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庆龄上药,他的伤不轻,可是他很英雄的闭紧嘴,一声也不吭。
包扎完毕,我才回答,早先我还在美国念儿童心理时,方东美便与我联络了,但我最近才辞掉工作,希望没有耽误她的事。
王美娟尽管不相信我,但我说得有声有影,她满肚子的怀疑论,也对我无叮奈何。
小小孩很气忿王美娟盘问我,他愈对她不高兴,就愈护卫我!
“你有完没完?”他又瞪王美娟:“我饿了,点心呢?”
吃过点心,小小孩说要带我去看一个特别的东西。“特别的!”他强调。
他带我去的是般若居的大厅,充满了古典气息,祖老夫人是个有品味的高尚仕女。
祖庆龄指给我看的特别事物是老夫人的画像。
“这是我祖父、祖母。”他得意洋洋,“现在他们在画我爹地、妈咪,将来我的画像也会挂在上面。”
我怀疑倘若有天他晓得自己身世可疑,是否还会这般自信。
我心里涌起的是从未有过的后悔,我不该放弃孩子,即使当初不能替他找个父亲,也比让他陷落在可怕的豪门斗争中要好得多。
想到未来的局面,我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你不相信以后我的画像会被挂在这里?”他质疑。
“那要看你以后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蹲下身,双眼平视他,“你祖母是个了不起的人,你如果要把自己的像挂在这里,一定得凭真本事,你相信你能做到吗?”
小小孩看着我发呆,他相当的聪明,但这些话对他而言,是太深奥了。
“我一定会被挂在这里的。”过了一会儿,他又恢复了足够的自信,拉着我去看他新养的小狗了。
王美娟在晚餐时出现在餐桌上,换的是另一套蓝色套装,她真是喜欢这些充满了侵略性的颜色。
王美娟要小小孩吃牛排。
“嗅!吃牛排会有牛脾气。”小小孩顶她。
“谁说的?”王美娟不高兴的。
“我妈咪!”小小孩得意地说。
他是个相当聪明而且敏感的孩子,成人一不小心就会落入他的陷井,而王美娟却不明了,只是对他得逞时的吃吃笑声感到愠怒而已。
但她又不敢真的对这个被宠坏的孩子发脾气,当然也不会这么就罢休,毕竟,孩子最大的靠山——祖老夫人已经不在了。
“明天,我会带你去见少奶奶。”王美娟宣布,她脸上有种表情,似乎是在说:“瞧瞧你这个冒牌货,就要被揭穿了,你完了。”
我的确担心方东美认得我,而我一头撞了进来,却连一点准备也没有,不过以方东美的尊贵,她会真的认得我吗?她也许会记得有个叫爱丽丝的情敌,但她怎么可能记得公司一个普通职员的面孔。
我心里七上八下,小小孩说,她病得不轻,绝对无法揭穿我的。……可是,如果她好了呢?她总有一天会好的吧!
算了……想这么多做什么,明天还没有到,何必先吓死自己,就是要杀头还得等明天呢!
※※※
第二天,我被带到二楼,方东美躺在一间五十多坪大的卧室里,窗帘完全被拉下,屋子里黑漆漆的,我好一会儿才适应过来,那个苍白憔悴的小女人是谁,我勉强才看见她,憔悴得快不成型的面孔,整个人瘦得像只小猫,使人不由得心酸,原先那个美丽的现代公主已经不存在了。
王美娟去扶她起来时,她看着我,两眼茫然,有几秒钟我似乎见到了一丝灵光,但也是乍现即逝,又恢复呆滞。
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变成现在这样,我只觉不胜惊骇。
“少奶奶!您还记得她吗?”王美娟奸诈的问。
“记得。”方东美茫然地,没有任何意义,只是重复王美娟的话而已。
王美娟怀疑的看了我一眼,但仍不放弃希望,“少奶奶,您聘请了新家教?”
“家教!”方东美又重复着。
王美娟这下没辙了,而方东美的反应也只能让人倒吸凉气,她不可能指认我,也不可能指认任何人了,我不知道是什么毁掉她,只觉得毛骨悚然。
护士小姐对王美娟近乎逼问的方式频频皱眉,最后提出干涉。
“夫人需要休息了。”她毫不客气的赶走王美娟。
我们走出那间死气沉沉的房间时,我很高兴我能重嗅到新鲜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想起,屋里沉闷又令人不安的香味,是婉兰母亲卧病时的气味,优雅地生病着的铃兰花。
不知道为什么,我脑中掠过了死亡的阴影。
小小孩在外边等我们,小脸往上仰着,看到了我,露出高兴的神采。
我相信王美娟看见了,果然她气冲冲地走了。
“我妈咪不认得你吧!”小小孩很有把握的。
这小家伙,什么都知道。
“我当然知道。”他自负的:“我爹地说我是小博士。”
爹地!我心中一下于倒翻了五味瓶,什么滋味都有。
“你爹地很爱你吗?”我问。
“天底下他最爱的就是我。”
“又在吹牛了!”突然,一个声音从旁边响起,是一个年轻男人,他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正在擦拭一辆凯迪拉克,已经够金光闪闪了,他还在擦个不停。
“阿丁,你——”小小孩生气了。
那个叫阿丁的司机倒是一点也不怕他生气,还是嬉皮笑脸的。
这是怎么回事?祖英彦不喜欢这孩子?
“你再说,我就要骂你了。”小小孩两手插腰,脸胀得通红。
阿丁耸耸肩膀,不说了。
我想安抚小小孩,可是他挣脱了我的手,非常伤心地,迅速地跑开了。
我看了阿丁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伤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的心。
“他迟早是要承认的。”阿丁仍旧是那副毫不在乎的样于,“你是新来的家教,对吗?”
传得可真快啊!
我没有和他多谈些什么,只是去找祖庆龄,他正躲在一棵树上,那里有个树屋。
“走开!”他的声音有明显的哽咽,原先那个尊贵的,趾高气昂的小王子不见了,在这树屋上的,是一个不被父亲疼爱的小孩子。
我气喘吁吁地进了树屋,再也忍不住的搂住他,可怜的孩子!可恶的祖英彦,他如果肯把眼睛张大一点,便会知道祖庆龄是他的儿子。
他不知道,是吗?
祖老夫人——为什么不告诉他呢?
孩子被我紧紧抱住,只挣扎了一下,发出哽咽,不是因为谎话被戳穿,而是羞惭不得父亲的爱。
我心痛地抚摸他汗湿了的头发,祖英彦这个该死的混蛋。
※※※
王美娟在午餐后审阅过我的证件,谈妥了薪水。
我问她,虽然我是夫人请来的,礼貌上是不是应该见见男主人。
“不必了,他根本不住在这里。”三美娟很权威的,“只要不犯错,他说谁来教还不都一样。”
阿丁说得不错,果然祖英彦不在乎这个儿子,反正是老夫人选中的继承人,只要不出大纰漏,完全与他无关。
我问她,以前的家教都教了孩子什么,她说不清楚,不过她都要她们写教学日志,待会儿要保母送过来。
真会摆谱!但也多亏她做了日志,我查阅到小小孩所有的学习过程。
小小孩的启蒙教育就像是大杂烩,从英文字母,百家姓。三下及注音符于阿拉伯数字、儿童小百科全都有人教。
而根据教师评估,他的学习能力不错,不管家教教他什么,他也还都有兴趣。
我给他的新功课表是应对进退,做人的道理。
“做人有什么道理?”小小孩疑惑地。
不止他怀疑,现今太多的人都不认为做人要有道理。
“你要先学会做人,才能做事。”我对祖庆龄说。
小小孩还是不明白,但我告诉他,我采用的教学是游戏式的,他可高兴了。
“玩啊!”他的小脸亮了起来。
我去买了布做了些可爱的小布偶,每一个都有自己的个性,当然还有自己的名字。
小小孩乖乖坐在一边看我做,他起初觉得这是傻气、娘娘腔的行为,但是渐渐也看出趣味,而且不断表示意见,当我采纳时,他就变得非常有兴趣。
我告诉他,这些布偶将要跟我们玩一阵子,他就竭力思索,替每一个布偶取了名字。
他特别喜欢一个叫珍珍的布偶,那是个漂亮的女娃娃,头发是黑丝绒,一双黑眼睛是我拆下别针上的宝石镶成的。
“你跟她长得很像。”小小孩指着珍珍说:“你应该给她戴上有魔力的戒指,她才能跟你一样照顾别人。”
我抚摸着右手的指环,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不起眼的K金戒指,却是祖英彦在最穷困时买给我的。
他现在有能力了,却连一个瓶盖拉环也不会给我。
“我妈咪有很多漂亮戒指,但没有一个是有魔力的。”小小孩若有所思的,“她痛得很厉害,你可以帮忙她吗?”
我愿意,可是我要怎么帮忙呢?
“你只要把手放在她额头上就好了,就像你把手放在我膝盖上,我就不痛了。”小小孩认真地说。
他能这么说,我却不能这么去告诉王美娟,她很可能以妖言惑众的罪名把我送进警察局,也更可能叫救护车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他看着我,“其实我本来也可以,有一次小狗受伤了,我摸摸它,它就好了,可是我妈咪不是小狗,我没办法。”
我忍住内心所有的激动,才不至于叫喊出来,这孩子,真的是我的孩子。
我在怀他的时候,手指才变成这样的。
我们到方东美的卧室去,她仍陷于昏睡中,小小孩要护士去倒果汁,“我渴了。”他大模大样的。
冰箱里没有小小孩指定要的果汁,护士只好下楼去拿。
她一走,小小孩就急急把我拉到床边,“快呀!”
不到一分钟,方东美就睁开眼睛,小小孩高兴地叫:“妈咪!你醒了!”
方东美看到我,露出警觉的眼神,就在这时,护士端着果汁走上楼梯,我放开了手。
方东美又闭上眼睛。
我安全了。
我却觉得失落,我是有能力帮助她的,可是,若使她恢复清醒,我就会失去我的孩子,以及——一切。
小小孩。愠怒地看了护士一眼,然后“咚咚!咚!”地跑开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一直到晚餐时才出现。不但不再跟王美娟顶嘴,还吃了半块牛排,但不到吃完饭,他就全都吐了出来这小鬼,是胎里素呢。看到他狼狈的怪样子,我不禁莞尔。
小小孩更生气了,睡觉前还不肯理我。“我们可以谈谈吗?”我在他床边问,他把头别过去。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问急了,他只冒出一句“都是你!你为什么要来,我不喜欢你!”他毫无理性的说。
猛一回头,王美娟站在门边,非常高兴地奸笑,我的心被刺得淌血,但就这样败下阵来,我不甘心。
“我讨厌你,”他的脸不知为何挣得发红。急急地说:“我就是不喜欢你。”
我不愿意他带着怒气去睡觉,我弯下腰问:“我真的有那么坏吗?”
他的怒气消失了一些,但余怒犹存。
“我们明天再去看看你妈咪?”我把他前额的乱发拨顺。
“你保证?”他皱了皱眉头,这是和解的表示?他真的真的非常在乎他妈妈。
“我保证。”
他满意了。
※※※
这一夜,我睡得并不安稳,我梦见了方东美,她在一间死气沉沉的房里,满屋子都是铃兰花的香气,方东美从床上缓缓坐起,披散着一头瀑布也似的长发,不再苍白的一张脸,美得惊人。
我怔地瞧着她,如果我是祖英彦,我也会爱上她。
她跟我说了好些话,但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努力又努力还是无法了解每一个字,就在这时,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气味,不再是铃兰,而是烟火,我咳了出来。
我咳醒张开眼的一瞬,发现这不是恶梦,因为白烟正从窗外滚滚冒了进来,老天!我跳下床,冲到门边,门把是冷的,这表示门外没有问题,当我冲到外面时,发现那只是一个恶作剧,虽然爆炸声和烟火都很吓人,但并不足以酿成灾害。
我去看小小孩,他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火很快地就被扑火了,女管家也亲自赶来,看着门房把火扑熄,然后只冷冷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
虚惊一场后我回到房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呆住了,房里被翻得一塌糊涂。
这是谁做的?为什么?
把房间弄得一塌糊涂的,显然不是一般小偷,找的也不是钱,因为抽屉,皮包都被倒翻在床上,但财物没短少,证件却被抛了出来。
是王美娟吗?不是她,火起时她就赶来了,在现场监督灭火,也不可能是方东美,她卧病连床都下不来。
我满腹狐疑的躺上床,不论是谁来翻过我的房间,总之,一定达到目的了。
第二天一早,小小孩就跑来敲我的门,“快起来!快起来!”活泼的声音急急地喊。
我打开门,他跑了进来,仰起头,天真的问:“有人放火,还有小偷,对不对?”
他昨晚睡得像个小天使,怎么会知道?“保母告诉我的。”他趴在窗边,看窗沿被熏得黑黑的迹子还用小手去摸了摸,很惊叹的样子。“你被偷了什么?”他兴奋地问我。偷,我并没有声张呀!怎么会有人晓得,我心中疑云大起。又是谁告诉保母的呢?
“小偷长得什么样子?”他问。
这么多的问题,我可真还没办法回答,可是他进来后,就像带来了一屋子的阳光,赶走了所有的恐惧与寒意。
但也正如阳光能带来温暖,也能带来阴影,在每一寸光明背后,我都觉得有着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的阴影。
这天,我们没有去看方东美,因为祖英彦来了。
正在教室上课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在大厅门口的古典洗石子雨遮下车,这个角度只能见到他的背影,但是我的心猛地一抽,胸口像被人捣了一拳。
是祖英彦。
我一直以为能忘记,却阴错阳差,始终忘不了的男人,我的心剧烈而痛苦地跳荡着。
祖英彦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听保母说,自祖英彦来过之后,方东美情况好转许多。
方东美的病痛很离奇,有时候精神很好,有时暴躁易怒,有时又沉睡不起来,照顾她的护士是两班制,十分辛苦。
保母又说:“你一定不晓得——夫人家有严重的精神病遗传。”
“什么?”我呆住了。
“方家在二零年靠做军火生意发迹的,当时支持方东美祖父的是一个寡妇,但他负了她,寡妇临死前,诅咒当时没有应验,方家还更加发达,可是到了方东美的父亲那一代,方东美的伯父、叔父都在战争中死于非命,只留下方东美的父亲来到台湾,但方东美的两个哥哥也都在幼年时夭折,方家为了继承人的事伤透脑筋,方夫人也曾替丈夫讨过小,虽然生下一个儿子,但就在方东美结婚不久前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