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目前最好到美国去。对你来说,那是个全新的地方,董汉升的势力也伸不到那么远!既然你要重新开始,美国是最好的地方。』
『在那儿我没办法生存。』
『在此地你的机会更渺茫,即使你反抗董汉升的意志很坚决,他也会想办法断绝你所有的生路。我从小看他长大,他的性格我太明了了。』
『原来您从前——』慧枫终於明白徐伯母为什么要抬出董汉升来对抗自己的儿子了,她为稳操胜算,但没想到不但害苦了慧枫,更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不要急着责备我,我说过,我对你有道义上的负欠,我也决定补偿你,所以我建议你去美国。』说着,她自茶几上取出一个文件袋,递过去给慧枫。
『护照、机票……』慧枫呆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很抱歉,当你在此地晕倒时,我按照你皮包里的客房卡去取你的行李时,我打开来看了,因我需要你的有关证件替你办手续。』
『我也说过,我不再受命运的摆布,当然也不受你的左右。』慧枫的脸色整个变了。
『听我说——』
慧枫站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客厅。
『这样对你最好!』徐伯母追了上来:『你可以从新的天地开始你新的人生。』
『怎么样对我最好,由我自己决定,好吗?』慧枫挣脱了那握住她的手。
从现在开始,她不会再让任何人掌握住她了。她的未来她要自己去追求,她的人生,也要自己一步步的走,没有任何人能代她决定什么。
* * *
远远地一辆豪华轿车驶进了徐家的庄园,然後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
那是董汉升,他的全身充满了怒气和焦虑,样子看起来可怕极了,他咬矛切齿地走进徐家宽敞的客厅,当徐夫人由管家通报出现时,他勉强忍耐住所有的怒气,但那杀气腾腾的脸上浮起的笑容,比方才的模样更扭曲。
『徐伯母,请你把慧枫还给我!』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徐夫人讶异地看他一眼:『出了什么事吗?』
『是出事了!』他冷笑一声:『徐伯母,你的表现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汉升!』徐夫人和蔼可亲的脸色也变了,『你是怎么回事?如果你喝醉了我不怪你,可是你太失态了,站在做长辈的立场上,我希望你检点一点。』
『是吗?』董汉升笑了,笑得全身一阵颤抖:『只要你肯把慧枫还给我,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你一进门就跟我要慧枫,我实在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样吧!你先同去,等酒醒了再说。』徐伯母的怒气消了,怜悯地望他一眼。
『我没有喝醉!』董汉升生气的说:『你也别再用长辈的大帽子来压我,我要的东西很简单,你只要把慧枫叫出来就行了!否则——』他乾笑了一声。
『你在威胁我?』徐夫人这下的惊怒非同小可,董汉升一向擅於做人,拿这种流氓口气跟她说话倒还是第一次,真是下流。
『我怎么敢?』董汉升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做的事情你自己明白!』
徐夫人恢复了镇定,董汉升那不顾一切,似乎毁掉全世界也不在乎的疯样子,虽然是她平生仅见,但是还吓不住她,她威严的告诉站在後面的管家:『去请老爷出来。』
当徐老先生出来後,董汉升的眼睛仍喷着怒火,但态度却不敢再那么放肆。
『慧枫不在这里。』
『那么她在哪里?』董汉升逼问着。
『如果你跟她之间有什么纠纷,那是你们的家务事!』老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一眼颇有吓阻作用,董汉升低下了头:『我们虽是你的长辈,也没办法插手管,我们年纪大了,希望清静,若你以後还是这样不知节制,最好不要再来了。』
『我太冲动了!』董汉升被他义正辞严的一教训,立刻低头道歉:『她失踪了好几天,把孩子也抱走了,我实在急得走投无路——』
『孩子?』两老异口同声地。
『我跟她的孩子!』董汉升叹了一口气,方才的盛气凌人完全不见了,整个人在这个打击下,短短的几天变得苍老而削瘦,『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她却——』
『你们吵架了?』徐伯母有些同情地。
『没有!』他摇摇头:『她一直都好好的,那天我到医院看她,她还让我们父子照了好多相,没想到第二天就不见了。』
『她会不会是被人绑架?』
『您是说——』董汉升一下子张口结舌:『唉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还以为是她自己恢复了记忆,你们——』
『我们把她藏起来?』徐伯母摇头笑了笑:『汉升,如果我们接纳她,还要等到这时候吗?』
『对不起!我实在——』
『你年纪也不小了,以後不要再这么莽撞,好了,看你急成这样,我们也不怪你,你回去吧!以後做事要三思而行。』
董汉升垂头丧气地走了,站在二楼窗帘後面的慧枫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徐伯母说得一点也不错,董汉升精明、覇道,为了找她,就是把整个地皮翻开也在所不惜。
她放下窗帘的时候,徐夫人走进她的房间:『他来过了。』
『他疯了!』慧枫冷笑一声:『他找的不是我,是他的儿子,只可惜他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到他了。』
『对今後——』徐夫人咳了一声:『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考虑过了!』慧枫面对徐夫人,牢牢地盯着她的眼睛:『我应该离开这里,到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阴影的地方,对我来说,美国正是这样的地方。』
* * *
离开这块生长了廿年的土地,慧枫的心情是心痛多过茫然。
『一到美国就打电话回来!』徐夫人在送她进关时,一阵热泪盈眶,随着凯文的死,她们之间所有的误会与隔阂消失了,而且在借居徐府的这段日子里,两个女人甚至还培养出一份感情。
慧枫的弱质天生与凄凉的身世,是谁也要一掬同情之泪的;徐夫人当然也不例外,慧枫的不幸,有一半是她间接造成的,在悔恨之余,美国之行就是她和她丈夫送给慧枫的礼物。他们给她一个新生的机会。在那个没有人认识她,也没有任何阴影的地方,让她重新开始新的人生。
慧枫也接受了这份满怀歉意的礼物。事实上,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
飞机起飞了,她坐在窗口,茫然地看着底下的山川景物,再过一会儿,她就再也看不见了,但她闭起眼睛,她不要看,如果该是要离开,她宁愿早些遗忘。
热泪涌出了眼眶,她倔强地把泪拭去。从现在开始,她没有过去,只有未来,她在美国是个全新的人。
胸中一阵波涛汹涌,她再度张开眼睛时,看见了云层下面蔚蓝的太平洋。
那澄碧的汪洋,在她面前展开从未见过的浩渤,似乎在启示她的前途充满了光明与希望。
『对不起!』旁边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她吃了一惊转过头去,声音发自她的右方,那是一位仪表非凡的中年女子:『请问你是一个人吗?』
慧枫点了点头。
中年贵妇看了看她红肿的眼睛,『去念书?第一次离家?』
『家!』她茫然地答:『我早就没有家了。』
慧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漂亮的贵妇面前脱口而出,但直觉地,她能信任这个女人,她像是一个——母亲。慧枫从来没有过的母亲。
她茫然无依的表情,似乎一下子打动了贵妇的心:『如果一路上有人跟你聊天,你会好过一些吗?』
当她们开始交谈後,她才很惊奇的发现这位亲切迷人的女上,竟然是一位知名的画家——桂珊。
『我看过你的画。』她搜索着昔日的记忆。
桂珊笑道:『原来你也喜欢画画。』
慧枫紧紧盯住她的眼睛,鼓起勇气说:『是的,我喜欢画画,而且是在很特别的地方。一个画家的私人收藏室——白楼。』她轻轻地说。虽说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但,白楼却撩起了她太多太多的回忆。
『你跟秦德言是——』桂珊似乎愣住了。
『我是他的学生。』
『我知道了!』桂珊突然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她,那眼光中充满了泪光与感情:『我知道你是谁!』她低低的说:『你是江慧枫!』
『你怎么晓得?』这下换慧枫张口结舌了,鼎鼎大名的桂珊为什么晓得她?
『你晓得我是谁吗?我是沈曼丹的母亲。』桂珊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在此地碰见你。』
『曼丹,她现在在哪里?她还好吗?』慧枫完全愣住了,沈曼丹从未提过她有这么一个名声显赫的母亲。
『她已皈依天主,去年底到义大利去了。』
一时之间,慧枫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只想哭。
『曼丹跟我说过,你们是好朋友。』桂珊好半天、好半天才从激动中克服过来。谈起爱女,勾起了她太多的伤感。
『她这样说——我很惭愧。』慧枫垂下了头,她看错了沈曼丹,她至情至性,敢爱敢恨。
『也许我太冒昧了,』桂珊仍然用那亲切的眼光凝视她:『可是我却觉得有义务照顾你。』
『为什么?』慧枫抬起头,机舱外是一大片雨云,飞机正从其中越过,方才的碧海蓝天现在萧瑟一片。
『我想是为了曼丹。』桂珊叹了口气:『她是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从她幼年开始,我就为了工作在世界各地奔波,没能好好照顾她……』她难过得说不下去,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直到秦德言过世,我们母女才有机会好好地相处了一个月,但这也动摇不了她出家的决心,看到了你就使我想起了她,如果我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再有一次机会——』
慧枫看她伤心,自然也很难过,但是她还是硬起了心肠,她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好意——她曾接受过一次,结果几乎毁掉她的一生。
『伯母,我跟曼丹不同。』她轻轻地说:『更何况您也没有义务照顾我。』
桂珊摇了摇头:『好吧!既然你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你,这样吧!我在美国东西岸各有一个画室,我把地址留下来给你,如果有一天你有急事的话,只要通知我,我立刻会来。』
两天一夜的旅程终於结束了,当飞机降落时,慧枫松开了安全带,一时之间宛那置身梦里。
她来到美国了!她真的来到美国了!她心里不断地叫,她一定要摆脱所有的不幸与阴影,在这块只有明天的土地上重新开始。
『有人来接你吗?』桂珊问。
她点点头:『是徐伯母的一个朋友。』
这两天她们在飞机上几乎无话不谈,慧枫自有生以来,从没这么相信过一个人,桂珊的艺术家气质与亲切的慈母形象,成了她倾诉的对象。
『那我们就在这儿说再见了!』桂珊微笑着说,慧枫看见她眼中有泪,旅途中,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们紧紧牵在一起。
『这就是缘份!』桂珊曾跟她说:『你跟曼丹在白楼认识,而四年後,我们却同机到美国,如果不是缘份,怎么会这样巧?』
『再见!』慧枫紧紧握住桂珊的手,情不自禁地也热泪盈眶。
『不管遇到什么事,慧枫,答应我,你一定要勇敢、要坚强!』桂珊那高贵又亲切的面孔洋溢着无限的智慧:『我当年来美国的时候就跟你一样的年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可是我不但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好,十年内闯出了自己的天下,所依凭的只是勇敢与坚强,我祝福你能在这个地方和我一样得到你该得的一切。』
『谢谢!』她们相拥而别,慧枫几次回头都看见桂珊的视线紧紧的跟住她,直到被人群遮断。
她现在真的是一个人了。
* * *
徐伯母的朋友把她安顿在大学城的附近,那是一栋很清静的公寓,离她就读的语文中心只有几百码的距离。跟她同住的,是一个叫依德莎的印度女孩,有一对黑色的大眼睛和长长的发辫,但她们并没有立刻结成好友,因为依德莎太害羞了,而慧枫也不愿和任何人发展友谊,她宁愿一个人,这是上天注定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意外终於打破了她苦心建造的藩篱。
那天她一大早就觉得下腹隐隐作痛,可是她还是强撑着去上学,好不容易捱到下课,她回家倒头便睡,直到依德莎下午回来,听到她的呻吟。
『慧枫,是你吗?』依德莎放下手里超级市场的大购物袋,心惊胆颤的随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声走到卧室,慧枫这时候已经全身滚烫不省人事了。
『唉呀!这该怎么办才好呢?』胆小的依德莎几乎哭出来了,赶忙去推她,但慧枫只微弱的张开一条眼缝又闭了起来,发出模糊的呓语。
就在她紧张得不可开交时,门铃突然响了,她只有又赶紧奔去开门。
『请问有位江慧枫小姐住在这里吗?』门外是一位高贵的中年女士。
『中国女孩?』依德莎简直像碰到救星似的立刻把她请进来。
『我叫桂珊,是她朋友的母亲,路过大学城特地来看她,她在吗?』
『在,可是她突然病了!』依德莎用那种快哭出来的声音说。
桂珊大吃一惊,当她赶到卧室时,一看就知道情况紧急!『快拨医院的电话!』她转头对依德莎说:『她很可能是盲肠炎。』
『可是我们都没有医乐保险。』依德莎哭丧着脸说:『依照规定我们要三个月後才能办理。』
『不要紧。』桂琍说:『我负责她的全部开支。』
救护车把慧枫送进大学城附属的医院时,医生立刻证明桂珊的判断是对的,慧枫得的是盲肠炎,但她太会忍耐了,忍耐得差点送掉自己一条命。
在等她开刀时,只有依德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手术房门口,桂珊则在外头打电话,她原来预备路过大学城时看过慧枫就走,可是慧枫这一病倒把她给留下来了,她只有取消或延期下面的行程。
当桂珊终於靠着一大串电话和无数的道歉把一切料理妥当後,回到了手术房外的走廊里。
『情况怎么样?』她问依德莎。
『医生还没有出来。』依德莎摇摇头,下午发生的一切把她吓坏了,如果不是桂珊一再安慰,本来就不习惯离乡背井的依德莎,恐怕早就收拾行李立刻奔回印度家乡去了。
桂珊拍拍她那深棕色的、正颤抖着的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开始祷告。她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念道:『上帝啊!我从未求过称,在我的女儿皈依的时候,我都没有向祢祈求帮助,可是病床上的这个女孩不同,她历经了人间所有的不幸,不能再这样薄待她了,让她好起来吧!求祢!让她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