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姐府上还有什么人?”秦夫人查户口查得紧。
“还有老太爷。”秦大佑代答。
“哦!老太爷在何处发财?”
秦大佑把父亲的大名招出,老太太点头称是,其实依我看,她并不认识无名小卒。
“杨小姐跟我们大佑认识多久了?”老太太拿起照妖镜,把我从里到外看个仔细。
秦大佑虚报军情,说我俩相识已有半年,情投意合足以白首偕老。
秦夫人间我贵庚几何,我据实以答,她做恍然大悟状:“的确不能再担误了。”
我只有她老人家年纪的二分之一。她却认为我已人老珠黄。非搭上婚姻号列车不可。
老太太继续盘根问底,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我曾答应王婷立保证书给她,书旁还会烫有金遏,四角画小天使,全是一派胡言,故立遭此报。
老太太盘问至一段落,秦大佑带我到花园散步。
“表现得不错嘛!”他夸赞,“从头到尾都能保持风度。”
我问他我有什么风度?他答之:“你不是一直都在微笑吗?”
老太太对我印象不错,还留我吃晚饭。
吃饭是大事,和打麻将一样,可有充份时间看出人品。
我想打退堂鼓,但秦大佑说,婚后我得天天与老太太吃饭。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我能受了得老太太,她也未必喜欢我上门骚扰她。
但总而言之,我这般轻易踏入秦大佑的陷阱,悔之晚矣。
晚餐的菜非常精美,三个大人吃饭,有七八个菜,两个汤,桌子很大,若要挟菜,往往得转动圆盘,老太太在座虎视,我无法从容自然,又不愿意越界攻击,只有猛吃秦大佑挟给我的菜。
一顿饭吃到天黑,老太太的美容师来了,老太太要我们留下来继续吃水果。
我只求速速离去,就算是仙桃也不想品尝。
“你跟我妈合得来。”秦大佑完全不知情,我对他微微一笑。
淡水的夜景真美,我从未与朋友这般晚来过,这是秦大佑给我的奖赏。
他把车停在商专旁边,带我爬坡,几百个小石阶,光看着就会发傻,他却带我一股作气往上爬。
说也奇怪,爬着爬着,气力就来了,根本不用他拉,也能往前冲。爬到一半,他要我回头看,四周一片漆黑,石阶旁全是茅草丛,摔下去怕不粉身碎骨,但我还是回过头了,这才看见美景,在野树的掩映下,远方海口闪着邻邻的光,蓝中带黑的是船影,黑沉沉的是山影,天上闪烁的是星影,开阔的气势教人心神一宽。
乍然一见,美得先让我一阵喘气,接着是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这才是真正的淡水。”秦大佑与我在小石级上执手相握,我们不再言语,却觉心意相通。
这么美的地方,仿佛异国景色,竟是我的家乡。
“哭什么?”他替我拭泪,“这也要哭么?”
这是我第二次在他面前掉泪。
我紧紧的倚靠着他,就在这样狭窄的地方,将自己的一生一世托给了他。
第十章
我们没有再往上走,能够有这样一个晚上,一生已足够。
回到家,克丽丝汀在,父亲也在。
我喊送我上楼的秦大佑进来。
“这是我父亲。”我为他们介绍,父亲站了起来,他起初十分疑惑我态度的改变,然后激动,紧握住秦大佑的手。
我对克丽丝汀眨眼睛。
秦大佑和父亲开始谈话。下午我使出全力应付过他母亲,这会儿他得拍我父亲马屁。
“你们到哪儿去了?让我一个人在家里好担心。”克丽丝汀拉我去厨房,说得像真的。
“你搞的名堂我全晓得。”我警告她。
“我又做了什么啊?”小娘子喊冤。
“你这么会搞把戏。”我骂。“老在我后头作怪。先是和秦大佑串通好,现在又硬塞个爸爸给我。”
“什么串通啊!讲得这么难听!”她打开冰箱,左手拿了一只苹果,右手是一盒巧克力糖。
“还吃还吃,你会胖死!”我诅咒她。
“胖才没人跟你抢老秦啊!”她笑。
“至少他也不是你送给我的。”
“如果我不激你,你会接受他吗?恐怕现在仍考虑再三哩。”
她讥笑,然后“喀嚓”一声啃了一大块苹果,那是小姑娘的专利吃法,她这种吃相,不怕把牙崩掉?
“我现在后悔了,连你都看不上的男人我干嘛接收?”我睨她。
“别开这种玩笑,我有心脏病。”她拍心口。
“谁跟你开玩笑?”说着,我拂袖而去。
她这下真害怕了,一把拖住我:“姑奶奶,给你下跪好不好?算我说错话了!”
“你下次还预备出卖我什么,赶快一并告诉我,省得麻烦。”我笑。
她这才知道我耍她,气得捶我:“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其实她用的方法一点也没错,我谈恋爱不用激将法,一辈子也谈不成。只不过渐渐地,我才自单纯的迷恋中醒来,看出秦大佑的好处,他体贴,善良,并非十恶不赦。
“以后你再讲秦大佑坏话,当心一点。”
“再也不敢了。”她吐舌头。
我相信她不敢,把我嫁掉已是困难,害我二嫁更是难上加难。
“听说你们下午去见过秦老太太了?”她抓着我问。
“是啊!”
“老太婆怎么说?一定很难对付吧?”
“她说秦大佑日后有什么不轨,尽量向她报告,她会剥他的皮。”
“这样说,她是赞成了?”她欢呼:“太棒了!”
“她不赞成也没办法,她太喜欢我。”我大笑。
“去你的!”
“难道我不够可爱?”我瞪她。
“好好把握自己的婚姻,你的男人认为你可爱,你才可爱?”她老声老气的教训我。
我探头看客厅,秦大佑和父亲说得太入迷,一时之间别人可能还挥不进去,我想起下午他母亲的情形,不禁微笑起来。
“你笑什么?”克丽丝汀已啃完了苹果,在吃一个梨。
“人的一生中会发生那么多事情,也有那么多事情同时在发生,快快乐乐是过一生,吵吵闹闹也是过一生,要怎样过,端赖自己选择,所以不能太认真。”
“这是你的结论?”
“不!我的结论是如何早点把你嫁出去?”
“那就得看你有没有本事啦?”她把梨核往垃圾桶一扔,翩然而去。
这点她倒是说对了,以目前的能力而言,我要推销她出去,李麦克还真是我的王牌哩。
秦大佑与父亲相谈甚欢,克丽丝汀挤进去后,却也十分自然融洽。
“阿青,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克丽丝汀回头招呼我:“快来喝我泡的功夫茶。”
我过去坐下,四个位子四杯茶,茶香得很,但不知道为什么,喝到嘴里竟是苦的。
一去上班,小妹就神情紧张的告诉我!老板找你。
想必是已东窗事发。人头落地不过碗大的疤,我用力吸了口气,笔直的走进去。
李麦克脸色发黑,无怪乎把小妹吓成那样。
“杨青,我待你如何?”他见我进来,先一句话不吭,凝重地打量我数秒,又在桌前踱步来回数次,这才开口。
我微笑不语。
“笑!就只会笑。”他诅咒。
我当然笑。吾家已阖府团圆,又有乘龙快婿一名。岂不快哉。
“我对你这样好,你竟然背叛我。”这是他的老台辞!已经说过了N次。
只不过这回不幸而言中。
从今而后,他的廉价女工将告别他去。
“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你不能丢下我。”他继而哀求。
此言差矣,老板。我说,人各有志,此地就算是监狱,也有刑满出狱之期。
“秦大佑有什么好?”他咆哮。
我对此点也非常存疑,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此乃天经地义。
“你嫁给他是羊入虎口,他是花花公子。”李麦克风度恶劣,已开始出言诋毁老秦。我板起面孔,要他留意自己的言行。
“我不甘心。”他的脸色一阵青白:“他从我这里拐走你。”
我好言劝慰,只要缘份巧合,他必会遇见真正的淑女,趁他面色稍霁,我递上了辞呈。
“我还是失去了你。”他不胜感慨。
我怕他的文艺腔,急急告退。
“这封信暂时放在我这儿,你随时可以拿回去。”他指着辞呈。
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下半辈子既已不愁,又何苦再做牛做马,但场面话还是要说的。我十分得体的多谢他的好意,如果浪子回头,一定感念他。
一出办公室,好些个同事都围了上来:“恭喜啊!杨青。”七嘴八舌的问我婚期,有什么可以帮得上忙的没有?
我受之无愧的站在那里一一回答。我好不容易修成正果,接受道贺有什么不应该?
周亦对我最是友善,从现在开始,我一走人,他马上接替我留下的工作,有此殊遇,他太开心了。
“周亦,好好的干,你有才华!”我拍他的肩,过一下老大姊的瘾。
“一定一定!”他兴奋地直搓手,“就怕担不下来。”
“放心好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这是实话,有李麦克那样的主子,就是魔鬼也得替他推磨。
出了办公室,面对车水马龙的街道,我忽然觉得海阔天空。
秦大佑的车正好在我面前停下,不等司机替他开门,他硕长英俊的身影就跨下车。
“你有妖法,知道我这个时候站在这里?”我笑着问。初识他时,我一点也没感受他的好处,现在却渐渐觉得了,他知情识趣,可以做朋友,更可以当伴侣。
至于从前那笔滥帐,管他的呢,何必处处跟自己过不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我们有未来,这才是最重要的。
“爸爸告诉我你在这里。”他把“爸爸”两个字叫得好自然,我过了一会儿,才弄清楚他指的爸爸是我的父亲。
“我还得去看两个工地。”我告诉他,辞呈是递了,但还有俗事未了,尚不能随心所欲四处云游。
“那——我就不陪你了。”他面有难色,这是当然,我去看工地,他驻立一旁只会碍事。
我安慰他那并不要紧,他若有事待办,尽可自便。
“我先走了,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爸爸要我们中午过去吃午饭,他订了房间。”
“我一定到。”
送走他,我开自己的车到工地,按了半天铃,一个工人都没来,我正预备打开门进去看看昨天改装的水电工程怎么了,却找不着钥匙,这才想起来,我把工地的钥匙放在昨天穿的衣服口袋了。这下很麻烦,所有的钥匙都串在一起,如果下一个工地的工人也没来,我就也没法子进去。
我只有回家拿钥匙,匆匆赶到家,门竟然没锁,一定是克丽丝汀,她太不懂得小偷强盗的可怕。在此地,人人都勤力求做君子,防范未然,否则小偷往往因偷成盗,那就不是区区弱女子能应付得来的。
我推开门,即隐约听到啜泣声。
不得了咯!我从颈背到全身一栗,莫非克丽丝汀已遭不测,心头大骇,正预备转身逃下楼,但她是我妹妹,即使是再危险也得搭救。
恐怕叫管理员上来已来不及,只有硬着头皮,蹑手蹑脚的进去,预备先看清楚情况再随机应变。
克丽丝汀声音来自厨房,她一边哭一边抱怨:“都是你!都是你!”
她未免太不会应付歹徒,竟然用这种口气跟宵小谈天!我心中不禁皱眉,但且慢,另一个人说话了。
“还怪我,这事你也得负责任!”那声音有些生气!听起来竟像秦大佑,我停住了脚步,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我负什么责任!”克丽丝汀停住哭。
“你错在根本不负责任,也不想想,这么大的事,怎么开得起玩笑?”
“我只是觉得好玩,谁想得到阿青会认真?”
竟然提到我,我更不能出声了。
“你一开始就闹笑话,当然会弄假成真。”
“我不管,你就是不能和阿青结婚。”克丽丝汀在闹了。
“谁知道你当初安的是什么心?”秦大佑忿忿地。“我以为你是逗着我取乐,现在我已带过阿青去见过我母亲,你叫我怎么改得了口?”
“你不会处理事情!”她叫。
“再不会处理,也总比把别人的感情当玩具好。”秦大佑抱怨她。
我心里一阵阵凉,虽然只是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但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几分。
克丽丝汀终日玩火,现在终于烧到自己,她晓得了痛,但也已波及无辜。
我不能再听下去了,我转身要走,但克丽丝汀的一声尖叫拉住了我。
“你去跟阿青说,你不爱她。”
“如果你又是一时好玩,在耍诡计呢?”秦大佑冷冷的。
“你爱我不爱她,算是什么诡计?”
“爱不爱是另一回事,我尊重她,她有原则,她有立场,懂得自己要什么!”
“她不爱你!至少不如我爱的深。”她又哭。
“你如果懂得爱,当初就不会愚弄我。”秦大佑咬牙切齿地,“你自己数数看,耍了我多少次,你是不是还预备等我跟阿青分手,再告诉我——老秦,你被骗了,我是逗着你玩的……”
我木然地转过身。
走到大街上,觉得方才万分美好的世界此时已天崩地裂。
我究竟遇到了什么?我问自己。
我真不敢相信我刚刚听到的,但那竟是事实。
可怕的事实。
我沿着街慢慢走,车声、人声、克丽丝汀的哭声、秦大佑的吼声,在我脑海中交织成一片。
我的脑中是那么混乱,混乱得竟不能思想。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发现自己竟走到了车站,我坐在候车室的椅子上,不知何去何从。
当我打电话给父亲时,我已买妥了到台中的车票。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个地方能让我清静。
“阿青,你在哪里?大家都等你吃饭,你怎么还不来?”父亲焦急地问。
我告诉他,我正预备去旅行。
他不敢责备我。
我相信我是最后知道的
我真是个呆子。
挂上了电话,我上了国光号。到台中已经下午,正好赶得上四点钟上溪头的车。
昨天我才在打算如何做一个快乐的新娘,此刻却有如丧家之犬。
人生的际遇,何等的奇特诡异。
我在孟宗山庄登记房间时,柜台打量着我,神情着实担心。
单身女子,投宿旅店已引人骇怪,更何况此处远离市区。
我决定跟她说两句话,解除她的烦恼。
“住一晚八百,两晚有打折吗?”讨价还价是最直接表明“我绝对不是来寻短路”的方式。
“没有。”她斩钉截铁的拒绝,态度十分不耐。
“一点优待都没有?”我的心情怪得出奇,居然还有闲空逗她。
“没有就是没有。”她开始生气了。
进入房间后,一股湿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山上多雾潮湿,又乏人整理,就跟我的心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