拔腿就跑。
燕效行的速度快银儿一步,反手攫住银儿的手腕。「这么晚了,你去哪?」
今儿个天色漆黑一片,没有月光,但银儿在黑暗里还是能想像,燕效行此时此刻脸上的表情会有多差。
银儿乾笑了两声,才说:「出来透透气,顺便解手啊。」
「透气、解手需要翻墙?怎么,燕家没有茅厕吗?」燕效行是个生意人,比寻常人多了个心眼,看事看得比常人还透彻。
打从他强逼银儿学算盘的那天起,这丫头的心就显得不安分,一双眼珠子成天圆溜溜地转,他就开始防着她了。
他让人暗中监看她的行为举止,一有异样,便马上来通知他。
今儿个傍晚,银儿便一直在这一带打转,一会儿昂脸看看天、一会儿低头沉思。
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可她的一言一行可是逃不过他的眼。
他趁她不在的时候,站在她站过的地方,也学银儿打量起这块天地——
这才发现,银儿看的不是天,而是这棵参天老树。
于是,银儿在打什么主意,他不需要动脑筋,便能猜中。
他拎着她娇小的身子进屋,劈头就问:「你想逃是不是?」
他不跟她迂回着说话,一开口便戳破银儿的谎言。
「你既然都知道了,干嘛还问我?」银儿心里还是极为不爽,不爽她爬墙、爬树爬得如此努力,却三两下便让他逮了回来。
「为什么要逃?」
「答案这么明显,你还不清楚吗?」
「就为了我逼你读书、识字,所以你想逃?」
「对啦。」
「我逼你读书、识字是为你好——」
「你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你日后若逼我去死,也是为我好?」
「我不会逼你去死。」
「你人这么坏,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而且——」
她的眼往燕效行的方向瞄了瞄,说:「我就是不懂,你之所以让我来你家当你妹子,无非是为了你娘的病,让你娘思女之情得以纾解,那我的任务应该是认真的讨好你娘,让你娘开心,可是——你怎么一天到晚要我读书、识字?」
「要你读书、识字一来是为了排解你的无聊——」
「教我读书、识字,我才会无聊。」银儿忍不住反驳。
「那些像虫似的文字硬梆梆的,一点都不好认,我好不容易认了一个太字,隔天,它就变了个样,换了个名儿。」
「太字换名?!」这话新鲜,燕效行还是头一回听说「太」字会变模样,而且还会换名儿呢?
「太字换成什么模样,改叫什么名儿了?」燕效行不耻下问,向银儿讨个明白。
银儿兜去她读书、写字的案上,握笔如握剑,一个拳头包住笔杆,在纸上写了个「太」字。
她拿起来问燕效行:「这是什么字?」
「太字。」
「那,这个呢?」她又写了一个字,拿给燕效行看。
「犬字。」燕效行答。
「看吧一它一会儿叫太,一下子又叫犬;这个点一下子在下面,一下子在上头,今天学的跟明儿个学的又不一样,它变来变去,我怎么知道待会儿它又要变成什么样子来为难我了?!」为此,银儿怎么都不肯再学。
燕效行这会儿才懂得银儿之所以嫌写字烦、写字闷,是为了什么。
「这两个是不同的宇,一个叫『太』,一个叫『犬』:比如说,下人们称我已故的祖母为太夫人,而太夫人的『太』宇,便是这个字。」燕效行拿高银子写的第一个字。
「而犬字就是狗的意思。」他接着又解释第二个字。
「犬就是狗?」银儿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小犬是什么?」
「小犬就是——比如我的儿子,对外,我就称他为小犬。」
「所以说你的儿子是小狗!」银儿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这些有钱人的脑袋不知是怎么长的,竟然把自己的儿子比喻成畜牲了!
「不是。」燕效行没好气地开口:「小犬是自谦词。」
「自谦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想张扬自己,所以得贬低自己。」
「比如说?」
「我与人初相识,我就得自称自己为小弟、在下、敝人,而『弟』 、『下』与『敝』字都有不如人的意思。」
「为什么你们有钱人要把自己贬低成这个样子!」银儿愈来愈觉得当有钱人实在可怜。
「像我有个同伴叫做馒头,他也是个乞儿,不过他老是称自己为『本大爷』,每次开口便先来个『你老子我』。瞧,人家虽是个小乞儿,但人家就比你们称头,开口闭口就是本大爷、你老子我,怎么看都比你那个什么敝人、在下、小弟来得称头多了。」
「如此自谦,是为了礼貌。」
「礼貌?!」银儿哼了哼,颇不以为然。「那我不要这种礼貌了行不行?这礼貌虚伪得让我觉得不舒服。」
「你就是不想读书、识字,是不是?」
「如果读书、识字只为了那虚伪不实的礼貌,甚至是贬低自己,那我就想不通,我干嘛得读书、识字?」
瞧,她不读书、识字就能比别人活得高尚,不用为了「礼貌」而自贬,岂不是很得意的一件事吗?
想到这,银儿不由得窃笑了起来。
「你不想读书、识字,难道你想做一辈子乞儿?」燕效行反问银儿。「你从来没想过要过好一点的生活?」
「像现在这样吗?」银儿想了想。在燕府她是吃的好、睡的饱没错,但就是不自由。
「我讨厌你管我、嫌弃我。」
「我没有嫌弃你。」
「但你老是嫌我这个做得不好,那个又做得差。我光写一个字就让你挑剔到没有自尊、没有尊严。」
「我是求好心切,只希望你能够上进;不希望你在离开燕家之后,又过回以前那种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
「我为什么会离开燕家?」他不是不希望她离开吗?怎么这会儿倒是关心起她离开他家后的生活?
「我说过,我娘若故逝,你的合同便视同作废。」他说过的话,定会履行。
他是守信的君子,但银儿却为了他的守信而快快不快。
「我的事不用你来操心,我的生活是好是坏,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反正你要我来你家,纯粹只是为了让你娘高兴,所以我只要尽我的本分讨好你娘,其余的,你就甭替我担心了。」
银儿不识好歹地拒人于千里之外,把燕效行的一片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那么我买你进门的条件又增加一项——从今天开始,你的工作又添了读书、识字这一样。」燕效行换个法子要银儿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