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少爷,只不过是去买点菜,看看他买到哪里天都黑了……咦!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我心里更加不安,莫非,真的出事了,我再也骗不了自己。换好衣服,背起皮包就走,一口气跑到了派出所,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警员看见我,立刻说:“你来得正好,黄昏时有个外地人把这部脚踏车送来,指明要交给你。”
脚踏车,我回头一看,正是祖英彦早上骑出去的,车子好好的,没有任何损坏,但,祖英彦呢?
正在惊疑不定,岗哨上的电话响了,警员去接听,只见他又急得拨给消防队,当他说出发生火灾的地址时,我大吃一惊。
“海景路,海景巷——路。”不正是——
一路上我心急如焚,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但当远远看见海景路在黑暗中冒上了漫天火光,我的心整个凉了,天!
我们赶到时,消防车已经来了,粗大的水柱喷向漫天大火,不到十分钟,就把一场火彻底浇熄,剩下呛鼻的烟气,和烧得乌黑焦烂的残骇。
那些长条形的地板,漂亮的木头窗户,印染了家徽图案的帘子,祖英彦亲手做的家具……全都在火灾中化成了灰烬。
我呆呆站在那里,完全失尽了力气。
就在失去祖英彦的这一天,我也失去了他为我建筑的房子。
我没有哭,没有再进那个什么也不剩下的火场,只是全身发抖。
※※※
警员把我安置在镇上唯一的旅舍,现在,一切都跟以前一样了,初来这小镇时,我们也是一无所有,住在这旅舍里。
可是,我心里仍然抱着希望,就算是祖英彦被绑架回去,那也非出于自愿,他绝不会背叛自己的感情。
不论如何,我应该等他回来。
失去房子,并不算什么,只要祖英彦能顺利回来,我们可以再申请执照,再盖一栋,就算是为了躲避祖家不能再盖了,我们还可以到更远更荒僻的地方去,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打起精神坐起来,擦掉眼泪,把皮包整个倒出来,里面有我的存折,定存单,银行保险箱钥匙,还有所有的证件。
这些东西如果重新申请,可得忙好一阵子,我收拾好,天一亮,就到废墟去,只要他一回家,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我。
火场的情况可说是惨不忍睹,黑夜里被焚烧过的一切都现出了本来面目。
墙壁烧得漆黑,屋顶烧得剩下大梁,红色的文化瓦落得到处都是,举目所见没有一件完好的东西.
我站在门边,半年前,我回到小镇,也是用这种眼光望着这里,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足够勇气来重建。
我的心中掠过了苦涩和伤感,泪水又盈满了眼睛,祖英彦,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遇到了什么?
花园里的植物几乎都被熏死了,我清出一小块空地,坐在上面,从黎明等到中午,又从中午等到了天黑,祖英彦没有回来,我一直待到月亮都出来了才离去。
我的生命跟火劫后的建筑一样,充满了无奈与孤寂。
第三天,我一早又去了,警察正好带人来鉴定火场,起火的地点是储物间,鉴识人员找到了曾盛装过汽油的空瓶、闹钟、电线及其他可疑物。
“窗子有破坏的痕迹。”警察告诉我,这场火灾,并不是电线走火,很可能是人为。
我心里一阵惊然,放火是警告?还是存心置我于死地。
我的肠胃——一定是发生问题了。又是一阵的绞呕,但我忍着。
一毛二问:“你的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病了?”
我勉强地笑一笑。
“有空的话,去黄内科看一看。”警员发动车子,低下头,欲言又止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其实你——可以——不必等下去了。”
“为什么?”我听出他话中有活,难道他晓得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警员满头大汗的走了,留下我满腹疑团。
我又在废墟里待了一阵子,身体的不舒服就像疑团般愈胀愈大,只好骑上脚踏车,到警员所推荐的黄内科挂号。
黄内科的老医生是警员的表叔,仔细地问了许多问题后,开了药给我,同时嘱咐,如果两天后没有好转,最好去看看妇科。
这又跟妇科有什么关系?
回废墟前,我去7—11买了报纸和面包,把车停在院子里,在白板上留了话。来到我们常去的沙滩上,也许,坐在这里我的心情会好一点,打开报纸,一帧大照片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祖英彦。
失踪了三天,我一直以为还会回来的祖英彦。
他不会回来了。
照片上,他跟方东美在一起,他没有笑容,更显得方东美艳丽如花。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报上对美丽的新娘推崇备至,她是茱丽亚的毕业生,德、容、红兼备。
这一对壁人联袂出席方氏与永昌的合作计划记者会,受到了相当的注目。准新娘也透露出婚讯就在下个月,她以娇羞的口吻道:“……他很好,一直照顾着我,我以后也会跟着他好好孝敬祖母……”
也许是为了平衡报导,记者以暗示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十大企业之一的永昌会选择与方氏合作,甚至联姻,有其根本上的原因,记者还暗示,永昌之所以会出问题,跟祖家内部人谋不臧有关联,从今以后,祖英彦将致力于整顿工作,意思就是说——有人要倒媚了。
一阵强风吹来,把报纸吹走了。
我没有去拾,只是呆呆地看见报纸随着风在沙滩上狂飞,最后飞到了海水里,载浮载沉,一个大浪打来,回到了沙滩,却又在退潮卷进了海水里。
我一动也不动,只是呆呆地看着。
好半天,我才用力地把我所能捡拾到的,包括石头、贝壳。酒瓶盖、枯树枝……任何东西,全都用力地往海里扔。
大声诅咒着,祖英彦,你这个混蛋,骗子!
第四章
我离开了小镇,因为我已失去了要等的人,回到了城里,我天天看着天花板发呆。
如果我有别的事好做,也用不着这样了。
而每天清晨醒来,干呕的情况愈来愈严重,后来还索性吐得翻江倒海,我想,我是不是快死了。
我终于照黄内科的指示,去看了妇科。
年轻的梁医师人很和气,不厌其烦的问了半天,要护士带我去验尿、抽血。
我心里着实不耐烦,只是胃不舒服,实在没有必要这样大费周张,根本检查不出个道理,是浪费医疗嘛。
当这个和气的梁医师告诉我,每天早晨干呕不止,不是什么肠胃病而是怀孕,我大吃了一惊。
他以为我吃惊是太高兴了,很热心地告诉我“产妇须知”的种种。
短短几分钟内,我下了今生最重大的一个决定,打断梁医师的话并告诉他,我要做优生保健法,愈快愈好。
梁医生看着我,似乎不敢相信他听见的。
我又复述了一遍,我对自己的处境已不再吃惊,只是觉得可悲,难道我跨进医院前对一切都毫无所知吗?不!我只是蒙蔽自己罢了,此时,既然非得面对现实,又何必犹豫不决。
他以一种更奇怪的表情看着我,我丧失了第三次告诉他的勇气。
梁医师为了阻止我做出与“优生保健”并不相符的行为,苦口婆心地举例说明种种手术后可能的后遗症。
我心不在焉的,只是可能尽礼貌的听着,任何的后遗症我都不关心,我唯一盼望的,是请他快一点开始,只要他花一点功夫,就可除去我所有的麻烦。
我不要祖英彦的孩子。
他——已经不要我了。
我痛苦地想着。
梁医师还在热心劝导,你要好好考虑,这不只是一小团你可以不要的组织,这是一个生命。
他还甚至希望我看他用扫描显示胎儿的位置,听他的心跳。
我想,他必定是单身汉,热心有余,常识不足,完全没考虑未婚妈妈的问题,我快被他自以为是的热心给逼疯了,只好问他:你到底做不做?
他这下生起气来,板着脸问,为什么你们非得把医生看成刽子手?
如果能在家里用衣架把那个小小胚胎钩出来,我相信我会考虑的。
诊疗室里空气变得十分僵硬,但我的问题终归是要解决,不找医生又能去找谁?唯一可以帮忙的人态度这么坏,关他什么事?
我听见自己小声地问:如果不做手术,你就赚不到钱了。
“赚钱的方法很多,但这不是最好的一种。”梁医生余怒未熄。
我的眼中一下子涨满了泪,这家伙——是个好人,尽管他表现的方式太不合我意,但他爱惜生命。
那是我的孩子。
我都预备放弃了,他却这样的不忍心。
“再考虑一下,好吗?”他给我最后的忠告,这是件大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权杀死一个无辜生命。
我茫茫然地步出医院,即使外面是美丽的晴空,也宛如一片黑暗。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
莫名的冲动下,我发疯似的,任车子在公路上狂飙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稍微恢复了意识,我竟发现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而已离小镇只剩下十几公里了。
我——又回来了,大海依旧,白沙也依旧。
那么美丽的大海。
下过了雨,焚毁的现场更显得狼狈不堪,我只能靠残损不堪的遗留物,以及高度的想象,才能想起建物从前的模样。
但我张开眼时,原先的辉煌消失了,一切让人觉得更伤心。
灰烬中,匍匐在地上一丛碧绿叶子吸引了我的注意,踩过残砖瓦砾,那丛小小的、掌型的叶了不断向前蔓延,我惊奇地看着,完全记不起我曾种过这可爱的,叫不上名字的小东西。
慢着,叶子下似乎还有着什么,我蹲下身,把叶子翻开来,果然有一串串小小的瓜,可爱极了。
是网纹香瓜,也许某一天我和祖英彦在露台上吃瓜时,把瓜子朝下扔,却就这么发芽、生根。
不经意的种籽,就跟我肚子里的小孩一样。
是没有人照顾,没有人希望的种籽,却还是照样要生长的。
我凝视着那串应该种在温室里,备极照顾、呵护,才能长成香甜的果子。
我呢?我有什么本事保护我的胎儿?让他在一个理想的环境中成长。
晶莹的眼泪就这么滴了下来,滴在石头瓦砾上,滴进了土里,迅速消失不见。
这世上的一切,又何尝有一项不落在成、住、坏、空里?当初来盖这房子,从绘图、兴建一直到落成,我们是多么的兴奋,期待,又流了多少汗水,现在仍逃不了火劫的命运。
我也曾发誓不再回来,却仍是又来了。
我对着黑漆漆的毁屋低语,当初我是在这里怀下这个小生命的,祖英彦走了,却把这个担子留给我。
祖英彦!他也是你的孩子呢?
我精疲力尽的回到车上,开回城里。
※※※
怀孕两个月后,晨呕的情况停止了,但是生理上的不舒服比以前更严重。
我的身体,似乎不再是我的了,它不舒服,不听我指挥。
而且曲线变得很奇怪,整个人凸出来似的。
但,我的心情却有着相反的改变,不知何时起,我对腹中的小生命有了感情。
我不认识他,他也还不认识我,但,此刻,他是我的一部分,我正用着自己的生命之水去灌溉他,但,我真的要他吗?我反复地问自己。
就在这样的彷惶,我遇见了陈婶婶。
有天我上街买日用品,一个妇人走在我前面,她并不十分的老,但看起来情况很不好,颤颤巍巍的,像是有病,果然,没走几步,她突然蹲了下去。
我赶紧去扶她:“你没事吧?”
她吃力地看着我,勉强地摇了摇头,我怕她有病,不敢就这么硬把她拉起来。
好一会儿,她才示意我帮助她站起来。
我扶她到街边的铁椅上坐,她喘着气,要我不用管她。
“你住哪里?我帮你通知家里。”我担心地看着她,真怕她一口气喘不过来怎么办?
“我——”她,刚刚缓和过来的脸色又是一黯,“我——没有家。”她说着,泪雾就模糊了眼睛,我一阵不忍,转移开视线,好半天才转回来。
她说她没有家,又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相逢何必曾相识,同是天涯沦落人。
“你——怎么啦?”她小心翼翼的问,“你还好吧?”
她的处境这样糟,却还顾念着别人,我心里叹气,摇了摇头。
“你忙,别管我,我坐会儿就好。”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慈祥地说:“我真的好多了。”
我想想,的确,除了陪她这样坐着,又能替她做什么呢?我站起身,但走到不远的便利商店,看到有人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出来,我改变了主意。
我进去买了包子,还买了杯香气四溢的玉米汤。
果真不是病,而是饿了,我把纸袋给她时,她露出的感谢神色,令人终身难忘。
发现我在看她,她赦然一笑,低声说:“谢谢你!”
“你预备去哪儿呢?”我问老太太。
她木然地摇摇头,眼中涌出泪水。
我不再多问了,若不是母亲和修泽明留了房子给我,我也跟她一样悲惨,无处可去,但他们留下给我的,只是房子,不是家。
祖英彦留下的,是一片废墟。
我决定带这位素不相识的老太太回去时,老太太一直问:“可以吗?可以吗?”
有谁会来反对吗?修泽明?已经死了,祖英彦,走了!母亲,不通音讯已许久,还有谁会站出来说话,阻止我或是赞成我什么?
老太太告诉我她本姓陈,要我喊她陈婶婶就好。
我把陈婶婶安置在客房。
陈婶婶很满意,但也很不安,“我受了你这么大的好处,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要她好好养身体,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点头答应了,但也告诉我,如果我同意,一些洗洗刷刷的事她还做得了,买菜、做饭也由她包办了。
我只是答应她用洗碗机洗洗碗,不料午觉过后,发现她竟在做大扫除。
看到她转好,我心安许多,但她一直没有说自己为何沦落至此,她既不肯说,我也不问。
没什么好问的,由高贵人家落到这一地步,总是有她的不幸。
又过了一个礼拜,我想找一个许久不用的锅子,搬了凳子到柜顶上拿,陈婶婶看见了,急急忙忙跑过来。
取下锅子,陈婶婶一直叮咛我,下次有什么要爬高上梯的,她来办就好,我有孕在身,干万别再让她担心了。
我见她举动实在不寻常,就笑了起来。
她见我笑,泪反而落了下来,这才告诉我,她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