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要你离开?』
『为了你啊!』馥芬又燃起一根烟,看情形她的情绪坏透了:『我是秋扇见捐,而你是回眸一笑百媚生。』
『别说这种没意思的话。』
『我现在有他亲口保证就等於一切都定了,等着去留学就是了,但是我最担心的是你,万一我走了,你该怎么办?』
『原来你担心了半天是在担心这个问题,』慧枫笑了!『秦老师早就替我想好了,他在去世前一个月立了遗嘱,把白楼留给了我。』
『他——』馥芬吃惊得张大了嘴,半天才道:『他真是有心人。』
慧枫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浅笑不见了,眸中升起的是一片迷离的水雾。那深沉的表情真是动人极了,她不仅是美,在灵魂深处还有更动人心魄的东西。
『每个人都认为我这一生命运坎坷,其实我的幸福只是跟别人不一样罢了!』
* * *
长春藤肆无忌惮的爬满了白楼的每一寸外观、屋顶、墙壁、廊柱。慧枫愣愣地站在那儿,一时几乎不能自己。
白楼!在梦中出现过多少次的白楼,令人不敢回首的多少往事的白楼……
『我回来了!』她嘴唇一阵颤动,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紧握双拳,努力再努力。『我回来了!』这次,她终於小声叫了出来。
白楼前的一株垂柳,随着风轻轻摇曳着,似乎欢迎着她的归来。一年了,魂系梦牵,旧事唏嘘,她怎能不感慨、不因此全身颤动?
自从律师辗转找到她,告诉她已得到白楼的继承权时,近乡情怯的感情使她一直不肯回来,但一直收容她,待她如亲姐妹般的馥芬下个礼拜就要到新大陆去深造,因此,她得在尽快的时间里搬回来。
除了缺少整理,白楼一切如昔,她一进门就看见那扇像窗子一样的画,恍然之间,她差点又被骗了,但她立刻又笑了。
这扇假窗子曾让她看到一个崭新的世界,可是,此刻,她从那个世界中回来。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奔过去拉开厚厚的窗帘,阳光立刻照了进来,一些灰尘也狂乱的飞舞着。现在,她只有一个人了。
慧枫步上楼梯,打开了从前和沈曼丹共用的画室。现在看起来,从前的那些练习作品,是多么拙劣可笑,但在其中依然闪耀着一些潜伏的才气,慧枫出神的审视着。在馥芬家借住的这段日子,她申请到博物馆附设的研习班去学习,研习班的名额一班只有四、五个人,而且要有相当程度的画家,但她的运气特别好,主审的老画家以她的才情特殊而破格录取。
老画家的慧眼,舍她夜以继日的工作,不敢轻易松懈,加上以前秦德言给她打下的基础与观念,她在短短半年中突飞猛进。只可惜秦德言看不到了!她的心中掠过一丝凄恻。慧枫又打开了另一扇门,这是秦德言的专用画室,一开门,她就全身到心都屏息了。另一个江慧枫站在她的面前,那样的纤柔、高雅又神秘。而那悲哀时限神包容了一切的沧桑,令人不忍逼视她的美。
『他是几时完成这幅作品的?』慧枫呆住了,一时之间疑幻似真。她打了个冷颤,关上了门。
她现在没办法面对这幅秦德言的呕心沥血,用全部的生命完成的画。
他一定是一心一意要完成这幅画,即使死而无憾……慧枫像逃似的急急离开走廊,奔下楼,空荡荡的大厅中,她喘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直到现在,她才算明白秦德言的死因,以及他对她的——爱……
但是,命运的捉弄……慧枫修长的双手,紧紧掩住脸,惊骇得几乎痛哭失声,而且全身剧烈的颤抖。
这张画也提醒她,这么年轻,她就失去了一切。双亲、丈夫、胎儿、爱人……
但是无论如何,都要割舍这一切的……她失神的想着!这——也是秦德言画这幅画的用意吧!他那样强烈的让她看到过去,也在沉默中指引了她的未来。
他的爱超越了凡俗,也超越了爱的本身,成为一种象徵。如同一道清泉,永远不止息也永远的活在她的心中。
她重新走上楼,去看那幅使她脱胎换骨,得到再生的画。
经过一个礼拜的辛苦整理,白楼内外焕然一新,又回复了昔日迷人的风貌,在山光水影间,优雅得使人见了都疑心这是世外桃源。
虽然秦德言留下的钱并不多,但也足够让慧枫用到大学毕业,她买了一条灰狗,安安心心的深居简出,除了固定去博物馆上课的时间外,都待在白楼里画画。
她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可是她在白楼旧主人的呵护下,她什么都不缺。
漫长的暑假终於过去了,她回到学校,成为一年级的新生。
不到一个礼拜,她成了校园里最受瞩目的人物,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她。
她的美、她的神秘,都引起人太多的好奇。
在课堂中,她的成绩是属一属二的,每样功课都好,是师长们心目中可以期许的好学生。
但,流言也就在这时候传了出来。像野火燎原般,她的过去立刻被绘声绘影的传了开来。
可是慧枫对这一切仍然保持着沉默,她根本不解释,即使有同情她的同学为她仗义执言,她也不为自己辩护,好像那根本是别人的事。
慢慢地,流言又因她的不理不睬而平息了,她在校园内的独来独往,也不再让人觉得那么显眼。
但在上学期快结束时,慧枫发现一件事,她长高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一般人的发育要到廿五岁才全部停止,然後开始走下坡,你才十九岁,继续长高是很正常的。』老校医很慈祥地替她解决疑惑。
十九岁?慧枫听到这句话时全身一颤,老天!如果不是校医提醒她,她根本忘记了自己还不到廿。
第二天开始,每个人都渐渐觉得江慧枫变了,即使她仍然独来独往,但她的态度不再那么冷漠,她甚至不再执意的穿着黑色。
每当她长发披肩,穿着黑色的斗蓬,和长可及膝的黑色长筒马靴走过时,总是会引起一些惊叹,让男孩子爱慕,女孩子妒嫉。
但当她开始在黑色的外衣上加上一点色彩时,那一点色彩使她更加的突出,比如说她在斗蓬扣上一枚小小的、金色的别针,她整个人就更加神采焕发,她的马靴上镶起一圈红边,就看起来是那么特殊,让她走路的姿态更加显得青春洋溢。
她起初只是尝试性的,小小的改变自己,但当她做更多的改变时,使所有的人都惊异不止。
这一天,她穿了一套深蓝色的套装到学校去,这套衣服其实是属於沈曼丹的,但当她皈依天主後,就留在白楼里,慧枫整理屋子时无意间找了出来,只稍微修改了一下腰身,就非常的合身。
慧枫这下也才明白,她不仅长高,也由昔日的小黄毛丫头变丰满了,否则她绝对不能穿身材那么好的沈曼丹的衣服。冬日的萧瑟里,她款款有致的经过同学的面前,即使她并不想引入注目,仍是引起一阵骚动,许多的眼光跟她一齐走进教室。
这堂课是由两位教授合开的通俗美术,一个主讲民间与原始土著艺术,另一位主讲广告学。
主讲广告学的这位教授——徐凯文,一向受到学生的热烈欢迎,他本身就是一所颇富盛名的广告公司的设计部主任,他不时引据实例配合理论,使得呆板的文字深入浅出生动活泼,再加上他开朗英俊的仪表,更使得学生们堂堂爆满。
他与其他教授最大的不同就是来上课之前,一定作最妥善的准备,这当然也是他受欢迎的最主要因素之一。
慧枫走进教室後,打开自己的壁橱,放进画箱,然後找了一个角落翻开书。
铃响之後,徐凯文一秒不差的走进课堂。
巧的是,他今天正好也穿着一套蓝色的西装,而且和慧枫的十分相近;他进来就宣布要随堂作一个CF的脚本草稿,然後发下了印好规格的原稿纸,全班都绞尽脑汁的在纸上尽力表现着。慧枫选的模拟题是一个百货公司的广告,她以玫瑰与天鹅作为整个设计的重点。
当大家工作时,徐凯文坐在讲话枱的椅子上,一个个望过去,似乎在加深对这些学生的印象,以及了解他们由相貌上显示出来的个性,当他望到慧枫时,神情似乎有些特别,但他又立刻望向她後座的学生。
下课铃响时,这个测验也终止了,徐凯文利用休息的时间整理好卷子後,下一堂课开始了讲评。
他一针见血的批评,使人心服口服,尤其在总评时,他针对创作灵感对广告的说服性的功用,提出一番精譬的见解,他也鼓励这些对美术有狂热爱好的学生往广告上发展:『以前的艺术家以替贵族设计或装饰宫殿、寺庙自豪,但现代艺术家的理想则在创造适用於一切普通家庭及市民生活的物品,把合乎幸福市民需要的制品作亲切的传达者为广告家,他们才是现代社会的领导者。』
这番话,使得一直以纯艺术为荣的学生们听得目瞪口呆。
『本班同学们的表现,不但有这方面的倾向,也有足够的潜力,就如同前面的举例,将来如果愿意发展,有好几位都可以成为成功的广告人,尤其是以玫瑰、天鹅作主题的这位同学……』
他不但把慧枫的原稿举起来给大家看,还滔滔不绝的夸赞了一番,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每个人都非常惊讶,但他怎么也不肯透露她的姓名,这种谨慎的作风,使得慧枫大大松了一口气。
她不在乎众人倾倒的徐凯文对她另限相看,但她在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嫉妒。
下课後,她一如往常的离开教室,到停车场去开车子。
这部奶油色的法国车是秦德言留给她的,对一个学生来说,是太奢侈了些,但她珍惜他的心意更胜於这部车子的价值。
慧枫还记得头一次坐进驾驶座把它开出去的情形,那简直像作梦一样,车子在她的操纵下缓缓向前进,平稳得没有一丝声音,她为自己神奇的能力而惊呆了,虽然她有驾驶执照,但怎么也无法立刻相信自己能使用这部近乎完美的车。
她打开车门,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叫住了她。
『江慧枫!』她回过头去,竟然是徐凯文,他在开另一辆和她并排停在一起的车门。
她向他友善的点点头,钻进了车里。慧枫开始发动车子时,引擎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她知道麻烦来了,叹了口气。
『要我帮忙吗?』站在那儿的徐凯文,他始终都在观察她!
『没关系!』她隔着车窗,对他做了个手势,又继续发动,但现在的情况似乎更糟了,发出的声音也更尖锐、刺耳。
徐凯文轻敲车窗,示意她把窗子摇下,她照做了。『你的车出了毛病?』他的微笑很和善,也相当的吸引人。
『我想是!』她烦恼的。
『你下来,我帮你看看!』
他一边重新发动一边用心听,过了一会,他又下了车,掀起引擎盖,两手敏捷地操作着,不一会儿就被机油弄得污黑。
『坏得很厉害。』徐凯文皱起眉,转过头对慧枫说:『你再去发动看看,如果运气好,也许我们能够到得了修车厂。』
慧枫才试了一下,车子就发动了,徐凯文阖下引擎盖:『走!我们把它送到修车厂去,最近的一家你该知道吧?』
她点点头。
『现在只是勉强能开,可是你不要慌,我的车跟在你後面,一有事我立刻支援你!懂吗?』
慧枫又点点头,一碰到机械方面的事,她的一个头就有两个大,她感激的看了徐凯文一眼。
等车厂技工修车的时侯,徐凯文坚持不肯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他选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店,一进门,欧洲古风的布置就深深吸引了她。
好久好久没来这种地方,其实她总共也才跟孙馥芬去过两三次而已。但这家特别的不同,装潢雅致、音乐柔和,很有格调。起初慧枫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发现徐凯文十分健谈时,就轻松了下来,听他聊些有趣的事,而且立刻被他幽默的谈吐所吸引。
在香浓的咖啡与他的妙语如珠中,她也去除了那层冷漠的外衣,加入他的谈笑风生。
『我们走吧!车大概修好了!』就这样的过了半个钟头後,徐凯文忽然看了看手表。『时间过得太快了。』徐凯文付过帐後,对她微微一笑:『跟你聊天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谢谢!』她的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心也跟着突然跳个不停。
但是徐凯文并没有再多说什么,陪她去拿了车之後,就赶去上班了,她一个人开车回去,尽管很想集中精神,但几次都因为心不在焉而差点肇事。
『我是怎么了?』她问自己,这才发现她还不断的想着徐凯文,而且不管她是如何的责备自己,都没办法去除他的影像。
『我一定是疯了!』她对自己说,然後陷入她一直想抗拒的苦恼中。
最後她决定要阻止自己的这种烦恼,不再去上他的课,反正离寒假只有几星期了,她只要跟同学借笔记,相信应付得了大考。
总之,她不愿在经历过那么多的沧桑後,再去尝一次苦杯。可是她接连两个礼拜不去上课後,反应就来了。
『徐教授看起来好奇怪!』一个同学这样告诉她:『每次一上课他都往你的位子上找,看到空空的,就一脸失望的样子,上起课来也是无精打采的,大家都说……嘻!……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千万别跟人家说哦!他不好意思跟班代问你的电话,结果自己跑到教务处去查,那个傻工读生就帮他找,教官回来还把工读生骂了一顿呢!』
老天!她听到了之後一阵虚脱,慌忙地走开,不止是她疯了,这个徐凯文不也是一样吗?
然而流言似乎已经开始了。
一想到洁身自好的徐凯文被这些不负责任的话糟蹋,她就一股气冲上心头,可是她在这阵冲动稍稍平息下来後,发觉自己也是无可奈何。
但她外麦泰然,私心里,仍有一份期盼,不知道为什么,她仍然好矛盾的希望这个谣言有它的可信度——徐凯文去找过她。
慧枫叹了一口气,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安静的过日子,但现在她的宁静已随着徐凯文的出现打破了。
她一边在校园走着一边在想,如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该多好,她尽可以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但一切都太晚了,命运捉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