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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怕,爱丽丝 page 14 作者:姬小苔

  我抱住了几乎睡着的小小孩,忍住了所有的泪。

  我把小小孩抱上他的床,好好看了他一会儿,才关上房门,走到外面,月亮的光华淡淡洒了下来,照映着庭院分外明亮。

  曾经,在我的少女时代,也是有着月光的,但,我的少女时代过去了,月光——也不一样了。

  我没有再回去窥看舞会,从般若园的那天开始,我早已跟祖家夫妇划清了界线。

  ※※※

  舞会的第二天,我见到了修婉兰。

  她找到机会约我在莲花池畔见面。

  婉兰先到,侧坐在池畔的凉亭里,瞬间,我几乎以为坐在那儿的是她母亲,脸孔、姿态、甚至于微笑,都是朱阿姨的翻版。

  见到她,我应该高兴才是,不管发生了什么,毕竟都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但,我竟然有着被冷风吹拂过的惊栗。

  我用力摇摇头,把这奇怪的感觉甩掉。

  坐定后,她望着我,我们谁也没办法先开口。

  有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总有些东西没有过去。

  “你好吗?”良久良久,婉兰吁出一口气,眼中泪花一灿,露出了微笑,“我能够——帮你什么忙吗?”她困难地问。我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帮上忙,我还会不求她吗?

  “为什么——你会在般若居——”婉兰问,脸一下子红了,她在替我不好意思。

  我泰然的回答,是在做小小孩的家教。

  婉兰不再问了,她是聪明人,知道我不愿意回答,再问也是徒然。

  “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她问。

  如果我做了什么大事,一定会传进她耳里,若是庸庸碌碌混日子,又有什么报告让她知道的必要。

  “你——变了很多。”她小心的说。

  是吗?我笑一笑,每个人都会改变的。

  “他一直喜欢你。”

  我的心一震。

  婉兰说,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我们的事,修泽明走得很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交待,她试着用一切线索替他处理事情,才不致于被有心人蒙蔽,保住了产业。

  她所找到的线索之一是修泽明的日记。

  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修泽明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我从没看过,也没想到他会把我们的关系——写进日记里。

  “他是真的喜欢你。”婉兰说,他这一生从没这么喜欢过谁。

  “包括我母亲。”

  我低下头,这样随便的谈论婉兰的父母,让我觉得有严重的罪恶感。

  “我不是说他不爱她,但那感觉和对你的不一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喜欢你。”

  婉兰的最后这一句“喜欢”,是在嘴里咀嚼了再三才说出来的,表情非常奇怪,甚至让人觉得有一丝——妒嫉。婉兰说:到了某个阶段,赚钱的游戏会令人变得毫无乐趣可言,修泽明在关键阶段停下来问自己,生命过了大半,钱一辈子也花不完,人生究竟有什么意义?

  婉兰说,她把日记随着修泽明的棺椁下葬,那是一个男人最后的爱,最终的记忆,她觉得只有这样最好。

  我心胸中的痛苦,一波接着一波,如果……如果修泽明不离开人世,我的人生不至于这么苦恼?不!也许更苦恼些……婉兰一定很难接受,这也不能怪她。

  修泽明自己当年都难以接受。

  我想着当年修泽明在日记上写着无法与任何人启齿的感情,心头一阵热,泪不禁涌了出来,但我不愿当着婉兰滴下,转过头把它逼回去。

  修泽明是我生命中最深沉的爱,尽管这个梦碎了,但梦的碎片沉落于灵魂的湖底,永远永远的在那里了,没有花圈没有任何哀悼辞,只是在那里。

  我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花圈与哀悼,即使是婉兰。

  “其实——”她也低下头,不让我见到她眼中的泪光,“我感激你——为父亲所做的,他的一生,都在忙碌中度过,从没有过什么快乐,你是唯一使他得到过幸福的人。”婉兰说,“你给他的,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当初,我是愿意连生命也给他的,如果老天怜悯我,应该在那时就让我随他去,不再回人间,也不在人世尝尽酸甜苦辣。

  婉兰一定也恨过我,只不过她的恨、嫉妒、不信任……随着岁月而消逝,我们现在已经是陌生人了。

  爱、恨……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逝,我的胸口阵阵激荡,久久不能恢复。

  “如果父亲知道你现在——”婉兰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她是真心的为我感到难过。

  “我很好。”我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想她再为我做无用的费心。

  “不!他若是知道了一定会伤心的。”她摇头,脸上哀伤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目光很柔和,也很坚定,“爱丽丝,让我照顾你。”

  婉兰的意思是要我回美国去,修氏企业的根基在那儿,她会给我应该有的生活。“你也知道,嘉诚离开了。”她艰难地咽着口水,如果我愿意帮她,她会更高兴。

  “倘若你不愿意去美国,我希望你能帮我管理台湾的业务。”她体贴地建议:“我老是台湾、美国两边跑也不是办法,你若是肯替我坐镇就好了。”

  台湾的分支?

  婉兰苦笑:“你晓得吗?我跟嘉诚的婚姻——就是这么跑丢的。”

  我婉拒了。

  “你把全部精力花在一个孩子身上,为什么不为多一点人服务。”她动了疑心,不断追问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才不过卅岁,已经像个老婆婆了。

  我不再回答,这几十分钟内,我已说得太多,如果可能的话,我情愿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由于我的沉默,婉兰也没办法再问下去,分手时,原先见面的喜悦也完全消失,只剩下成人间的无奈,对往事的唏嘘以及彼此的疏离。

  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关系又那么特别,但一切已成了追忆。

  我们——都长大了。

  ※※※

  这天早上的课程是讲解台湾古地名,有些东西不是四平八稳的印在教科书上,但却是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应该知道的。

  早一点告诉他,比三岁时就让他背对弍六个英文字母更重要些。

  我从三貂角、九份、基隆一路讲下来,他的兴趣十分高昂,有时候重复我念过的,比如“艋胛”、“葫芦墩”,这些都是原著民的取名尔后汉译的。

  “鸡笼”他吃吃地笑,念到“天母”时,更是笑不可抑,“听无!听无!”

  等他笑够了,我还会告诉他,嘉义从前叫打猫,而打狗就是高雄。

  他大笑时候的样子,跟祖英彦年轻时十分酷似。

  祖英彦现在已经不笑了,至少我看到他时,他没有任何笑容。

  也许,他没有机会练习。

  小小孩愈来愈开明、般若居居的气氛也比我初来时好得多,即使方东美仍然我行我素,可是般若居比从前有生气,连佣人都来跟我说,老师,你来了之后我们这里不一样罗!

  我不相信自己能改变什么,原有的气氛也不是我能改变的,但我愿为孩子付出我的所有。

  修婉兰从园子的另一头走过来,神清气爽跟我们打招呼,蹲下身和小小孩谈话,不知道为什么,一向看到陌生人也不怕的小小孩,却显现出畏惧的样子。

  不过修婉兰不泄气,她仍微笑地逗他,小小孩不理她,自顾去荡秋千。

  “你看!你看!我快飞到天上去了。”他兴奋地对我大叫,可是始终都没有对婉兰表示出欢迎的样子。

  “他怕生,以后就好了。”婉兰也看出来,倒是不以为意。

  不过那也只得等下回了,她来台北已经一个礼拜,非回去不可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虽然当着保母、佣人不好明说,但她是在暗示,如果我改变了主意,现在还来得及。

  小小孩的聪颖超过我对他的了解,连佣人都听不懂婉兰那些巧妙的话,他却表现出激烈的反应,用力抓紧我的手,小脸挣得红红的,瞪着修婉兰。

  “他舍不得你呢!婉兰轻轻拍他:“阿姨还会买很多礼物,你也喜欢阿姨吧!”

  小小孩做了个鬼脸,跑掉了。

  我从心到身,有一阵细细的电流通过。

  “跟你相处过的人,很难不喜欢你。“腕兰说:“你看起来冷漠但是心却比别人真诚。

  她——指的是谁,修泽明、小小孩、祖英彦,还是她自己?

  她不可能喜欢我,在她得知她父亲爱我之后,她怎么还可能喜欢我。

  小小孩跑了回来,一张小脸跑得都是汗,伸手死命的拽我,我虽然被他拽得几次要跌跤,但心里的踏实与满足是前所未有的。

  我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当有苦难来临,做母亲的总是要挡在孩子面前,甚或牺牲生命,那不仅是生物为了延续族群的本能,也是爱。

  ※※※

  婉兰回去后,真如她所保证,托玩具公司送来礼物,其中一个大地球仪最获得小小孩的欢心。

  孩子完全被地球仪迷住了,我讲解世界地理时,用心听讲的程度只可以用“狂热”两个字来形容。

  我慢慢发现,他喜欢的地区跟永昌企业在世界的分布点完全吻合,他从没有提过“父亲”这两个字,可是他父亲会去的地方却是他关心的重点。

  方东美也来看过这个地球仪,她是听说婉兰送礼物给孩于特地来看看的。

  她并不关心孩子,关心的是将来和婉兰见面时要说的场面话。

  小小孩看见她下楼非常高兴,自戒毒回来后,她不是出去应酬,就是买东西,即使在家也不得闲着,不断有旗袍专家、美容师、按摩师上门,原本得靠大量化妆品的皮肤,现在随时都是容光焕发。

  她的身材也因有氧老师的指导而有显著进步。

  但这一切,对她的婚姻并无任何帮助。自舞会后,祖英彦没有在般若居露过面,根据这一期的财政杂志内幕报导,自从祖老夫人去世后,他在接班上并不是百分之百的顺利,方东美虽然不管事,公司里却还有一个拥有少数股权的亲戚——陆银龙。

  陆银龙没有任何经营的本事,却很擅长扯自己人后腿,不时制造些情况使人疲于奔命。

  祖英彦起初不晓得是谁在内神通外鬼,吃了不少暗亏,后来查出来了,想尽办法才把这个捣蛋鬼请走。

  祖英彦在合并方氏与永昌时,也花了相当力气与时间,人事、经营才上轨道,现在正是他冲刺的时候,不能常常来般若居,也有情理可原。

  方东美来教室时,只能用“惊艳”两个字来形容。她就跟她的名字一样美,打扮更可以打九十九分,一袭圣罗兰的缎纹风衣,微带男性化的帅气剪裁,让人耳目一新,也完全显出她的纤细。

  我不知道祖英彦为什么能对她不动心。

  小小孩见到母亲来看他上课,很是亲热,但再也不像从前那么粘她了。

  方东美又坐了一会儿,到保母带孩子去吃点心时才离开,她走了很久,教室里还荡漾着她的铃兰花香水味,女性的、优雅的、无所不在的香气。

  也像是死亡的幻影。

  我打开了窗户,赶走这无稽的感觉,我一再教自己不要这样想。

  只不过是巧合罢了,方东美用的,正是婉兰母亲爱用的香水,并没有什么。

  回过头,王美娟站在我后头。我被她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但我不怕她,不管她知道了什么,我都不怕她,可是她的眼神让我知道麻烦来了。

  她走到我身边,阴侧侧地说:“我知道你!”

  是吗?她知道了什么呢?我的本来姓名?孩子的生母?修婉兰的朋友?还是祖英彦的初恋情人。

  或者,她一项也不知道,只是在唬我。

  “你很有办法嘛!”她见我不理,又逼近了一步,破坏了所谓安全距离。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我冷静地看她,并没被她逼退一步。

  “真的不懂?”她哼了声,阴险的扬扬眉,“你以为你还可以——”

  她住了口,我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去,保母站在那里。

  王美娟瞪了我们一眼,没再说什么,从另一个门离开了。

  “她来做什么?”保母好奇地问:“这个自以为是的女人!”般若居里,最讨厌王美娟的,不是我,而是她。

  过完旧历年,方东美的病又有了新变化,我起初只是奇怪她怎么安静下来,不再出去应酬,也没有大队人马来家里替她美容、按摩,倒是常看见医生在家里进进出出。

  四月底,保母有天压低了嗓子,神秘兮兮地说,方东美夜里发作得很厉害,这回可能过不了。

  发作?她是——

  保母叹了口气,道:“这回是——海洛因。”

  我脑中轰轰作响,方东美自顾不暇,如何照顾小孩,倘若我离开此地,小小孩会落入何等境地。

  当年陈婶婶给我的百般保证,跟她的真实身分一样,都是谎话。

  “医生说,再这么下去也拖不了多久,可是放开她,她又去吸,总是死路一条。”

  放开她,这是什么意思?

  保母说,医师不能二四小时守着方东美,当她闹得特别厉害时,护士研究出一种方法,反正控制不住,就把她绑在床上。

  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们居然把方东美“绑”起来。

  我想,王美娟不但晓得,恐怕还是出自她的授意。

  祖英彦知道吗?知道下人用这么残忍的方法对付他的妻子。

  不论他爱不爱她,他都有义务阻止她们这样做。

  保母摇摇头,如果他能做选择,当然送去戒毒村最好,但是,方东美的身分地位一旦曝光,受害的不仅是永昌,所有的投资大众都会受到波及。

  “听说——”保母更神秘地说,王美娟建议如果情况恶化要把方东美送到“欣园”去勒戒。

  那是方东美异母弟弟从前的别墅,他去世后一直是空着的,保母说祖英彦已经在安排医护人员进驻。

  欣园在山区,由于地理位置的特殊,比般若居还要封闭,可说是与世隔绝,风景更是美极了。

  当初方东美的父亲选中那里,给她的异母弟弟建造别墅当然是有用意的,方家的血统有问题,方东兴有精神异常现象,高二时发病,所以特地选择那地方养病,一直到去世为止。

  听说发病的状况极为恐怖,保母说听老佣人讲,平常日子还好,只是略有异状,但到了月圆日、暴雨、台风,甚至于阴天,他会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叫声的可怕,会把胆小的人吓坏,也因为如此,欣园充满了各种传说。

  祖英彦不怕忌讳,把方东美送去这样充满阴影疑云的地方。

  这大晚上,我在睡梦中惊醒,听到了令人毛骨惊然的尖叫声,暗夜中仿佛地狱传来似的。是方东美,她步上了异母弟弟的后尘了。

  我捂起了耳朵,然后有人用力敲门,站在门口的是小小孩,他满脸惊悚,眼里都是泪,跟在后面的是保母。

  门一开,他一头栽进我怀里。他听到了?也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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