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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若犹红 page 15 作者:姬小苔

  十分出色,但那与我何干。

  “好吧!也许不困难,可是这些又能证明什么?”

  “你先看看这一张,这是你双亲在1959年的户籍资料。你的名字也在上面。”

  “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你是1958年出生的,为什么隔了一年多才报户口?”

  “张总工程师,很多人疏忽到小孩都要上小学才去报户口,这有什么稀奇的?”

  我笑他,若这就是所谓的证据,那么,这证据未免也太薄弱了。

  “这当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张资料上的记事,你是由一位吴姓助产士接生

  的。”

  “不是每一个家庭都有钱上医院,1959年台湾的民生还不富裕。”

  “这点我承认,不过那名助产士根本没有接生过一个叫做江枫的女婴。”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找到了她。”

  “那名助产士几岁?”

  “巳经80了。”

  “80岁的人还记得将近30年前的小事,记忆力未免太好了些。”

  “不!她的记忆力并不好,但医院的档案却还记载着所有的事。”

  “我母亲——不能生育?”我看着那张复印过的档案,上面清楚写着母亲的

  名字,以及她因为子宫后屈及输卵管堵塞无法生育。

  “医生弄错了,我母亲还是生了我,生命本就是宇宙间最大的奇迹。”

  “你再看看这一张。”

  这是梁光宇的除户证明,他和他的妻子确实有一个女儿,很巧,也是单名一

  个枫字。更巧的是她的生日与我同年同月同日。

  真是无巧不成书。

  “你从台湾来,就为的是拿这些给我看,证明你是对的?”

  “是。”

  “倘若这些能够证明,梁光宇早就做了。”

  “这些当然可以证明,我曾请教过律师,如果拿上法庭,向官方申请更正,

  一定有效。”

  “那么梁光宇是不像你这么能干,没拿到这些资料咯。”

  他被我讪笑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好半天才气馁地说:“江枫,我是为你好。

  不忍心见你无法与亲人团圆。”

  “我很感谢你为我的事奔波,但你不觉得这一切并没有意义?”

  “有,有绝对的意义。江枫,梁光宇只是不愿意勉强你,否则——你的父母

  ——”

  “等一等——”我真的恼怒了,“张先生,希望你还记得你是我的客人,应

  当尊重家父母。”

  “也好,我的话就到此为止,这些资料我留下,你自己不妨好好想想。”

  他离去了,我不高兴地看着他的背影,现在才知道,他是个多么不识趣的人。

  他用不着来告诉我什么,他知道自己是谁就好了。我回到撞球室,但打球的

  情绪已经完全消失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东京的夜景。来到日本两个多月,竟然连闻名的东京塔都

  未上去过。不凑这个热闹也罢了,但上野的美术馆、博物馆就在附近,哪天真该

  去看看。我离开台湾最大的目的,不仅是逃离伤心地,更是为了扩大视野,开阔

  心胸,否则,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拿起上衣下了楼,一开门,竟然有条黑影站在院子里。

  “谁?”我浑身一惊。

  “江枫,是我。”张飞龙走到灯光下。

  “你还没走?”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每天都一个人,东京的治安还可以。”我带上门。

  “究竟是一个女人,又落了单。”他是个100%的男性沙文主义者。

  “习惯了。”我淡淡地说。

  “这里虽然是高级住宅区,但毕竟太荒僻,我送你。”

  “不了,我搭地下铁。”

  “这里到高田马场还是得转车,我送你吧!”

  “你知道我住高田马场?”

  “梁先生公司的人告诉我,你不肯住他家里,宁愿自己花钱去租便宜屋子。”

  “东京还有便宜屋子?”

  “算我失言,不过我觉得你不该违逆梁先生的好意,住在他府上对你的工作

  也方便些。”

  “他让你来游说我?”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我本身就是个没意思的人。”他黯然地笑了笑,打开车门,“上车

  吧!”

  我们一路都没有说话。他把我送到之后就离开了,我忽然想起也不过是两个

  月多前,我决定辞职的那个晚上,他也这样送我回家。

  那夜,我听着慕尘的琴声,听到了天明。

  今夜,东京也同样有雾。

  淡淡地、迷离地。

  向四处飘飞。

  像我不知的命运。

  明天,明天又是个什么样的日于呢?

  第十一章

  梁光宇的旧居终于全部装修完成了,我教小林通知梁光宇,明天来看房子。

  工人们依次离开了,我仍一个人待在房子里,这几乎已成为这些日子来的习惯。

  我住的地方太小,小得只能放一桌一椅,连工作台都没有,那对我的生活是种考验,但据小林说,这已经很好了,多的是四口之家住在只有几坪大的房间里。

  所以梁光宇这个宅子就成为我活动的地方,我也在这儿思考,想自己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我的伤痕渐渐平复,这得归功于我有一个可以寄托身心的工作。

  我沿着墙慢慢走,一间间地打开,再一间间地关起来。

  过了今夜,这段日子又将成为过去,也不再有任何牵挂。

  奇怪的是,我竟对这屋子产生了感情。

  我总觉得有一股力量在陪伴着我,扶持着我,也许,这感觉太荒诞了些。

  毕竟,曾在这屋子度过一生黄金岁月的梁太太已经去世了。是了!正是那位梁老太太给我的这种感觉。

  但她毕竟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为什么她在死后仍能给我庇荫呢?

  我忽然毛骨悚然起来,可是我依旧往上走,打开了阁楼的门。

  那些洋娃娃已经不在了,全都交给了清洁公司送给孤儿院;房间也改装成储物室,但不知为何,洋娃娃却又浮上了眼帘,久久不消失。

  我的眼睛整个湿润了起来。

  久久,我才努力抑制住自己的幻象,关上了门。

  我想,我是很羡慕,羡慕曾有个跟我同名的少女,被这样地爱着。

  我走下楼,熄了所有的灯。

  明天——

  所有的工作结束了,我在东京的任务也结束了,我一定要去上野公园。

  可是,我终究也没去成上野公园。

  半夜里,我被刺耳的电话铃吵醒,房东太太起身去接听,然后急急来敲我的门。

  我听了很久才听懂小林的话。

  梁光宇在一个钟头前突然心脏病发,送医急救无效,已经在15分钟前过世了。

  话筒在我手中掉落,砸在地板上。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突然发现自己在流泪,他不该过世的。

  为什么每个爱我的人总是要离开我呢!

  我跪倒在地板上,匍匐着,完全爬不起来,我也不想再起来。

  小林赶到时,把我拖了起来。

  “你不能这样软弱,”她严肃地责备我,“令尊既已去世,你该节哀顺变。”

  梁光宇不是我父亲,他们全弄错了,可是除我之外,他们似乎又懒惰到不想另寻继承人。

  “你就是梁光宇唯一的女儿。”

  他们这样告诉我,异口同声。

  我无从争辩,因为我只要一开口,他们便令我尊重亡者的遗愿,不准我讲话。

  梁光宇的丧礼很隆重,除了在家中布置了灵堂请人诵经外,他生前笃信佛教,所以也在他常去的庙宇开吊,我像木偶般,被簇拥到这儿,簇拥到那儿,向一大群人不断地致意。

  幸运的是我用不着扮演任何表情,我的哀伤是出自真心。

  如果给我和梁光宇一点时间,我会和他成为真正的知己。

  我们很谈得来。

  但为什么偏偏要硬派我们做父女呢!

  也许,这是他的“阴谋”,我可以想像到当他去世时,必然是在微笑,因为他知道我心地善良,不会让他的灵前没有亲人答礼。

  但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我姓江,不姓梁。

  出殡前,来了个十分意外的客人。

  沙慕尘。

  我以为已经忘掉了他,但是他来了。

  小林一早匆匆来敲我房间,我以为她在开玩笑。

  “有一位台湾来的沙慕尘先生来看你。”

  我看着她的脸,又茫然又疑惑,这种时候,为什么她也来骗我。

  “如果不见他,我替你回了。”

  她的确一点也不知情,对不对?不知道那些有风有雨有琴声有玫瑰的日子,不知道我对这个音乐家有过多么深的爱恋。

  但,那一切有那么重要吗?毕竟,所有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小林——”我叫住她。

  “还有事?”她回过头。

  “不!没有了。”我转过脸,不让她看见我眼中的泪,奇怪的是,我仍有泪。

  告别式开始后,场中一片肃穆,到处都镶着、挂着白菊花,一式青灰的色调,在这多雨的初秋,冷得教人从心底打颤。

  人们一波一波的来,又一波一波的去。

  梁光宇说得不错,在这块土地上,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

  但再重要也没有用,他连叶落归根的心愿都办不到。

  他活着时,在日本的土地扎根,去时,也得留在这儿。

  “老先生不能离开。”公司的董事向我解释,“我们是日本公司,老先生是我们的第一代传统,他要留下,否则别人会说闲话。”

  所谓说闲话便是歧视。

  日本人排外心强,他们好不容易认定了梁光宇是日本人,若让他的遗骨回去,对这些人将是严重的打击,毕竟,领导者是台湾人抑或是日本人,有极大的差别。

  如果照他们的意思,我也该是日本人咯?没想到他们还真的这样要求我。

  我这才明白梁光宇当时掌握了所有的证据,却不敢太逼迫我,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故。

  “你必须好好考虑,否则依照本公司的章程,你不归化国籍,就无法获得继承权,这不论是对公司还是你个人,都是很大的损失。”

  小林一字不漏地把话传给我。

  原来梁光宇这样重要的人物也会像草木般腐朽!原来堂堂的东地机构也有这么大的烦恼。

  我应该做一个凡人。

  凡人的烦恼也是平凡的。

  我明白地拒绝了,但他们仍答应给我时间考虑。

  这叫做强人所难。

  告别式中,慕尘也来参加了,场内警卫森严,但他能混进来,得归功于他的名气。

  他向接待人员自称是梁光宇生前的知音,他们当然相信,东地机构人人知道梁夫人去世前,梁光宇带着她到各地听沙慕尘的巡回演奏。

  “你要节哀。”沙慕尘大胆地握住了我的手。

  “我会。”我平静地注视着地面,若是看他眼睛,便会不平静。

  “我今晚要见你。”

  “没空。”我希望他离开,巳经有不少人在注意我们了。

  “你不见我,我便留在日本不走。”他的口气毫无转圜的余地。

  “沙先生,我很忙,请不要打扰我。”我把头别过去,挣脱他的掌握。

  “别想把我赶走,我这回吃了秤砣铁了心,绝不会那么轻易离开。”

  他说完就走,我不知道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胡思乱想。

  梁光宇被葬在青山寺庙的墓园里,这儿不是普通的公墓,里面全是日本的历代名人。小林告诉我,一个原籍中国的外国人,能被日本人承认,并且葬在这儿,是无上的荣耀。

  可是我知道梁光宇宁可不要这些荣耀。

  但他无法达成愿望。

  我和他只有短短数月的相处,而我对他的了解,超过那些自称跟了他一辈子,并且愿意为东地机构鞠躬尽瘁的人们。

  和尚整日整夜的在梁光宇的宅中诵经,这又是中国的习俗,我不知道梁光宇是不是能得到这些福泽。

  但若他活着,他一定受不了,他爱清静。

  我们是一样的人。

  我跪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为这句话震惊良久。

  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没有抬起头,我知道那是谁。

  “地上太凉,你会感冒。”慕尘轻轻地说。

  “让我静一静。”

  “你后悔了?其实你早知道他就是你父亲,只是不愿承认。”

  “走开!”我痛苦地摇着头,“不要烦我。”

  “你就是这样的人吗——做错一次,一生都错!”他不放过我,那温暖的手放在我的肩上,我却一凛。

  “好吧!也许我该走开,你不需要任何人!”那双手移开了,冰冷的空气仍旧笼罩在那儿。

  一生一世地笼罩在那儿。

  我紧紧咬住唇,不!我不能叫他回来。

  他属于别的女人。

  不再属于我。

  永不!

  虽然我若出声叫他,他还会再回到我身边,但我不要残缺的爱。我不应该一生一世接受的都是残缺的爱……

  我要对抗我的命运……不幸的命运。

  我必须用最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的欲望,我成功了,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抬起头来时,已失去了他的踪影。

  他离开了我。

  这回,是永远。

  热的泪重新盈出,滴在石板上,麻痹的心有一丝悔意,但那悔意很快地被伤痛所代替。

  所有的人都离开了我,我的父母、未婚夫、情人……我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也许,只有我自己。

  可是,我能保证那不也是残缺的吗?

  “你应该接受董事会的建议。”小林劝告我。

  “只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

  “容许我实话实说,这一生,你不可能再碰到更好的机会了。”她美丽的大眼睛中,有着诧异的神色,“我相信你一定明白,对吗?”

  “是又怎样呢?”我叹了口气。

  “机会只来一次,错过了,这一生中永不会再来。”她的口气真像阿唐。

  “那又如何?”

  “做一个富有的,有权势的人没什么不好。”

  “你够理智。”我淡淡地说。

  “如果是我,我会立刻接受。”

  “当然,你根本就是日本人。”

  “做日本人有什么不对?”

  “如果是天生的,当然没有不对,但我是中国人,改变国籍,对我意义重大。”

  “你仍可以保留你的中国籍。”

  “问题是我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我有太多太多不属于日本的东西。”

  “你的血液、文化与传统?”

  “不止这些,还有思想、思考的方式……”我意兴阑珊地说。

  “可是这并不困难,来日本这短短的时日,你已经会说普通的会话了。”

  “问题是学说话不难,但开口之前,每句话还都得用中国话思考一遍。”

  “你说英文时有这些困难吗?”

  “没有!我说英文时也同时以英文思考。”

  “你学了多少年英文?”

  “从小学开始。”

  “你如果肯自现在对日文下功夫,半年之内,你必可用日文说话,以日本方式思考。”她笃定地说。

  “你这么有把握?”

  “对你而言,这不会是难事。”

  “可是你并没考虑到我愿不愿意!”我叫了起来。

  “你愿不愿意?”她逼视我,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她跟我在一起,还另有任务,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她都会向董事会复述一遍。

  我独处时,又把她问我的话重新问自己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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