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我将讲黑的变成白的故事。
“讲嘛!讲嘛!”小露爬到我腿上,我已经沦落为耍猴的了。
吴妈来解决我的烦恼。
“要不要听吴妈讲猴子报恩的故事?”她踱了过来,如果不是腰上系着围裙,还真像个说书的。
小露她的猴子故事听得转不过头来,我趁机躺回床上,本来准备随便靠一靠,却不料一下子睡着了,而且睡得好沉。
“大姊姊!大姊姊!”小露揪我的耳朵,硬是把我给揪醒了。我昏昏沉沉地起来,瞪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大姊姊,陪我玩,”她把洋娃娃抱上床,“我们玩过家家。”
我从没玩过什么过家家。
“玩嘛!”她在地上铺了一撮碎纸,说:“我假装炒菜,你来我们家玩,娃娃是客人。”
她炒菜炒得不亦乐乎,我举起娃娃,一边接她递过来的碎纸,一边还要装作吃的样子。
“好不好吃?”她问。
“好吃!”我回答。
“娃娃喜不喜欢吃?”她抬起头,耽心地问,“会不会太咸?”
“我再尝一下,”我假装尝了一口,“不会,刚刚好。”
“娃娃乖乖,吃完了饭,再吃水果。”她又举了一匙过来。
“吃饱了,吃不下。”我拒绝。
“吃饭怎么可以不吃水果?”她很忧愁,“会消化不良哦!”
我不由“噗嗤”地笑出声来。现在我才明白,小孩子有多磨人,难怪会有人说宁愿在烈日下作两小时苦工,也不要照顾小孩。
“娃娃不吃水果,妈妈要生气啰!”小露摆脸色给娃娃看。
我希望立刻有人助我脱离苦海。小露是可爱,但还没有可爱到能让我继续跟她坐在一道说傻话。
我正预备站起来,小露却亲亲热热地攀住我,“啧”地一声,狠狠在我颊上香了一记。
“姊姊!我好爱你!”她靠在我耳边说。
我一下子抱住她,抱得紧紧地。嘉露幼年时,跟我说过同样的话,但我忽视她,不理睬她……如果我能赎罪,我愿意在比嘉露更小的孩子身上补回来。
“姊姊!”小露见我没回答她,耽心地问。我把脸藏了起来,因为我不愿意让她见到我哭。
中餐时,电铃又响了,我已经嗅到了麻烦的气息。
“不要开!”我对吴妈说。
我从后门偷偷绕出去,看到的果然是几个记者打扮的人物。
“就是这一家。”他们指指点点,其中有的还举起相机,往大门猛拍。
我溜了回去,打电话找孙国玺。
“我们要立刻换地方。”我告诉他,“记者已经发现这里。”
孙国玺派了车来,我们正在上车时,守候在门口的人发现了,急急追过来,我把小露塞进车里,其中一个手脚最快的记者只来得及拍到我手中的大洋娃娃。
司机加足了马力,绝尘而去。
孙国玺为我们安排的地方是杉原海滨。
这是孙国玺在仓促间所能安排得到的最佳处所。当司机向我报告时,我很惊讶;我在台湾出生,在台湾长大,从南到北不敢说每个地方都去过,但至少说得出名字的多少该有点印象,而我竟对这地名一无所知。
“杉原海滨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问司机。
“在台东,老爷在那儿有个别墅。”
原来如此。
孙国玺在松石小筑见我们。小露看到他很高兴,可是又对陌生的地方有点害怕,直到孙国玺伸手抱她,才亲热地喊爸爸。
孙国玺抱她抱得很用力。他是个非常刚强的人,但不知怎么地,我竟觉得小露亲吻他时,他的脸上流露出非常强烈的忏悔。
他有三个女儿,一个死了,一个不能相认。
我是他唯一的后代。
“小露交给你了。”他郑重地拜托着。
我一阵鼻酸,忙忙低下头去。
“到了台东,一切自己当心。”
“我会。”
我想带小露坐火车去,可是孙国玺不肯。他说带着小孩坐火车太辛苦,一定要派车。原先的司机太多嘴,他换了个比较稳重的。
小露听说我要带她去旅行,高兴得很,直拍手叫好,可是她有个条件:“我要先去看看妈咪。”
我看着孙国玺。他替我解围,蹲下了身子,柔声对她说:“妈咪到菲律宾去拍戏了。”
“她不是生病吗?”小露可不笨,聪明得很。
“那也没办法,电视公司赶着上档。”孙国玺从不说谎,这一回真难为他。
“妈咪什么时候从菲律宾回来?”小露失望地问。
“很快!等你们旅行回来她就回台北了。”孙国玺艰难地说。
我们走了。车还没到宜兰,小露就睡着了。山路非常险峻,是有名的九转十八弯,常常有车在这儿出事,但没多久,我就又见到了大海。
碧青的大海令人心神一宽,还有个小岛,像梦幻似地浮在大海的远处。
也许,一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事情会好转的。待乔琪的后事尘埃落定,小露很快就可以回家。但我只是为这个而忧心吗?我问着自己。
我心里还有别的事,但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哀伤。
“妈咪!妈咪!”小露的梦话更使人难过,我轻拍着她。她又睡着了。
慢慢地,倦意也袭了上来,我闭上眼睛,很快地滑入梦乡。我梦见我又回到那个屋子,梦到了我坐在沙发上缝洋娃娃的衣服,陈诚坐在一边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关怀充满了柔情。
我们曾在彼此最糟的情况下相逢……
我重新醒来时,泪珠悄悄滑过脸颊。
今生今世,也许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可是我多么地怀念从前。
怀念那有过笑声和歌声的日子。
到台东,天都黑了,车子在荒凉的公路上走。我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一我有些害怕孙国玺给我们安排的地方过分荒僻,又害怕不够荒僻。
就在这样矛盾的心情里,车子终于到了目的地。进入一个简朴的铁大门后,里面别有洞天。庭园里植了许多美丽的热带植物。
花的香气顿时袭进了车厢内。
“好香。”连小露都频频吸着鼻子。
车一停下,那栋日本式的木屋里立刻有一个老妇人迎出来。司机为我们介绍,她姓李,在这里看了十多年的屋子,从现在开始,就由她伺候我和小露。
老妇人非常恭谨地迎我们进去。小露一踏进玄关就爱上了坐在榻榻米上的一只大虎斑猫。
“咪咪!咪咪!”她去摸大猫的毛。猫很尊严地走开了,不过老妇叫唤它时,它回过它那骄傲的头。
“大黄!”老妇人对小露说,“你边叫它的名字边摸它,它就会让你亲近了。”
趁着小露跟猫玩时,我问老妇人准备晚饭了没有。老妇人端上桌的是四菜一汤,全是海鲜,九孔、蚵、蛤蜊、西施舌,和一盘炒鹅仔菜。
小露坐了一天车没有胃口,但我板起了面孔,她不敢不吃。我自己的胃口也很差。倒是司机吃得很多,他开了一天车,非常地需要营养。
吃过晚饭,司机表示要赶回去,明天才能恢复正常上班。我给他的加班费他也不肯要,马上就上车走了。我帮小露洗过澡,赶她上床去睡,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去了。安顿好她,客厅中的电视已经播出了晚间新闻,电视台记者极尽煽情能事地叙述着乔琪的生平。我正要李嫂关掉,但已经来不及了,萤光幕上出现的是一帧小露的照片。
小露的事曝光了,我当机立断地带她离开台北是对的。她大小,不应该面对成人所造成的悲剧,更不应该被当成工具,卷进另一个更丑陋的漩涡里。
李嫂看见那帧照片时,呆呆地看着我。
我对她点点头:“有件事你一定要记着,不许对任何人说小小姐在这儿。”
“我知道。”她忙不迭地应允。
“还有,不许在小小姐面前提她母亲的事。”
“我会记得一有电视新闻立刻关掉。”她比我预计还聪明。
我上床时百感交集。就在还不到一个月前,我为了嘉露的事满街乱跑,满腔的怒火。但现在,一切烟消云散,残酷的现实逼我认清了真相。
我睡着了,没有再梦到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也许,我们不能再相见,也不该再梦见他。
小露醒得比我早,天还没亮透,她就急急下了床去找那只叫大黄的猫玩。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直到李嫂招呼吃早饭才下床。
李嫂介绍附近的风景给我们。照她的描述,这儿真是个世外桃源,从旁边的都兰山可以一路玩到伽兰港。
“风景美极了。”她说,“如果再有兴趣,可以坐公路车到三仙台,那里的景致又不一样了。”
我发现她用辞还颇典雅。仔细询问,才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是个退伍军人的遗孀,在大陆上曾教过小学。我便请她导游,陪我们到附近走走。她很高兴地答应了,并且去预备了野餐。
小露在临走时,还想把大黄带去。可是大黄从她臂弯中跳下,一溜烟地跑了。气得她噘嘴跺脚,逗得李嫂哈哈大笑。
“夏天常有观光客来这里游泳。喏!你看,靠近公路那片青草坡上,一到暑假就会有人来露营。”她指着凸出海岸的草地。
“可是现在不是夏天,怎么也有人露营呢?”小露问。果然,在草地的边缘,有个小小的黄色的营帐,旁边停着一部摩托车。
“这个人来了好些天了。”李嫂解释,“真是个怪人。”
我问她此人如何怪法,她说:“别人来这里露营,为的是游泳,他却不在游泳季来,每天只呆呆地看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台湾现在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厌恶都市尘嚣,往往工作一段时间,储蓄了一笔钱,就丢下工作,尽情地唐徜徉在山水里,走到哪里算哪里,把大自然当做自己的家。
这是极度的科技文明中产生的另一种隐士。
我并不见得羡慕他们,但我觉得应该有适当的尊重。
当小露吵着要去看那个怪人时,我阻止了她。
第二天,我们从同一个地方经过时,又见到那顶帐篷。小露看看我的脸色,不敢再吵着要过去。
其实只要好好教导,她非常地懂事。为了奖励她,我把第二天的旅程延长了一些,到伽兰港去玩。伽兰港被称做小野柳,但我觉得它的朴实无华,比已经被过度人工化的野柳更可爱。
李嫂教小露用塑胶袋抓石缝里的小螃蟹。小露开心极了,在岩石上跳来跳去,乐不可支。我坐在一边看她。如果孙国玺能够看她这样快乐,心里也多少会宽慰一点吧!
第三天,我们又到伽兰港去。小露迷上了捉螃蟹。当我经过那片草地时,黄色的帐篷已经不在了。
“那人走了。”小露说。不知为什么,我心中一阵怅然。我对自己变得这般容易感伤而讶异,也许,是由于心中有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结。
我们继续往伽兰港走,走到一半,李嫂突然说:“小姐,快看那辆摩托车,就是那一个怪人。”
车子风驰电掣而过,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整个人像电殛似地呆住了。那个背影,那个背影是我再熟悉也不过的了……
“小姐——”李嫂被我吓住了,连忙摇我的手,“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过身来,好半天,才强笑道,“我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
我看错了吗?一整天里,我心绪翻涌,不可遏止。
我希望自己是看错了!
我几乎是强迫地告诉自己:那人不可能是陈诚,他已解约回到美国去了。台湾是他的伤心地,他怎可能留在此地?他理应回去追寻他生命的另一道彩虹。
“小姐,你一整天都不说话,我很耽心。”李嫂靠近了我。我对她摇头,但心中那怅然的愁绪却令我侧过头。过去的事已过去了,别再来烦扰我了。
我站起身,让海风吹干我的泪。远远的,强风夹着海潮往岩石冲击,激起了飞空数尺的浪花,景观非常的雄伟,然后又汇成了激流,在巨岩中飞腾,再退回了大海……
我的心也不禁随着浪花而激荡。
只是,我这一生中,再也找不着那激起浪花的人……
“大姊姊!”小露握住了我的手,依恋地看着我,“不要哭!不要哭!”
那一夜,我难以安眠,在床上辗转了数十遍,我终于下床去拨电话。我的手颤抖,心也是。
电话拨通了,传来的是海伦睡着了而硬给吵醒的声音,她生气地问:“找谁?”当她听出是我,立刻清醒,“越红,你到底到哪里去了?失踪这么多天?”
我没有回答,只是哽咽地问:“他没有走,对不对?”
我应该等海伦回答,但我害怕了,后悔了,我挂掉了电话。我怕,怕她回答我:“你胡说些什么,他早回美国去了,他何必留在这里?”
我接连三天没出门,我躺在床上,完全不想起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
幸福走到我面前来,我却亲手赶走了它。我痛恨自己的愚蠢。
到第四天,李嫂看不下去了,她竟然威胁我,如果我再不振作,她要打电话给老爷,报告我的情形。
我只好答应她出去。这回,我们去的是都兰湾,海景的风情又与伽兰港不同,它有着非常优美的弧形港湾,还有许多珍贵的结晶石散落在海滩上。
李嫂告诉我肯弯腰捡一捡,到处都是花蓝玉、紫玉、花紫玉、玛璃和石榴石……运气好一点,还有更好的宝石。当地人已经把捡奇石当做了赚钱的副业。
小露听她的话,认真地捡些她认为很美的石头,一心想着要回去串成项链。
我漫无目的朝前走。我不是来找宝石,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来找寻什么。
忽然,远处一个黄色的小点吸引了我,我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间凝住了。天!正是它,正是那顶黄色的帐篷。我急促地呼吸着,喘息着,向黄帐篷跑去,但当我快接近时,我又踌躇不前。
我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我——一定是弄错了,我立刻转身。
是的,我弄错了。当我转身时,我看到那个人的确不在帐篷里,他坐在一个斜坡上,正在对着美丽的海景作画。我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眨眼,好看得更清楚些。然后,我必须用拳塞进嘴里,才不致哽咽出声。
是他!是他!是那个提供房间又提供早餐、天下独一无二的房东……是那个曾给了我快乐,又被我的悲剧意识拒绝的男人。
他憔悴了,他瘦了,一张脸经过了日晒风吹,只剩下一大堆胡子;他抛弃了一切,地位、名望、舒适的屋子、高收入……但他似乎也没有寻找到快乐。
我的泪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但我一步又一步地朝前走,也许,只是想过去跟他说一声:“嗨!”
“嗨!嗨!”我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轻声地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