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什么?”他冷冷地回答:“说他母亲被谋杀,父亲是涉嫌人?”
我看着他,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庆龄是你的孩子。”
他侧过头,似乎厌恶听到我这样说,但为了某种原因又忍耐住,不予反驳。
我们的交谈到这里为止,因为祖英彦的助理来敲门,进来后低低地跟他说了几句话。
倘若不是大事,助理不会挑这个时候来打扰他,我识相地告辞了。
下午上课时,小小孩不舒服,量了体温,有些发热,保母让他先去休息,晚上,换我去陪他。他一直睡到半夜才惊醒,大概是做了恶梦,张嘴要哭,我搂住他、哄他,他抽噎着在我怀中再度睡去。
他一定是想方东美了,而祖英彦又如此忽视他,他小小年纪,上天却给他莫大的打击。
也许方东美早就知道他是祖英彦的孩子,不论是由别人告诉她,还是她自己发现,她都不会好过。
她从大麻一直修到了海洛因学分,不是没有原因的。
但祖英彦却像一个瞎子般,完全视若无睹。
※※※
第二天晚餐正当我们开动时,祖英彦进来了,坐在男主人的位置上,不仅小小孩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王美娟也很讶异。
祖英彦对我扬扬眉,好像是在问:怎么样?
祖英彦玉树临风,小小孩崇拜地看着他,这长餐桌上坐着的两个男性人类,一个是我儿子,另一个是我儿子的父亲。
我的情绪难以平复,赶紧低头用餐,等那阵激动过去。
我不是不想坦白告诉祖英彦,小小孩是我跟他的亲生骨肉,但我相信他不会谅解我愚蠢的行为,这冒失的举动,会太过刺激他。
小小孩也没有任何心理的准备,他心里唯一爱的,当然是方东美,那是他的妈咪。
我决定过些时候再说。
方东美的死亡成了悬案,祖英彦不同意解剖,而且选好日子安葬。
修婉兰特地从美国回来参加葬礼,为了方便,就住在般若居,这回她没什么可避讳的了,一来就找我。
“为什么你会牵涉在里头?”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跟祖英彦的关系不寻常,你们——”修婉兰不好意思的顿住了。
她不是第一个做如此猜测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我叹气,多日来的委屈一下于决了堤。
当她问道:“祖庆龄——是——”
“是我的孩子。”我豪不犹豫的承认了。
婉兰早有准备,但仍然十分吃惊。
“真没想到——”好久好久,她才说:“你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到般若居来当家教?”
我点头。
“为什么你不告诉祖英彦?”她问:“他是孩子真正的父亲,他有权利知道。”
我怎么告诉他呢?往昔的爱与恨,这瞬间排山倒海而来。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学会好好为自己打算?”婉兰急得都有些生气了。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是她的律师,劝我有空时快快去见他,会见律师固然是请教如何保障自己的利益,免得将来吃亏。
但到了今天这地步,我还怕吃什么亏?
当天下午,婉兰又来找我,告诉我,律师说了,要生父追认孩子的期限是七年,否则便会失去权利。
婉兰见我不开口,便又问,若是我不愿自己去告诉祖英彦,可不可以由她来讲。
我拒绝了,这件事我做得如此糟糕,再由外人嘴里传进祖英彦耳朵,这辈子都别想让他原谅我。更何况我还牵涉到伪造文书。
“如果你一辈子都不说呢?”婉兰非常了解我的个性。
“那么祖英彦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我凄凉地笑。
婉兰叹气。
“当年——你也是这样对我爹地的吗?”她问。
提到了修泽明,我不禁低下头。
那是意外,修泽明早已跟我约好,毕业后就要娶我,倘若没有意外,也就不会这么多事了。
婉兰本来就泫然欲泣,这时候再也忍不住的哭了。
这么伤心的事,哭的,竟是她,不是我。也许她是为修泽明,也许是为自己。
女人过了卅岁,外表看起来坚强,其实内心特别的脆弱,而且不是那么容易真为外人伤心的。
大殓时,婉兰亲自为方东美穿衣,不准葬仪社的人插手。
我的立场十分尴尬,但我对方东美本人并没有任何成见,由于方东美没有别的女性亲属,婉兰征得我同意后,还是请我帮忙。
她不喜欢王美娟。
“鬼鬼祟祟地!”这是她对王美娟的评语。
其实,她看不起王美娟只是个管家,不配来碰方东美尊贵的遗体。
我一直到现在才明白,虽然婉兰仍跟我记忆中一样善良、温柔,但她的优越感、势利眼却一直是我不知道的。
※※※
方东美的遗体经过冷冻,今天才开始解冻,皮肤上不断有水珠渗出,一刚敷上粉就化了,只好不断用软纸拭干,再重新上妆。
婉兰却做得又仔细又好,将方东美死亡的面孔化得栩栩如生,紧闭着的眼帘像是在睡觉。
我看了一阵心酸,五年前,为了她,我和自己的孩子生离,现在,她去世了,我的问题却仍无法解决,一切也无法还原到从前。
然而,我从未因此去恨过她。
而一个如她这般美丽,有亿万家财的尊贵淑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钱,真的不能使人长生不死,更不能替她申冤。
凶手是谁呢?
与她有最直接关系的,又能得到最大好处的人。
不!祖英彦不是这种人,他在婚前明知方东美有服用禁药的习惯,仍然愿意牺牲一生,与她结婚,怎么可能去谋杀她?
然而——人,是会变的。
任何人都会改变,包括我、婉兰,以及我们所认识的每个人……可是,祖英彦会变得这么厉害吗?
我咬着唇,咬到渗出血丝,我对他并未失去信心。
出殡时,律师带来遗嘱,方东美婚前便立下了遗嘱,以后,一直没有更改过。
这一点,连祖英彦都不知道。
宣读时,方氏一族整个划上句点,方氏的一切都成了历史。
出殡的场面备极哀荣,来致哀的除了一波波团体,还有许多在电视上常见的脸孔,包括部长级以上的贵宾。
各媒体以极大的篇幅报导这个传奇公主的一生。
小小孩披麻戴孝,可爱的面孔一脸肃穆,拈香走在最前面,祖英彦牵起他的手,他仰头看他父亲。
有记者捕捉到这样的画面,登在次日报纸的首页。
小小孩受到这样的瞩目是应该的,因为他继承了方家所有的财产。
方东美婚前的遗嘱中,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未来的孩子。
这是方家的传统。
她那时便已知自己不孕,为什么还要留给孩子?
也许,她认为比留给祖英彦好。
或者——
她早已知道我怀孕,那时就想要我的孩子,想出了移花接木之计。
※※※
婉兰在方东美葬礼的第二天离开台湾,我们在她房中由深夜谈到了天明。
回房时,我见到一个人影立在我的窗口,不禁大感疑惑,我问:“谁?”
那人转身就走,身形出奇的快,不似人的步伐,而且——轻飘飘地……在蒙蒙亮的晨光中,特别的可怖……
鬼!我掩住了嘴才不至于叫出声。
这个奇怪的,幽灵似的人物并不是我个人的幻觉,般若居里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然后,开始闹鬼了。有人绘声绘影的说,半夜有女鬼站在窗口看他,还有人说睡觉时有人在脖子边向他吹气。
有佣人开始辞职了。
其实般若居自方东美逝世后就人心惶惶,闹鬼的传闻只是更明显得让人觉得恐怖,佣人不愿意待下去也是应该的。
可笑的是王美娟以异样的眼神瞧我,仿佛我是那个装神弄鬼的罪魁。
她不仅监听我的电话,还常监视我的行动,行为明显到别人都看不过去。
保母有天跟我说:“大家都觉得王美娟太过分了,应该——最好由你当女主人。”
这天晚天,我简直无法成眠,方东美的案子未破,下人们这样乱传,我是跳进黄河洗不清。
我坐在床上睡不着,有人敲门,是王美娟的助理阿芬。
“我看你还亮着灯。”阿芬笑嘻嘻地说,她手上有个托盘,盛着一大壶牛奶,还热腾腾地,倒给我一杯,味道虽然很香,但太甜了,我只喝了一口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这阵子我老做恶梦,这晚全身冒冷汗的醒过来,一时之间不知身在何处,突然间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是烟味。
起火了,我从床上跳下来,这回不是有人在声东击西,而是真正失火了。
我用力敲保母的门,然后冲进小小孩房里,他睡得很沉,这么大的声音都没弄醒他。
抱起他就跑,就这么一眨眼功夫火已经把大门封住了,而且窗户居然钉死了,我再看看祖庆龄,他并不是睡着,而是昏迷不醒。
我心中大骇,这是故意的,有人要置小小孩于死地,但,我不能就这么让人杀死我的孩子……我放下小孩,打开水笼头,浸湿了被单把小小孩从头到尾裹了起来,火愈烧愈烈,我已经来不及再为自己做什么准备,匆匆拿了一条浴中沾湿了裹住头。
屋内的窗帘、沙发、地毯已经一齐跟着烧起来,但我再没有犹豫的时间,横下心,拼死命的冲了出去。
怪兽一样的火扑了上来,漫天火光中,便是传说中的地狱,可怖的景象却不能使我退缩……浓烟呛得我已经无法分辨了,我只有一个意念……一个意念……
醒来时,我的喉咙犹如火烧,我困难地睁开眼睛,保母的面孔在对不准焦距的视线里慢慢扩大,满脸焦急地望着我。
“孩子呢?”我虚弱地问,声音几乎挤不出来,不断呛咳着。
小小孩赶来床边,依恋的把头依偎在我怀里,他知道是我救了他一命。
他不晓得,他的生命,其实也是我给予的。
保母说,我去敲她门时,她才发现起火了,大声喊救命,没想到祖英彦正巧回来,就在我冲出火场时,冲进来帮我抱住手里的孩子……
是——祖英彦。
保母还说,祖英彦把我们救出来后,自己呛昏了过去,现正在隔壁病房躺着,还没醒过来。
我努力再努力,才坐起身,我要去看祖英彦,不论谁都无法阻挡我。我不再恨他,不再——恨他了。
保母劝不住我,只好扶着我走到隔壁。
祖英彦全身插满管子,脸上还罩着呼吸器,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他仍会冒着生命来救我,我在床边坐了下来,孩子依偎着我,小身子有些发抖,我知道他害怕,保母要带走他,他不肯。
“让他待在这里好了。”我声音沙哑的说。
团圆!这就是团圆了,我的心一阵忍不住的触动,牵住了小小孩的手,和祖英彦冰凉的手握在一起。
“你要好好记住这一天。”我轻轻对小小孩说。“父亲舍命救你,你这一生都不要忘记。”
他点点头,酷似祖英彦的脸上是令人难忘的表情。
“我爱你,爱丽丝!”他小声而害羞地对我说,然后不好意思地跑走了。
我一直握着祖英彦的手,没有放开,不论他曾经做过什么,现在我都不在意了。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赶紧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深长的祷告里恢复过来,瞬间,我觉得身子四周都充满了光亮。
但当我用力眨眼睛,想看得更仔细时,光亮消失了,祖英彦睁开了眼睛。
他默默地看着我,渐渐地,眼中与生命中的剧痛一起流过的,是更激烈的感情。
“爱丽丝!爱丽丝!”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在这儿。”我低低的应和他。
※※※
出院回家时,我、祖英彦和小小孩三个人紧紧坐在一起。
我们应该避避嫌疑的,但我曾经几乎失去他们,至少在这段路程里,让我拥有他们父子。
我们没有回般若居,经过了那场火灾,般若居的建筑已被焚毁,祖英彦安排大部分佣人们的出路,剩下的人随着我和保母,住进城中的大厦。
快到达时,我才知道,王美娟为什么一直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她再也不会出现了,那天起火时,她被困在房里出不来,等消防队赶到,在浴室里发现她和她的助理阿芬,她们没有什么外伤,死因纯粹是窒息。
根据小小孩告诉我,失火的那天晚上,阿芬去厨房煮了一壶热牛奶,给了他一杯。
我怀疑过阿芬的牛奶,因为太甜,我只喝了一口,就立刻睡着;而小小孩喝了一整杯,所以一直到我抱他冲出火场,都昏睡不醒。
牛奶有问题,但为什么阿芬自己也喝了,而且因此而逃不出火场。
上次,我曾疑心过王美娟在我窗口纵火,现在少了一个嫌犯,多了一双冤魂,她再也不必受任何盘问了。
到了新家,警察已经等在那里,预备做笔录,这回承办的警员跟上次不同,但对我,都是一样的怀疑。
我已大出名了。
“神秘的爱丽丝.”又出现在各媒体上。
新家虽然有一百多坪,在市区算是大户人家了,但跟般若居完全无法相比,更何况是在半天高的大厦顶楼,除了游戏室,就只有空中花园可以嬉戏,我跟保母说好,小小孩刚从偌大的般若居来到这里,一定会不习惯。我们要尽量帮助他。“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有天,小小孩仰着头这样问我,眼中有着惊惶,可是不等我回答,他又默默走开,寂寞地看着窗外灯火。
我心里难受,却也无能为力。
祖英彦的表现却出乎意料,方东美过世后的流言从没放过我们,他却尽量每天陪我们用晚餐,厨房里也每天挖空心思,精心制作祖英彦喜欢的食物,一早,由厨房助手拿菜单来给我过目。
我觉得不妥,可是大师傅很坚持,保母劝我不必太过固执,家里没有女主人,又没有请新管家,给我过目也是应该的。
慢慢地,我们都习惯了新家,小小孩眺望窗外灯光的眼睛也不再那么寂寞,他还兴致勃勃地告诉我,这城市其实是非常热闹的,即使远方山谷的灯火也各有情调。
听他如数家珍,对四处各有异趣或平凡或辉煌或如串珍珠的灯光、我似乎又重新认识了这个城市。
“真是聪明的孩子!”祖英彦从后面靠过来,同时拥住了我们两个人。
也许他认为我们有复合的希望,也许,他跟其他人一样,认为我藉着孩子亲近他,也许……
但不管哪一种也许,他都不会知道真相。
他们共处的快乐时光就是我的希望,我也相信,总有一天,祖英彦会渐渐喜欢他的。
这一夜,我梦见了王美娟,她和生前一样鬼鬼祟祟地走到我旁边,压低了嗓子告诉我:你要当心!你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