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如果你从来没诚实过,现在说的话能信吗?”谭星不屑地讥诮道。
“……”季伦依一时无话可说。
“……”谭星也凝视着远方,眼里尽是迷雾。
“你会遇到更好的女孩。”季伦依衷心地期盼。
谭星眼一敛。
心,碎得彻底。
“我以为那个人就是你。”尽管只是半年的感情,但他已全心投入。
谭星不明白他和她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切都太突然,会不会有一个人忽地蹦出来告诉他,这只是一场闹剧……
只是一场闹剧……
“对不起。”季伦依还是得这么说。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谭星愤愤地夺门而出,震天的甩门声惊得身后的季伦依久久不能平复。
因为她的自私,她让另一个爱她的人深受伤害。。
她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让人受伤?
浓浓的悲伤传进她的心窝,季伦依倚着墙滑落,她蜷缩着身子,她知道,她真的伤他好深。
可是--
她不能这样爱着他,对他不公平的。
季伦依从床上蹦起,黛眉紧蹙,惊惶的神情伴随着气喘吁吁,她又作了噩梦。
季伦依被自己浓重的叹息声包围,她的心随着夜色愈见沉重。
别离,令人椎心的字眼。
她有时会这么想,到底是别离找上了她,还是她找上了别离。她大半的人生里总是在进行着这样的仪式。
由于父母忙于工作的关系,她从小便与父母分开,和奶奶住在一起,直到奶奶去世,她尝到了死别的痛苦。不到两年,因父母的决定,她再度只身前往外公家就学,其间不住思念之苦曾一度回到父母身边,但随之而来的高中、大学生涯还是一个人度过。
她长大了,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
记得有一回她和母亲开玩笑地说:“妈,如果一根指头代表一年的话,我在你身边的时间连十根指头都算不满。”
母亲讶异地看着她。“是这样吗?”
连母亲都没有注意到吗?
她已经好久好久都是一个人。
与父母分离、方宣其、谭星的离去……一出出别离的戏码,不厌烦地在她生命里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着。
是一种摆脱不掉的宿命吗?
别离对她来说似乎是一种习惯。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多么希望找到一个永久停留的港口,不要再经历别离之苦。
一度,她以为找到了。
只是很快地,别离又再度上演。
累了,再也经不起别离的苦了,那就一个人吧!
一个人就再也没有别离了。
闭上眼,今夜恐怕又要失眠。
***
“上回大家提的建议都不错,这是我选的几个比较嘉讨性的企划,大家可以再提意见。”季伦依坐在椭圆形会议桌的正前方,分发下去的活页夹正是这回特刊的几项主题。
“主编……”小花举手发言。
“请说。”
“我觉得‘错过的爱’这个主题不错,比什么不伦之爱、忘年之爱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我也觉得这个主题不错。”季伦依也较中意这个主题。
现在坊间有很多讨论情爱的书刊杂志,有纯纯的初爱、禁忌的不伦之爱、争议两极的忘年之爱……等等,而季伦依想要做些更特别的。
“生命中有没有一些错过的爱呢?不管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
季伦依觉得这样的主题不同于一般,应该可以引起较大的回响。
经过讨论后,大伙儿也纷纷表示赞同。
“如果大家都一致这么认为,那我们这次特刊的主题就是‘错过的爱’。文编与美编可以一起讨论,邀稿的部分也要迅速进行,尽量请作者以电脑作业,审稿及修改会比较快捷,若有任何问题可以向我提出,OK!散会。”
不一会儿,整个办公室喧腾起来,此起彼落的电话声宣示着忙碌又将展开,季伦依在这里感受到自己还是活着的。
大学时代她借由不停地修习学分来冲淡她对方宣其的想念,现在则利用忙碌的工作让自己马不停蹄。
工作、工作。
她告诉自己她喜欢这个工作。
***
方宣其端坐在沙发上,目光凝聚在远方的翠绿上。
聿书晴沏来一壶桂花乌龙。“在想什么?”
“没什么。”眼神里有缥缈的落寞。
聿书晴可不是三岁小孩,她看得出来方宣其心里有事,这是她最不能忍受的,方宣其总是和她若即若离,在一起半年来总抓不到他的心。
好几次聿书晴忍不住想发脾气,总是备受宠爱的她,没这么被人冷落过,但倔强、骄傲让她吞下这口气,她相信她会掳获他的心。
她会的。
方宣其依旧凝视着远方,他想起……
已经好久没梦到她了。
是好现象吧!该忘掉的。
忽尔,方宣其不经意地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
无聊,一切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可自己为什么总是让“她”爬上心头,一而再、再而三地困惑着自己。
更可笑的是,对方浑然不知啊!
多年来他一直等待季伦依的来信,等待她捎来好消息,虽然他一度搬家,但他相信她一定收到他寄去的地址,她没回信就表示--
她终究还是放弃了他。
希望还是落空。
恐怕是不能再见面了吧!
一别至此已经这么多年了,两人都很有默契地没有联络上对方,他并不宿命,只是接受这个事实而已。
“到底是什么事?”聿书晴耍赖地要他说明白。
方宣其摇摇头。
方宣其从没向谁透露在心里深处埋藏的这一段过去,这是他的秘密。
与她的秘密。
第三章
这个企划已过了两个星期,几乎所有的稿件都已齐全,季伦依正在仔细地审核稿件。
果不其然,推出这样的主题获得很多人的青睐。短篇散文、小说、诗词,或者是单纯的信件方式,来函者用不同的方式表达陈述心中那段错过的爱恋,百味杂陈,却也无限美好。
效果比预期的更好,所以整个出版社出奇地忙碌。
“主编,我看我们请一些外包编辑算了,这么庞大的数量真是教人吃不消,大伙儿已快筋疲力尽。”助理编辑小花对伏案在办公桌前的季论依建议着。堆积如山的稿件如叠叠乐一般。随时有崩塌的危险。
季伦依黛眉轻挑。“外包编辑?”
“是啊!我算过了。其实很符合经济效益。因为大部分的稿件有延岩出版的危险,加上我们又有专案正在推行,有专业的外包编辑帮忙,可省下很多时间和金钱。”小花的脑袋已盘算出最大效益。
见主编没出声反驳阻止,小花继续说服,所有员工的幸福都系在她这张三寸不烂的莲花舌上,她可不许失败。“再加上……”
“大家都撑不住吗?”季伦依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能吃苦,都想多一点享乐,却不愿意花多一点的努力,好似幸福会从天而降。
事实上,除了季伦依本身之外,所有人早已被操得四肢无力了,极少有人可以待在这种魔鬼编辑身旁而能平安无事、全身而退的,她向来是“物尽其用”,更贴切的说法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失败!
小花挫败地踱回座位上,她辜负了大伙儿的期望,唉!她也好想体个假呀!
这会儿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度假行程直接往垃圾桶安息去了。
“唉!”又是一声长叹。
“小花……”季伦依按内线电话急急召进。
看来连叹气的时间都嫌奢侈!小花认命地往主编办公室走去。
“这篇稿子,麻烦你跟作者沟通一下,稍微修改内容。”季伦依递出一只公文袋。
“可是……”小花面露难色。
“如果他不肯修改,我们也要有自己的立场,不可以因为他破坏整体企划内容的协调性,若真的不行,大可不采用。”季伦依坚持。
“如果……”如果他真的很难拗。
“不可以滥竿充数。”
“知道了。”
小花吞咽她的紧张,有时她真的很不喜欢与作者沟通,虽然她知道文字创作者最不愿意修改自己的原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出版社也有出版社的立场嘛!
拨了电话,小花蓄足所有辞汇,准备好好说服这位作者。
“修改?”作者嫌恶大吼道。
“是的。”小花显得唯唯诺诺。
“你不是说让我自由发挥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早说?”作者显然也不愿配合。
“不是的,请听我说,只要小小的修改就可以了,不麻烦的。”小花尽量表现得低声下气,天晓得她早已火冒三丈。
“不是麻不麻烦的问题,而是我觉得根本不需要修改,这篇作品我很满意。”每一次的创作都是呕心沥血。
“可是……”这家伙也未免太狂!
“叫你们主编跟我说,你们这种态度我们以后如何合作呢?”电话那头的作者觉得自己有理有据,是出版社本身太过要求。
此时季伦依早已站在小花眼前,看着小花皱眉、扯头发,她知道这是标准的烦恼、摆不平的小动作。
季伦依二话不说接过话筒。
“陈先生吗?你好,我是季伦依。”
原本理直气壮、滔滔不绝的作者也吓了一跳、结巴地回应着。“嗯……你好。”
“其实您的稿子向来很少改动的。”
“是啊!”作者瞬间又趾高气昂。
“可是,这次我们是针对特刊而做的企划,与先前的性质都有所不同,相信您在事前应该有接到说明,但您写的内容显然与我们的需要有所出入。”言词中隐藏着犀利。
这些话塞住了他的嘴,他的确是仗着几次来鲜少被修改的傲气,心想这次一定也可以过关,因此对于出版社的要求不予理会。
季伦依知道自己并不理亏。“可以请您修改吗?”缓和地实施“咄咄逼人”法。
“好……好吧!我会做一点修改的。”被季伦依的气势压过,作者不得不屈服。
“谢谢您的合作,请两天内将稿子传送过来,我相信下次一定没问题的,毕竟陈先生也是个明理的人。”丢记回马枪,下回也会多注意彼此的需求。
“是啊!”作者这厢已一反先前的蛮横。
喀嚓一声,季伦依漂亮地挂上电话,之后便转进办公室,继续埋头苦干。
太厉害了,小花不禁想起立鼓掌,主编几乎不让对手有开口的机会,算是一击必胜的绝招,怎奈她小花就是学不来。
哪天一定要好好拜师学艺,不要再被某些作者吃得死死的,又不是写得多好,多少也彼此尊重一下嘛!他们也是拿人家饭碗的。
“小花,别发痴了,快工作。”内线电话传来季伦依的声音,吓得小花魂兮归来,吐吐粉舌,只有这个紧迫盯人的个性她不学,太令人吃不消了。
突地,瞥见桌上放大的主题字样,小花突发奇想,按了内线电话讷讷问道:“主编,你有错过的爱吗?”跟刚刚的事完全搭不上任何干系。
季伦依愣了会儿,没马上回话。
小花还以为季伦依是因为没听见,也就识趣地埋首于稿堆中,没再继续追问。
小花自己也搔着头想着,她有没有错过哪一段爱哩?
季伦依一个旋转,皮椅正对着落地玻璃窗,视线落在远方。
如果当初她没有错过方宣其,她是不是可以不再别离?
甩甩头,这个答案她是永远不会知道的,也许别离是她的宿命。
宿命,她不喜欢这样的说法。
但她却没法解释为何一再与相爱的人别离。
***
窗外夜黑如墨,微凉的风吹动着绿色帘幔,方宣其从梦中醒来。
“奇怪,怎么会这样?”他纳闷地问着自己。
不是好一阵子没有梦见她了吗?
今天……
太突然了。
圆形时钟指着三时一刻。
再睡一会儿吧!
漆黑里透着一道亮光,让方宣其隐隐约约可以辨认对方的身份,季伦依的身影仁立在前方飘忽着,闪烁的眼神里总像是盈满着水光。
这是一个无语的梦。
两人都不说话。
只是静静地、静静地凝视着对方。
方宣其有时好想问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很幸福?有孩子了吗?但始终没有开口。
于是……
就这样凝视着她直到天亮。
剑眉慢慢舒展,方宣其睁开眼,这瞬间他几乎可以看见自己瞳孔中正印着她的纤影。
但一闪即逝。
接着伴随而来的,是挥之不去的落寞。
刚开始的几年,方宣其常常在这样的梦境里度过,像是摆脱不掉的梦魔,苦苦纠缠着他,但……
他想忘掉吗?他不知道。
他能忘掉吗?他不想说出答案。
不过他相信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不管是对事情的看法,或待人接物的态度。十年的时间已让他改变不少,其中自己感受最明显的就是,他不再对事物有太多的感动,能够让他心烦的也不太多,他不再是那个总在信件里侃侃而谈自己心情的那个男孩。
不再是了。
十年前季伦依并不了解他的心情,不,她根本不想一了解。
唱独脚戏的自己真可悲!
他把这个答案一直放在心里,虽然他没有从季伦依口中听到原因,不过他猜想,大概八九不离十吧!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呢?
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一厢情愿的。
一定是这样的。
***
凌晨三点,夜很深很深,屋里亮着小小的。温暖的灯光,季伦依停下手边的工作,为自己煮一杯热可可,今晚的露气特别重,她双手环抱身体,借着体温抵挡寒意。
饮一口香醇的暖意,舒服多了。
手指画过层层叠叠的公文袋,寂静的夜流泻出沙沙的声响。
书桌上的活页夹封面写着“错过,我的爱’。
双手握着暖烘烘的马克杯,心里也流过一道道暖泉,不经意地、不自觉地,她又轻轻地想起了他,这么多年了,他仍然没有消失,不仅如此,他还深深地格印在某个角落,可以随时随地被唤起。
季伦依泛着水光的瞳眸,有一抹淡然的身影,她总在静谧的子夜或清新的一早晨想起他。
他现在好吗?
是不是已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呢?
还是……仍然一个人呢’!
迷离的夜,串起一连串无解的问号。
翻开国中毕业纪念册,一眼就找到方宣其的位置,纤指画过他的脸庞。他可知道她还思念着他?
轻轻滑向电话号码,这是忘也忘不了的号码,只是勇气没传到手指,当初她怎么也无法按下那一组系着无限思念的数字。
多年来,她小心翼翼地透过各种管道打探他的消息,希望他过得好,并且幸福着。真希望自己能从工作上分得一点点勇气,捎封信或打通电话都好,但终究她还是没做到。
现在。他真的消失了。
季伦依不知他身在何处。
也许……也许,他已经忘了她!
轻轻合上纪念册,季伦依走向窗边,撩起帘幔,窗外的雾更浓了,她不经意地瞥见镜中的自己,眼里含着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