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没法子做到能够尊贵又同时能够亲切的。
他自己就是个从不亲切的人。
可是她让人觉得好温馨,跟她说话真是一种享受。
他摇摇头,他发现到不知何时起,旁边已经站着一个人。
是吕承达。
两个男人表情复杂的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原都不该出现的,但竟不约而同的都来了。
陈国伦向他点点头,转过身往电梯的方向走,吕承达却拉住了他。
“进去吧!既然来了,我相信依婷还是很高兴见到你。”
“你呢?”陈国伦颇为迟疑。
“我还有事。”
“一起进去?”他似乎失去了平日霸道惯了的神气,甚至自信,羞涩得竟象一个初次约会的小男孩。
吕承达笑而不语,只把他轻轻一推,自己迅速地离开了。
他一句话该谈什么?陈国伦向来足智多谋,但他惊奇地发现自己也有口舌笨拙的时候,他正在搜索枯肠的时候,云依婷却发现了他。
她只让那份惊奇在眼中一闪而过,便立刻走了过来。
他傻傻地站在那儿,让她的香气袭过来,包围住他,但他是多么愿意再看她一些笑容,再听她用优雅的声音跟他说话。
即使往事如烟……
“我很高兴你能够来,如果不是你,今天不会有这个展览会。”依婷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镇定。
面对她的诚恳,他简直没法子忍受自己的愧意。
“我----”他口吃着。
“欢迎你做展览会的第一位贵宾!”依婷导引着他走向那桢桢杰作。
他曾渴望把好的作品挂在他办公室的壁上,因此,还饱受她的奚落,激发他幼稚的征服欲,一心要击败她,但此刻他明白她那回跟他说的是真话----
他并非真心懂得她的作品,也无心去想懂得,他只是为了一股虚荣心,想自抬身价
而已。
陈国伦深深地吸了口气,心头一阵惘然若失。
他随着她身后,并没有专心看作品,只是发痴地看着她优雅的背影。
“依婷!”终于他鼓起了勇气,当她感觉出他口气的异样,微微转过头来时,他把那份始终藏在背后的证书拿了出来。“我今天是来还你东西的。”
“这是什么?”她接了过来,粉红色烫金的“喜”触入眼帘。
这是订婚证书,也是卖身契,对吗?她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就在云上峰过世的早止,面对着大云的所有董事、电视台、律师、来意明显的债主;他当众逼她举行订婚仪式。
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堪的时刻。
她用这张证书做了护身符,也签下了卖身契。
强忍下所有的恐愤所有的泪水。
没想到却在今天一切都结束了,用这种出乎意料的方式结束。
她笑了,笑中有凄凉有欣悦有惘然,还有太多太多的东西。
那份美把心事重重的陈国伦看得神魂颠倒。她仍是他的梦中女郎,那“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正在灯火阑珊处”的佳人。
面对她的微笑,他一阵失落也一阵释然。
无论如何,这样的结局并不算太坏,不是吗?
“我说过我不嫁你吗?”她的笑容突然的明亮了,那全身的光芒,亮得他简直要睁不开眼。
“你是说?”他愣住了。
“有些事情其实还没开始,你就以为它已结束了。”她的话中有无限深意。
“依婷,请你讲明白一点。”他宛若溺水的人急抓住了一根浮木,他太吃吃惊了,惊得他不敢高兴,做了太多错事,如果我再会错意,我,我----会受不了。”
依婷看了他一眼,那笑容更深了。
“那天有架直升机经过云海山庄,坐在直升飞上的是你吗?”
“我知道,你去洒方丝莹的骨灰!”
“你知道?”
“我看过报,那是当天的大标题,有人形容你是个浪漫的情人,但我知道不是----”
“你原谅了我?”他脆弱得象孩子,如果她摇头或是指责他,他会爱不了的。
“你受到良心责备远超过你的错。”依婷的笑中带泪,那迎着光的晶莹正是他魂萦梦系的笑容。
“你是说,我们还能重新开始?”他抓住她,用力地、顾不得旁人的。
“我从未否认过不是你的未婚妻,是吗?”
“但当初,当初是我逼迫你的,”他低下头,为这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为。真奇怪,她看起来柔弱无助,手无寸铁,却逼得他一再在她面前低头认输。
“是吗?”她又笑了,在他还来不及说任何话时,她已象云一
“是吗?”她又笑了,在他还来不及说任何话时,她已象云一般飘走,飘向一群蜂涌而至的宾客面前。
因为这时候揭幕仪式已经开始了。
他看着她从容地、稳重的面对他们。
“陈先生----”突然在他旁边出现一个声音,他转过头,看见的是一名记者。
他叹了口气,这家伙自“方丝莹”事件开始就找过他无数次,一心想逮到独家新闻,可是,他再也不躲避他们,再也不怕了。
“我可以访问你吗?”又是老调重弹,这名记者说话虽然客气,但显然地,他并不尊重陈国伦,至少,他还没胆子当面问依婷同样的问题。
“你干这一行多久了?”陈国伦反问他,态度十分严肃。
“三年。”
“很好!还至于久得让你忘记新闻的一个重要原则----公众的利益。”
“我是为公众的利益在工作,我在发掘真象!”那名记者大义凛然的。
“我的隐私是一项荣誉?是一项可以带给公众利益的好消息吗?”
那名记者无词以对,跑了这么多年新闻,自信可以应付任何场面,包括暴力,包括血腥,包括闭门羹,甚至包括别人对他挥拳头,他却只会对自己的锲而不舍感到骄傲。
但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陈国伦不一样。
“老兄,回去多读点书,多去看看世界,也多用一点心去思想,你将会发现你浪费了很时间用在毫无意义的地方!”陈国伦一摇头。
“陈先生,你在侮辱我,我要抗议。”
“轻声点。”他疲倦地背向他:“我还不想让别人发现你在用挖人疮疤来暴露自己无和。”
有些事情还没开始,你就以为它已结束……
陈国伦独坐在灯光下,思索着依婷在白天的见面里,所讲这一句涵意颇深的话。
还有开始吗?
当他亲手把一切都做得这么糟时,他还有资格重头拾起吗?
按照云依婷绝不轻浮的个性,这不可能是句报复他的话。
但问题是该如何开始!
他燃起一根烟,袅袅的烟雾中,又出现了依婷的倩影,但当他伸手想去捕捉时,那美丽的影子又在烟雾中消失。
他发现自己变了。从前他看不起女人,视女人为玩物,才搞出“每月女郎”的把戏,现在,他竟渴望落实,有个温馨的家。
但他不致要求依婷作他的妻子!他不配!
他真的不配!他从鼻孔里冷哼一声。
固然依婷暗示愿意跟他,但那很可能只是为了报恩还情,履行诺言。
她说得没错----他当初根本没安好心眼,他一心一意要控制大云。
他的钱够多了。但他太贪,连属于她的财产也想吞,表面上对大云的困境不情不愿的施之援手,其实骨子里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他要人财两得。
他恨云上峰,他永远不会忘记云上峰当初是怎么待他的。
……十年了!可是时间的流逝,并不能冲刷他心中的怨怒。……
那时候他的事业才刚刚开始,他自大学起就严密观察国内的企业环境,当他服完兵役,由于全球性的景气关系,他终于下定决心选择了中下游的纺织做为将来的基础。
他从前在大学时代搜集的完整资料及实习时参与的经验果然给了他很大的帮助,使他顺利地考入属于云上峰的大云企业。而且在很快的时间内同基层往上升。
云上峰那时候精力充沛,运气好,是炙手可热的企业巨子,对这个肯苦干实干,脑筋反应都是第一流的年轻人很欣赏也相当重用了陈国伦一阵子,可是当他发现陈国伦并不是象其它老干部一样忠心耿耿时,他犹豫了。
他很明白这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因为他当年也是同样的从基层干起立刻受到瞩目,迅速地被擢升,当终于在短短时间内达到高位,立刻参与高阶层的权力斗争,毫不容情的把当初提拔他的人一一踢下台,控制住全部的局势,达到预定计划,把“大云”的牌
子打成了金字招牌。
那一套他太熟了。
熟得成为很多曾是他恩人的“恶梦”
显然有人批评过他,甚至于指责,然而,“成者为雄败者为寇”,大云企业的成功奠下了的基础后,那些恩人们已无力还手,而自认为仗意直言的人也反过来称赞他,说他是“白手兴家”的奇迹,是不可多得的企业奇才!
白手兴家?或许是的!云上峰心里暗笑,他的确是单靠双手创下自己的世界,他至少没有用那双手操着刀子逼迫别人把产业交给他,但种种阴险来到恶毒的计谋却比刀子更利的叫人一次次的流血。
他的“白手兴家”的背后,是血腥是暴力。
虽然没有人能清楚看见。
那些事后能有资格客观说话评估他的人,谁也不愿意多管闲事,而云上峰也不在意他的从前顶头上司的指责。
他只深信这是个“尔虞我诈、弱肉强食”的世界,他们当初栽培他,为的也是使自己事业巩固,并不是什么大慈善家,优胜劣败,他肯定自己的成就,而且觉得很光荣。他们过气了。
陈国伦竟然敢鲁班门庭弄大斧,实在是幼稚之极,那套小小的把戏只能够骗骗无知的乡愚。
但云上峰发现他另有图谋后,并不为动声色。
打滚了这许多年,陈国伦并非他碰到的第一个野心家,在陈国伦还没力量吃掉他时,
他要好好利用他。
他会象对付其它人一样,如榨水果汁般先把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榨干。
榨干他的才华,他的智慧。
最后再消灭他的斗志。
陈国伦那时候太年轻了,年轻到太过急躁,暴露自己仍不自知。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云上峰是何等阴险、恶毒的把他赶出也许再过几年就会完全属于他的大云。
那天,他如往常一样的很早就赶到公司去上班,不同平常的是他心里的快慰。
而云上峰这两个月来,对他的信任已经达到了最高峰,除了在董事会上一再赞赏他外,还把实际的权力交给他,甚至于好几件国外的大生意,都由代表云上峰本人出面签约。
这是最高信任的表示,如果他不是为了当初的野心,他很可能在感激之余,会死心塌地地为云上峰卖一辈子命。
只可惜他天生就不是能够臣服于天下的。他多年的努力可不能为了一些非理性的感动就毁之一旦。
云上峰自把棒子交给他后,自己处于半退休状态,除了待在他的云海山庄外,很少过问公司的事。
陈国伦取出公事包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这间办公室也是云上峰的厚待之一,只比云上峰自己的小一号,使得公司许多老人都又妒又羡,但他不在乎,他总有一天还要让云上峰亲自把他间大办公室乖乖让出来。
钥匙在锁内卡住了,怎么回事?他诧异地抓抓门,门竟然没锁。
老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怎可能没锁呢?但幸好他还有些足以致命的重要文件都很慎重地留在家里,否则----他简直不敢想下去。
有个人背对着门坐在他惯用的大沙发里,听到他进门的声音时,那张皮椅转了过来。
坐在上面的,赫然是已经一个礼拜不见的云上峰。
“董事长----”陈国伦一见是他吓了一跳。
“你干得好事----”云上峰脸愠怒之色,象火山般彻底的爆发,他把一大叠文件劈头劈脑的就往陈国伦身上摔。
这是什么意思?陈国伦一点也不服输地把那叠文件捡了起来。
那是他上个礼拜到印尼去签的一份合约,手续,条文全遵照云上峰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对?陈国伦把文件理好,一件件地放在桌上,态度镇定,两眼直视着对他狮吼的老板。
“我厚待你,把你当子侄来栽培,你就用这种方式报答我?”云上峰脸部的线条因忿怒而扭曲。在他还来不及防备时,将另一份东西摔过来。
陈国伦登时脸色大变,这份和前件合约几乎是同时进行的文件,是他与对方公司交涉了几乎半年的秘密,好容易得到首肯,才私下达成协议的,他从印尼回来后,立刻锁进家里的保险柜,怎么可能落到云上峰手里。
他的心思如电影般转动,突然,他明白了,这是一个骗局,是吗?
想通了他反而冷静下来,捡起那份合约,果然不是他自己的那一份,他被出卖了。
而这一切,本来就是个陷阱。
云上峰把他当傻瓜一样在手上耍,他却沾沾自喜毫不自知。
“你居心叵测,图谋不轨,竟还有脸来见我?”云上峰的怒气犹盛。
陈国伦沉默半晌,他的秘密被人象纸一样轻易的揭破了,任何的求饶,都无济于事。看情形,云上峰把他榨干了,在逼他走路之前,可能还要吓他一吓,他象公鸡一样,竖起全身的羽毛防备着。
“那是我跟N.K公司的私人契约,属于私人行为,如果有不当的地方,也只是我使用了一些方便,并不能构成任何犯罪行为,”他微笑着,反正此地是不能待了,他要走,也要全身而退,不能落下任何话柄。
“私人契约?亏你说得出口。这份呢?”云上峰把另一件自卷中抽出来。
“我低估你了,是吗?”他认得出,那才是真正能让他下狱的东西,是NK公司在签约之后要求把公司存货转售的附带条件,那批存货他原以为不在清单上,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满足一下NK公司贪小便宜的心理,老实说这批货主没给他太大好处,没想到让守株待兔的云上峰抓个正着。
“我对你很失望。”云上峰在叹气,重重的,婉惜的,愤怒的。
“我也是!”陈国伦仍然微笑着。
“你竟还不认错?”他有些惊讶,换做别人早就屁滚尿流了,他却若无其事地站在这儿。
“你已经搜过我的保险柜,对吗?”陈国伦仍在微笑,然后郑重其事的凑到云上峰的身边!“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如果告发我,你也没什么好处,因为我还有另一些文件藏在我的一个朋友的保险柜。”
“你在恐吓我?”云上峰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脸都气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