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枫张开口,但终究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白楼!久违了!越过沈曼丹的肩头,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幢洁净明亮的建筑物上,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这幢屋子时,是多么羡慕住在这片风景中的人……
『外面风大,我们进屋去!』沈曼丹牵着她的手,把她拉进屋。
白楼里的陈设依然,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扇「窗」。喉头禁不住一阵哽咽,他画得真好,也画得真像,许久不见,她差点儿又被骗了。
『我实在该回去了!』吃过午饭後,沈曼丹连打了几个呵欠,显然的,她最拿手的黑咖啡也失去了效力。
『我送你!』
『不用不用!你大病初愈,要好好调养,快歇着!』沈曼丹忙不迭的摇手,顺手披起了那件和洋装同色的针织外套,十分明丽可人。
慧枫羡慕的看着她,一上午沈曼丹说了好多大学里的趣事,她默不作声的听着,本来,她也该会有同样的机会,只是,她出了那个该死的——意外……
出事之後,她一直不敢回想,可是当沈曼丹走了後,她打开秦伦从前房间的门时,突然一阵百感交集。
『秦伦!』她喊的声音很轻,轻到只有自己听得见。『秦伦!』她的声音抖动着,又喊了一声,『重回到这里,我才发现自己错了,可是,谁能告诉我,我到底错在哪里?』
声音在静悄悄的屋内翕动着,她一步又一步的向墙上那张照片慢慢走过去,秦伦正在笑着,不知道是想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笑得好开怀。
慧枫叹了一口气,和现在比起来,当时认为天塌下来的祸事,其实是可以挽救的,至少不会愈弄愈糟……只是,那时候的她与秦伦都太年轻了!年轻到认为一件暴力伤害,就是永远的伤害,不但没有承受的勇气,更不懂什么叫做生命真正的意义,而在伤害中任由自己被撞击得粉碎。
她凝眸含泪的注视那张相片,秦伦依旧笑得十分开怀。那模样,彷佛仍在享受生命的喜悦。
『我错了!』她任由泪水滴了下来:『我们都错了!』
秦德言站在一幅百号的画布前面,挥动着画笔。
如果仔细的看着画布,会发现那些胡乱的涂抹并不能代表什么。他这样已经持续好几个礼拜了,但即使是自欺,他也要坚持的「工作」下去。这些日子,他发现自己老得好快,若是再和慧枫泪眼相看下去,他怕自己会发疯。
中年丧妻,晚年丧子,这辈子他可是什么都尝到了,现在只有慧枫勉强能算得上是他的亲人——唯一的亲人,但他们竟彼此回避。若非沈曼丹还常来白楼,这儿简直要变成死气沉沉的墓地了。
慧枫经常失魂落魄的坐在阳台上出神,要不然就是不断编结着手上的绒线,给她将出世的婴儿添点衣物。
他停下画笔,走到窗口,连山上雪白色的芒花都冻得灰蒙蒙的了,枫叶也落了,再过不久,冬天就要侵袭到这里……那时候,他再想瞒什么也瞒不住了。
* * *
潭水绿得逼人,唯一可以在潭上来去自如的梢公,已经因为天寒而停止了摆渡,所有想过潭的人都得由公路绕过来。
慧枫拉紧大衣的领子,在柳荫小径上慢慢踱着,这是她回白楼後头一回出来,她本来只是想透透气的,可是不知不觉中,她就走远了。
也许是水色的关系,踱到了潭边,似乎比别处更冷,但她仍然往前走,那天早晨,她就是在这儿碰到秦伦的……这个回忆,使她兴起了一个新的、几乎可以说是有些疯狂的念头——她要回到那个被暴徒侵害的现场去。
慧枫为这个念头打了一个冷颤,但她没有停下来,仍是朝前走。她不能停,她只要一停,就会丧失所有的勇气。
为了孩子,她必须清除掉所有的阴影。
『孩子是你的,秦伦!他是你的!请你相信我!它真的是你的!』她愈走愈快,最後几乎变成了跑步。
竹林里阴森森的,初冬的天气使得一切更萧瑟,丑陋的往事又回到眼前,她在远处停了下来,一时之间举步维艰。
『我走不过去了!』她在心中想着,各式纷乱、恐怖的念头纷扰着她,她的血液像冻住了似的,脑子更无法思想。
『我在害怕!』她对自己说:『可是我为什么要害怕呢?事情已经过去了……不!事情没有过,它仍在那儿,要等我去奋斗、去克服……』
她反覆的想着,当她发现嘴里正不断发出这些破碎的、唠叨的句子时,她问着自己:『我是怎么了?我是来解决问题,还是来把自己弄得更狼狈、更混乱?』
她摇摇晃晃的站在那儿,犹豫,迟疑而痛苦又开始嘈杂的围绕着她。同样的,她也对自己生气,秦伦说得对,她真是个彻头彻尾没有用的东西。『不!我不是!』她突然大声的反驳:『至少我有求生的本能,这就是勇气……』
秦伦的影像浮了出来,她还记得在新婚那天,他向她说「我爱你」时,那丰满、柔软、炙热的嘴唇,使她的心跳荡、温暖……枯寂寒冷的冬天里,这回忆是多么温馨、美好;她拼命想着他们曾经牵着手走过的那些日子……
『慧枫,我不能——你一个人背负这个沉重的十字架。』恍惚中,他又在她床前蹲了下来,喘着气说:『让我帮助你……』他的确不只是用口头的保证来清除她的疑惧,他吻了她,既悲悯又热情,彷佛吻在灵魂上使人无比悸动!她闭上眼,又感觉到他是那么用力的抱紧她,大声的说:『不!除了这个办法,谁也不能证明孩子是我的!』
但他用的那个办法是好的、是对的吗?
否则他们为什么过了不久就打破了这样的约定,彼此相恨呢?慧枫张开眼睛,心中一阵绞痛。
他的理想世界裂成碎块,互欺的谎言也被无情的现实戳穿,而她也从未真心爱过他……她懔怖的想着,她只是听从现实的需要而跟他在一起的,那是女人的本能。
谎言,一切都是谎言……而说谎竟是任性和幼稚的本性在作祟。她终於明白了,他们只是藉一个意外的灾难中结合在一起,而作着各自天真的梦……铸成更大的错。
* * *
下雨了。
冬天的大雨,比夏天更冰更冷,打在身上,就像是一颗颗小石子,砸得人发痛。
雨水打到身上後就散成了水柱,而且像蛇般一股股的钻进发际衣领里,把浑身弄得尽湿。
薄暮中,湿透的慧枫从雨地里走来时,眼神焕散,身躯像在地上飘,那摇晃不已的姿态,就像是潭水中不肯离去的鬼魅。
她冷得全身格格颤动着,可是她的灵魂彷佛去了很远的地方,怎么唤都唤不回来。
『老爷!』拿着伞在附近找了一下午的吴妈也是一身湿淋淋地,急忙奔向白楼的前院大声报信:『慧枫小姐回来了!』然後立刻又奔向慧枫。
『你要再不回来,老爷都要报警了!』吴妈一边埋怨一边把伞移过去给慧枫遮着,『你知道,老爷今天一早就去城里接你婶婶,想让你高兴一下,还在家里等你吃中饭,没想到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把大家都急坏了,你到底上哪儿去了?』
吴妈兀自唠叨不停,把一下午找她的急、气全都一股脑儿的埋怨出来,可是慧枫却彷佛一句都没听见。
吴妈这下子可觉得奇怪了,仔细的看她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慧枫那只比死人多一口气的模样,差点把她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小姐,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慧枫仍然不答,两眼直视。
『小姐——』吴妈想拉她,她却一甩手,硬生生的把吴妈的手甩开了,自顾自的往前走。这时秦德言和婶婶已经拿着伞迎了出来。
『慧枫!』秦德言才张口叫了一声,看着慧枫那可怕的脸色,就晓得她已经知道真相了。
慧枫走到他面前,突然站定,大雨不断打在她头上、身上,可是她的肉体似乎完全麻痹了,天这时已经由薄暮转成了全黑,她那奇怪的表情就像黑夜般地教人一阵一阵的不安。
『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声音像来自地狱般充满了恐怖。秦德言倒抽一口冷气,不觉向後退了一方。
『你也早知道了,对不对?』她向婶婶逼近了一步然後一甩头,就这么的狂笑了起来:『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哈哈哈……』
『慧枫!』秦德言再也受不了了,手一松,伞登时掉在地上,纵横在脸上的,也不知道是雨还是泪,他不顾一切的过去紧紧拥住了她。
但是她挣脱了,她冷冷的环顾着他们每一个人,夜是那么的静,他们的脸孔也是,突然,她往後退着,然後,拔足狂奔了起来。没有人能拦得住她,因为每个人都为她的疯狂目瞪口呆。
『老天爷!』婶婶这时才大梦初醒的追了上去。『慧枫,快回来!』
但,慧枫这时候是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只知道不断地向前跑,向前跑。跑向不知道的地方,追寻她失落的昨日。
真可笑啊!她还一直以为,如果不是医生用怀疑的口气问她,为什么连自己流产了都不晓得?她还被蒙在鼓里。没有了!真的没有了!她那可怖的笑声震撼着潭水。她的希望,她的孩子,她的未来,全都在医生那一句话中落空了。
她真傻啊!那天作的梦其实是真的,对不对?可笑的是,她亲限看见秦伦抱着孩子在黄泉路上走,却依旧甘心受别人的蒙骗。
他们父子一定一边走一边哭着吧!那么,她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狂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狂雨淋湿了她的心胸,奔到了潭边,一时之间,她竟失去了归路,而黑黝黝的潭水,似乎在不断的引诱着她,像是在说:
——靠近我,靠近我,让我拥抱你。
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一瞬间复活,那丑恶的往事、寒怆的婚礼、秦伦的欧辱,还有,还有那场血淋淋的车祸都回到了眼前。『秦伦!我来了!』她呜咽着,投向那片潭水。
但——
就在她正要跃下去的一刹那,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硬生生的拉住了她。
『让我去!』她拼命挣扎着,脸上的雨和泪使她分不清楚拉她的到底是谁,但,是谁都不重要了,她决定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随他们父子而去时,谁都拦不了她。
听!听!听她的孩子的哭声,在山边在水边,在高高的天空上,在深深的潭水里!
突然,一记重重的耳光掴在她脸上,她也不觉得疼,另一记耳光又紧跟着而来,她这才停止了挣扎,愣愣地看着打她耳光的人。
一个同样淋得湿透但是温暖无比的怀抱适时接住了她。
* * *
再醒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
她曾经在一夜之间,由少女变成了小妇人,但这次再度醒来,她就什么都不是了。不是妻子,也不再是母亲。
『我为什么要活下去呢?』她不止一次的问过自己,可是她找不到答案。每个人都同情的瞧着她,甚至用言语和行动安慰她,但同样的,也没有人能替她找到答案。
她痛哭过一阵子之後,就再也不哭了。她的孩子死了,哭,又有什么用呢?可是,就跟她不哭一样,她也不肯再说话了。每天,她就像日薄西山的老妇人一样,一个人坐在阳台上由晨曦看到日落,虽然她仍活着,但因为她缺乏活下去的理由,所以,青春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一天天消褪……
『是我毁了她……』每当秦德言看到她这样时,心里总是一阵抱歉,常常到了深夜里,还听得见他在画室里叹息的声音。
而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
慧枫就像一朵萎谢的玫瑰花般,渐渐就要乾枯了。但她仍然坐在阳台上,没有人能拦阻她,她并没有解释为什么坐在那儿,但每个人都感觉得出来,她似乎在等一个人。
冥冥中,那个人终於在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上午来了。她华丽的衣饰,鲜明的色泽,引起秦家上下一阵骚动。
去应门的是沈曼丹,起初她的脸上还挂着礼貌性的笑容,但当她一听孙馥芬报上自己的名字和来意时,她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
『她不在这儿。』
『这位姊姊是不是姓沈?我听慧枫提起过好几次!您好!』孙馥芬比沈曼丹想像中机灵 多了。
『我是姓沈!你可以走了!』
『沈姊姊,我跟慧枫是最好的朋友,她有没有跟您提过我?』
『没有!』沈曼丹的脸色仍然冷漠。
『是这样的——』孙馥芬急急解释:『昨天下午我以为慧枫差不多该生产了,结果婶婶说她不幸流产,搬到这儿来休养。』
沈曼丹叹了一口气,也许,秦德言的命不好,每次都有同样的事自己撞上门来,但,这也怨不了别人,只能怨命了。
『你等一等!』她把门在孙馥芬面前关了起来。
『我都听见了!』才一走入餐厅,坐在藤椅里的秦德言就说:『让她进来吧!』
『可是她——』沈曼丹这下急死了,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慧枫提到过孙馥芬时,经过一番描述,孙馥芬和方大可的关系她再明白不过了,现在看孙馥芬的穿戴打扮,不用说,又是旧事重演了。
『我知道。』秦德言很冷静。
『您不知道——』
『去!去开门,如果不给她进来,慧枫会怪我们的。』
『可是你假如让她进来,到最後你一定会怪自己!』
『该来的,总会来的,谁都挡不住!曼丹,听话!去把门打开!』
『闹出事我可不管!』沈曼丹气得跺脚。
秦德言没有说话,突然,他站了起来,一声不吭的走掉了。
『她在楼上阳台!』沈曼丹开了门,没好气的。
『谢谢你!』孙馥芬一点也不以为忤,似乎在这短短半年间,她所经历过的人事沧桑,使她一下子成熟得太多,简直不像个才十八岁的少女。
慧枫的憔悴与消瘦令她大吃一惊,看得出来,慧枫遭遇的打击并不比她小,也许只是方式不同,但所受到的痛苦则是相同的,不过,这其中倒也有很大的区别。
至少,慧枫无论遭到什么困境,也一直有人爱,有人保护,而她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下孤身奋斗,一切只有靠自己,不坚强怎么行呢?
『慧枫!』为了怕吓着意枫,她摘下脸上戴的墨镜,缓缓走过去,自从她离开方大可,跟了董汉升之後,不分黑夜白昼,她出门总是戴着墨镜,不仅是她怕别人发现她,她更怕见到光。
慧枫听到声音微微的一侧头,但也只是那么轻微的一个动作就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