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腔正义之火,却被陈国伦发于衷形于外的智慧所击败,真是不平。
他必须承认,陈国伦尽管很多地方招人反感,但他的确有权这么做,即使他不仗着财大气粗,他的智慧也令人无可奈何。
依婷!他心中轻叫,虽然她现在满脸茫然之色,似乎遭到严重打击,并不关心周遭事物,但他心中明白,他已再一次地失去了她。
但只有坦然认输。
“很抱歉我刚才那样跟你说话!”吕承达的气平了,他的正义原先只是对付陈国伦的手段,现在他用不着了,心中反而坦然。
“不要紧,也许你是对的。”两个男人之间,敌意已经消除,或许他们在未来仍会彼此看彼此不顺眼,但双方都在这时升起了一股奇异的气氛,只有棋逢敌手才会有的惺惺相惜。
不管是赢是输,那都是另一回事,他们开始懂得如何适当的尊重对方。
“我错了!”吕承达心平气和的:“但你也错了。”
“哦?”陈国伦哦了一声,态度十分稳重,似乎在短短一夜之间,他的气质上属于轻浮、焦躁的败笔已全然消失。
“我并不如我所想的那么有能力,真正能照顾她的是你。”他光明磊落地。
“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
“是的,我信任你。”
“也许我会再出错?”陈国伦的笑意充满朝气。
“象你这样的人,不会容许自己再错一次!”他平静的,看着整个事件扭转急下,但他一点也不难受,他的“律师人格”令他有超乎常人的精确判断力,与面对现实的勇气。
“从今以后,我们会是朋友?”陈国伦向他伸出了手。
他接住了,重重一握,却摇摇头,道:“永远不会,但你是个令人尊敬的敌手,应该由你来照顾依婷。”
“谢谢你!可是我相信这还是由依婷自己来决定比较好,对吗?”
他又赢了一次,吕承达在心中摇头。
“我的意思是说,我做了很多对不起她的事,这些事也同时对不住我自己,对于依婷,正如你所说的,我实在没有权利去要求什么。”
“不----”吕承达摇头。
两个本来敌对的,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男人,此时风度好得出奇,或许,这也是佛家所说的“悟”吧。
“请听我说完!一开头我就错了,这件婚事,本来绝不可能成功,尤其是我跟云家从前的对立关系,但依婷之所以答应,完全是为了云。”陈国伦摇了摇头,苦笑了。
“是的!你利用当时大云面临倒闭的危机,虽然那手段谈不上很高尚,可是你毕竟成功了。”
“我也很后悔,”陈国伦叹了口气:“依婷让我明白,感情跟做生意不一样,男女之情必须发乎内心,绝不可讲究商场上尔虞我诈那一套,我----实在太过分了。”
“你竟然----承认?”吕承达不相信他的平实,大名鼎鼎、骄狂自大惯了的陈国伦单元会在此时跟他剖心沥血,讲心里的真话。
“是的,我承认,同时我很佩服你,你虽然失败了,但你尽了你的全力。”
“别再提了。”吕承达有些难堪,被梦中佳人三振出局可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好,我们永不再提此事,我只要明白我的愧疚就好。”
“我会的!”
“我对不起好在先,从今以后,依婷不再受任何婚约的拘束,她可以自由选择她要的,但我还会遵守我的诺言帮助她,使大云恢复往日的雄风。”
“我已不再是她的律师了。”
“站在朋友的立场,做一次公证人,可以吗?”陈国伦露出了笑容,苦涩中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他望着依婷时,眼中的柔情叫人心神一震,可惜的是痴坐在那儿的依婷却浑然不觉。
“可以!”
“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陈国伦说:“依婷受到这一次折腾,加上前一段时期的辛苦,已经心力交瘁了,她需要长时间的休养,我必须处理善后,可以麻烦你把云上峰从前的特别护士----心洁找回来照顾她吗?”
“我会倾尽全力达成我的任务。”
两个男人的手同时伸出来,在空中重重一握。他们永不会成为朋友,可是他们为了心中所爱的人尽释前嫌,彼此敬重。
依婷却在这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色虽然憔悴,但是已经由心力交瘁恢复平日的冷静。那尊贵的神态,象是云上峰逝世的夜里,她从楼梯走下来时,因为潜藏着一般人绝对无法承受的悲哀,而显得比平日更美,美的逼人。
“依婷----”他们同时惊呼出声。
“听过父子骑驴的故事吗?”她环视他们一眼,眼中有一丝悲哀,但那悲哀一瞬即逝。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寓言!”她继续说:“现在我觉得我就是这个故事中的主角,听了太多的劝告与暗示,反而不知如何是好,我最错的就是没有面对现实。
“你有!”陈国伦走过去,诚诚恳恳地说:“你一直也敢对自己负责。”
“不。”她一摇头,发丝如波,双眸如星,但凭添了云家坚毅之美,“那只是一小部份。其实我比谁都害怕。如果我真的诚实的话,今天不会是这样的结局,至少方仁杰不会死,迪瑞不会走,大云不会受到你的控制。”
“我承认逼走迪瑞是我太自私,太不公平,手段也太恶劣,但大云是你的,我并没有要控制它,----”陈国伦内疚的叫了起来。
“不必再多说了,”她的脸上掠过了挣扎后的痛楚:“你们不是我,不了解我的创伤,但这一切都过去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至少我还有勇气承担我的过错,现在请你们帮个忙。”
“什么忙?”两个男人异口同声。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不管我到哪里去,都别跟着我,别管我,行吗?”
老天!陈国伦倒退了一步。
“你恨我?”
“不!我恨我自己。”
一片硕大的白云从蔚蓝的天空慢慢飘过来,纯净、优雅、无忧无虑,象神话中的守护神一样停留在云海山庄上。
依婷躺在草坪上,看着那片云,其实人生真的没有什么好要求的,是吗?
争斗,头破血流的厮杀,除了换来无穷的烦恼,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但是为了云上峰,她只有咬紧牙关做坚强的女斗士。
“父亲!帮助我!”她站起身,走到柳树下的小亭子,对着那坯黄土说。
当她的泪静静淌下来时,她的心也慢慢净化、清明了。
云上峰那张微笑的瓷相片仿佛正轻轻告诉她:孩子,不要慌,即使你有错,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严重,世事无常,偶尔发生错误,并非全然是错误,或许只是“变化”而已。
她呜咽了起来,小猫波比绕着她转,不知道她为什么哭。
依婷抱住了波比,迪瑞已经走了,他走的时候,她心中的悲痛无可言喻,但现在她想通了,他这一走反而无牵挂,也许一开始他们就不该在一起,当初相遇,只是个美丽的错误。
那时候,她也不够成熟,只一心沉缅与在爱情的幻想里,并不愿意对谁负责。
若是人间至情,必然不会如此。
必会两心相属,有所归依。
她吸吸鼻子,既然过去了,春水无痕的过去了,她就该更勇敢些。
她又看了一眼云上峰的瓷照。
一股奇异的暖流通过她心底,人海茫茫,她亲生的父母却抛弃了她,上苍却挑中云上峰做她的父亲,这是天意,冥冥中不可达的天意。
既然如此,云上峰把大云留给她,也是天意。
考验她、粹炼她的天意。
她恍然大悟了,终于知道苦思不可得的错误在哪里了。
她错在把大云当做烫手的洋山芋,沉重的包袱。
就象当初她对迪瑞的爱一直不肯负责一样,她憎恨大云给她的负担;迪瑞是人,能够看出她的缺乏诚意;但大云只是个企业,不会自己逃得远远的。
她那些责备陈国伦企图控制大云是不对的,是她对自己能力感到心虚。怕通不过难关,而找个人顶罪,而陈国伦正好做了代罪羔羊。
她凭什么把迪瑞与大云的事全归罪于陈国伦?他只不过成了她潜识的媒介罢了。
依婷明白自己的心意时,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转了个这么大的圈子,她才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爸爸!我错了”她看着瓷相,一个字一个字的讲,“大云不再是您给我的包袱,它是我人生旅程的一个重要训练,我应该谢谢您,当您去逝以后,还能以这么好的方式来教育我。”
尘归尘,灰归灰,土归土。
陈国伦把罐里的骨灰往飞机外洒,晴空如碧,山川如黛,这么好的天气中,相信如果方丝莹有知,也会高兴他选对了天气。
她生前没有归宿,死后也没有根,她的肉体跟灵魂本都是飘泊无依,也许让她的肢体还诸大气,让天地重新包容她、接受她,她会有一个更好的再生。
“丝莹,再见了。”他把最后的一撮骨灰也洒下后,轻轻地道了声再会。
这个铭心刻骨爱过他,也铭心刻骨恨过他的女郎,虽然带来太多的烦恼、灾难,损伤了他的声誉,甚至几乎危及他的生命,但他心中无恨。
因为她的死唤醒他的良知,使他明白许多人穷尽一生也不会明白的道理。
爱与恨!
尽管她的方式不同,尽管她原始的动机不令人同情,但她的确用她独特的方式走完她的人生。
震撼了陈国伦的心弦。
那份灾难后的余震还在。
陈国伦叹了口气,对着碧绿的大地震露出一个微笑,她走了,永不再回来,但把些象秘密物东西留在他心底,这种复杂的感觉,只有她跟他才懂。
他永不会跟任何人谈起这件事。
即使是云依婷。
想到她时,他心中紧紧一抽,如果方丝莹教会了他“恨”是何物,那么,云依婷教会了他“爱”是什么。
她使他自知愚蠢、粗糙……
不想了!他们已经解除婚约,不再有婚礼,不再有任何瓜葛,他不会再半夜去按她的电铃,或是跟踪她,招惹她……
他把身子缩回直升机的机舱,对驾驶点点头,直升机调转了方向,朝着来的方向飞去。
天空仍是那么蓝,当直升机掠过云海山庄的上空时,他不自觉地往下望着,在碧绿的草坪上,有个白衣女子正缓缓走着,当她听到隆隆的机声时,不禁抬头向天空望着。
是她吗?陈国伦的心猛然地跳着,血液一下子冲向脸部。
他曾为了一点征服她的私欲,跟踪过她无数次,那些卑劣的伎俩,曾招致她的怒斥、轻视以及后来的苦恼、无可奈何。
那时候他还认为自己有权力控制她而沾沾自喜,现在,他只觉得羞耻。
尽管,今天只是一个巧合。
记得在上回分手时,她曾警告过他不要再跟她,但,他是多么舍不得收回视线呵!
她好美!
那如波如丝如缎的秀发,那身随风飘动的白裳,使他一阵难以克制的神魂颠倒。
那美丽的山谷里,静无人声,只有鸟语,只有花香的云海山庄,她象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王。
她属于这里。
陈国伦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肯答应他当时的要求了,她爱这里,因为她天生属于这个钟灵毓秀的地方。
他再一次为自己的卑劣感到羞耻。
爱情----真正的爱情绝不是买卖,而他却千方百计的利用她的弱点。
他曾以为击败了她,没想到击败的自己。
依婷----他在心中喃喃叫着,让那份情,让那份相思,更让那份惭愧如烟如海的把自己淹没。
他闭起了眼睛,努力不再看草坪上如梦如幻的白裳少女,过了一会儿,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直升机已飞到了城市的上空,再也不见云海山庄的踪影。
当他回到办公室,走进来向他请示一件公文的是个年轻小伙子,他一时想不起这张新面孔是谁。
“我是林大海,你的专任助理!”那个长得一脸机灵相的小伙子赶紧自我介绍。
陈国伦想起来了,林大海是上礼拜才公开招考进来的,他一点也不喜欢他那过分机灵的长,但他的笔试与口试成绩都是第一名,加上哈佛的学位,谁都会抢先雇用他的。
“让我静一静。”他示意林大海把公文放在桌上。
林大海退去之后,陈国伦仍然皱着眉,如果方仁杰还在就好了,仁杰跟了他多年,不说那份合作之间的默契,至少他稳重小心的个性就不会让人烦心。
方仁杰----
陈国伦全身突然掠过一阵阴凉,他睁开了眼睛,这才想起来方仁杰已经不在了。
镁光灯此起彼落的闪着,无数的麦克风对准了云依婷,她高贵而娴静的接受记者访问,那份涵蕴深厚的艺术家气质从她优雅的举止中,宛若神秘的香气流露出来,沉浸在个记者招待会的会场,使每一个都在她的香气中觉得无限愉悦。
“她不夸张不造作,不满口艺术,满口理论自抬身价,更不哗众取宠,刻意制造形象,但是她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一个来采访的记者在拍纸簿上迅速的写着。
这是自“方丝莹”事件之后,她头一回在公众场合露面,而且是主动的出席记者招待会。
但没有人以异样的眼光看她,因为大家都明白她是无罪的受害者,或许有舆论激烈的责备陈国伦,但由于云依婷的噤口不言,大家在怜惜她之余,也不再让这个风波继续扩大。
“新闻”也是现实的。
每天都发生那么多事情,昨天就算发生的是天大的事,也该让它过去。
在记者招待会上,没有人冒失的随便提起方丝莹事件,或是谈及她的婚礼,或许是云依婷那庄重的态度打动了人心,与其谈论过时的不愉快话题,不如把握机会和她讨论她的艺术杰作。
她让人衷心敬重,她的作品使人觉得人生,有意义。
招待会在学术味道颇浓但不失轻松的气氛下圆满的结束了。
当依婷含笑向大家致谢时,镁光灯又重新灿闪着。
无论是谁,都想抓住这纯美的一瞬。
她端凝秀雅的面孔犹如先天的存在,那纤纤的体态本来就吸引人们赞美的视线,更何况她的唇边泛起了难得的微笑,珍贵得就象宝石的点缀,使她更加相得益彰。
招待会结束后,再过半小时就是摄影民的揭竿仪式,记者们暂时散去后,工作人员走进会场,收拾桌椅及麦克风。
有个男人跟在工作人员后面走出电梯,但是并没有走进会场,他只是站在门边往里面看着。
看他的梦中情人,看已经接受他结婚戒指,几乎成为他新娘的女郎。
陈国伦想起他们头一次在她的工作室相遇的情形,她还是那么美,他心中一阵赞叹。
依婷今天把一头秀发梳了根长长的辫子,在乌黑的发上,缀着许多细小的钻石。那些象小星星般的钻石使她不施脂粉的脸孔更为秀丽,除此之外,她只穿着一身在衣摆上乡了小朵雏菊的白花,并没有任何的装饰品,清纯脱俗的站在大厅当中,用她稳重的、好听的声音轻轻和别人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