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同意你。不过别那么没精打采的。”她还在吃,真是食量惊人,而且一点不介意这是剩菜。
“我应该如何欢欣鼓舞?”我用手掌支住下巴。
“至少你对陈诚的事应该有点交代。”
“交代什么了”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
“等等,你凭什么这样说?”血液自我心底深处涌起,胀得我一脸紫。
“你否认就算了。不过我记得你从不爱说谎。”
“就算你赢。”
“你们互相吸引,为什么离开他?”她像女法官似地咄咄逼人。
“那是敝人的私事。”
“你不应该歧视离过婚的男人!”她冷笑。
“歧视?”
“我花了好多时间才弄清楚你离开他的理由。越红,你是一个笨蛋,竟然只为他离过婚而抛弃他。”她愈骂愈起劲。
“等一等!”我阻止她继续骂街,“你再说一遍,他离婚,跟谁离婚?”
“当然是他老婆。我真奇怪,你怎么爱跟巫美花学,她嫌离过婚的男人,你也要嫌?”
有好几秒钟我都说不出话来。我把事情全弄错了,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太聪明了!聪明到让自己落人万劫不复,却还自鸣清高……
“你怎么啦?我随便说说,也值得你生那么大的气?”海伦见我似呆似痴,很不满意。
“没有。”我低下头。
所有的眼泪、痛苦都从心底冲了出来,刹那间,我觉得自己要发狂了。
我的身体发抖,心脏发痛,灵魂发热;我要……我要……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做什么?”海伦的声音适时飘进我的耳鼓,像一柄刀,突然把所有的颤抖、痛苦与热流都斩断了。
我颓然地坐下。是的,我做什么?现在还能做什么?陈诚早在数天前就回美国去了,他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是我狠心拒绝的。现在,难道我的反悔能够来得及挽救什么吗?
不!什么也不能。
我听到自己心在淌血的声音。这一世,从未这样伤心过。但就像是长江大河一样,澎湃汹涌全部在水面以下,水面上是完全的平静无波。
我静静地坐在那儿,等待一切过去。
小露九点正上床,刚睡下去时很乖,因为她惦记着她的洋娃娃,倘若她有一丝不乖,明天洋娃娃就会不见了。
我陪着她睡,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不断在想,为什么我这般倒楣?为什么我不把话听清楚就妄下断语?
也许海伦说得对,这是性格上的悲剧。
从幼年起,我就有太多的阴影,我从不敢相信什么,我甚至不敢希望自己会有好运气,因为我知道那是不真实的,即使幸福仙子偶尔会光临,她也只是进来瞧一瞧,很快地就要从窗口飞出去。
我不相信,所以我拒绝……
现在我终于知道做自己命运的先知与操纵者,应该接受什么样的苦果。
奇怪的是,我不再像从前般甘之如饴。
我想反抗,非常地想反抗……或者我不会成功,但我总该给自己机会一试。
“我不甘心!”我一下子叫了出来,叫声之大,在黑夜中听起来,非常地可怕。
“妈咪!妈咪!”小露一下于被我吓醒了,大哭起来,睡眼惺松地要找她的妈咪。
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来哄她。
“要不要我帮忙?”吴妈也起来了,站在外头问。
“我可以应付。”我要她回去睡。
哄了好久,总算把她又哄睡了,我自己也累得阖上眼睛。
朦胧中,我见到了嘉露,她跟往常一般活泼,蹦蹦跳跳地跑进来,在床头娇声娇气地叫我:“越红!快醒,我有事告诉你。”
我醒了过来,但是被小露踢醒的。她睡觉不老实,两条小胖腿乱蹬,正好蹬在我小腹上。
我不能对她生气,只好自认倒楣,闭上眼再睡,但嘉露走了,怎么也不肯再回来。
就连在睡梦中,我也无法抹去那样的彷徨与伤心。
醒来时,颊上还有凄清的泪。
小露六点就醒了,我从眼缝里瞄她偷偷溜下床,光着脚到处翻到处我,她在找她那个特大号的洋娃娃。打开橱门,开抽屉,还弯腰瞧床底下,忙得不亦乐乎,起初还怕我听见,最后找急了,翻得叮叮咚咚。
我不由得佩服起海伦,她永远想得是那般周到。昨天孙国玺告诉她我在这儿,她立刻知道要把洋娃娃带来哄小露。
昨晚她没交代清楚,讲得含含糊糊。现在一细想,我才明白昨天她根本没找我,是孙国玺主动找她的,而她也就立刻来了。
这,可就是友情。
但我又对她做过什么呢?这么多年来,都是她在默默付出,我并未回报她。
小露终于在一个柳条篮里找到了洋娃娃,抱着它在地板上玩了起来。
阳光渐渐照下来,把贴近花园的走廊照得像金子一样亮。小露天真地玩着,阵阵的花香飘进来,一切,真像是一幅画。
我坐起身看这幅画。
看跟嘉露当年那么相似的小露。
“小露!”我忍不住叫,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心思又回到洋娃娃身上。
我下了床,替她穿上衣服:“起床要先穿好衣服、洗脸刷牙,知道吗?”
“知道。”她敷衍我,可是仍那么可爱。我情不自禁亲了她一下,然后拽她起来,“走!洗脸去。”
她被我拽得哇哇叫,洗脸更是怪叫连声。
“嘿!真像个标准的后妈!”一个人站在洗手间门口,抱着双臂笑,是海伦。
“这么早你来干嘛?”我瞪她一眼。
“喂!我们是朋友——老友的友,你就不能友善一点?”
“你有何贵事?”我脸上满是香皂泡泡,赶紧冲干净.“你有何贵事?”小露在学舌。
海伦一把抱起了她,“啧啧啧”亲个不停。
吴妈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八宝粥、咸鸭蛋、肉松、紫苏花瓜、荷包蛋。
“哇!好棒哦!”海伦像三天没吃过似地跃向早餐桌。如果被她家的女佣阿凤知道,一定会伤心。阿凤经常在菜色上变花样,讨她欢心,她却老是认为“隔锅的饭香”。
阿凤有回忧心忡忡地问我:“小姐老在节食,这怎么得了?”
“白雪公主,吃啊!”海伦替小露添了一碗粥,鼓励她多多加餐。这是海伦一向的态度,她认为死者已矣,应该把时间、心力花在照顾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海伦姊姊,”小露在问,“大姊姊为什么不吃?”
“她有胃病,要慢慢吃。”海伦说起谎来从不打草稿。
“我也有胃病。”小露的手捂在心脏的部位。
“搞什么鬼?”海伦皱眉。
“我要吃糖。”
“你弄错了。胃病要吃药,你喜欢吃什么药啊?”海伦放下筷子。
她是“治胃病”专家,当年她就是这么整嘉露的。
门铃又响了。吴妈正在院里浇花,我刚走到玄关正要喊她别乱开门,她却糊里糊涂地把门开了。我看见进来的人,右手握的筷子不由地掉落到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她叫。
“吴妈,把门关起来。”我镇定了下来。
“少在我面前吆三喝四的,这个家里还轮不到你当家作主,你到底眼里还有长上没有?”母亲的脸色气得铁青。
“任何人叫门,都不准再开!”我叮嘱吴妈。_“你说话啊!”母亲挥动着手臂。她到现在还是个美人,该有风度时也能表现得像个皇后,但在我面前,她从不加以掩饰。
我们太亲了,亲得可以彼此裸裎相见。但她似乎不明白,我不再是五岁的幼儿,我长大了,是个成熟的人,不能再用最原始的方式相见,更不能要求我放弃立场,跟她站在同一阵线。
“妈,有话进来说。”
“你还记得我是你妈?我看你早忘了吧?乔琪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向着她?”母亲仍在叫嚣。
这儿虽然是独门独院,用不着怕谁听见,就算听见也管不着,但我非常不喜欢她这样。难道她认为解决问题只有一种方法?
“如果您进来好好谈,我们是母女;如果您一定要这样,我很为难。”我定定地看着她。
母亲被我的话给说呆了,仰着面孔站在那里。太阳光晒下来,照在她的眼袋、皱纹、黑斑上,完全无法掩饰一个女人进入中年的苍老。
愈是美女愈是难看。
那样无情的暴露,也使我心头一惊。
母亲想了一会儿,怒气冲冲进来了。
海伦听到我们争吵,也探出头来。我对她做了一个手势,她立刻会意,转身就走。
“海伦,等一等,”母亲对她喝叱了一声,“别看到我就跑,我又没有毒。”
她真让我丢尽面子。
“伯母还有交代?”海伦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转了转。
“装什么糊涂。”母亲冷笑,“把乔琪的那个小鬼带来,给我看看。”
“海伦,这里没你的事了。”我冷静地说。一边是我母亲,一边是我妹妹,我如果不能好好处理,可能会造成一辈子的遗憾。
海伦立刻溜走,这也是她的专长。
“妈,坐,喝茶还是咖啡?”
“我什么都不喝,用不着你来指挥我。”母亲的脸这回气得发白。
“对!你是我妈,怎么好跟小辈一般见识。”
“好刁的嘴。”母亲仔细看我,“别以为孙国玺给你撑腰,我就治不了你。”
“那当然。再怎么说,我都是您生的,要打要骂都由得你。”
“说得那么便当,黑的、白的还不任你说?”母亲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简直是拿我没办法。
“那我怎么敢?妈,老实说,您打也打得,骂也骂得,只是打跟骂都解决不了问题,对不对?”
“我又不是三岁,用不着你教我。”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所以要您坐下来,我们好好谈。”
“谈什么?”母亲怀疑地看着我。
“那得看您今天找我是什么事。”
“不行。”母亲发现我用话套住她,立刻挣脱,“你把那个小杂种立刻送走,我们再好好谈。”
“送到哪里去?”我问。她的情报太灵通,判断也完全正确,才能立即赶了来。但就算再快,一切也已铸成了。
“随便,你爱送到哪儿就送到哪儿。”
“您这是在善后,还是把事情愈弄愈大?”
“你什么意思?以为我三岁,吓唬我?”
“如果您只有三岁,铁定当选今年度最年轻的妈咪。”我笑了笑。
她想了一下,也笑出来:“胡说些什么!寻你老娘开心。”
“在我心目中,您永远青春永驻,年轻美丽。”
“胡言乱语。”母亲有些害羞,冲淡了不少原先僵硬的气氛。总之,你称赞任何一位女性美丽,就算她明知是拍马屁,心里还是高兴的。
“如果现在把小孩送走,会造成相当的困难和不便。”
“什么困难?”
“外头有不少人在找新闻。小露一旦出现,他们能炒得多大就炒多大,能说得多难听就多难听,这样不止是孙国玺一个人受害——”
“他罪有应得。”母亲恨恨地说。
“那您呢?他做的事本就不利于您,再无辜受累,岂不更倒楣?”
“我憋不下心头这口气。”
“若要出气,倒也简单。”
“怎么说?”母亲的兴趣来了,她的恩怨太分明,应该生活在武侠片中,才能如愿地快意恩仇。
“孙国玺犯的是通奸罪,依照本国法律,犯通奸的另一方可以到法院诉请离婚。乔琪的女儿便是现成的证据。您放心去打官司,一定赢。”
“离婚?”
“是啊!您不是要出气?”
“那——”她想了一下又说,“若是离婚成功,我可以得到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同律师研究,要求合理的赔偿及赡养费。”
“同孙国玺扯破脸,什么也别想得到。”她很现实,也够精明,立刻算出结果,“他会想尽办法让我什么也得不到。”
“即使他所花的代价比您能得到的还要多?”我问。
“对!”她一下子泄了气。
“还有别的出气办法——”
“闭嘴,你那些馊主意我一个也不要听。”
我笑了。母亲跟着越明的那几年是穷怕了,不过她没有因为贫穷而变得下流,只是变得更谨慎。
“那您回家去,好好地做您的孙夫人,受别人尊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笑话!”她一拍桌子,吴妈刚泡好的热茶被她拍得四溅,“闹出这种丑闻,还会有谁尊敬我?”
“您在耽心谁不尊敬您?”
“所有的人。”
“邻居?朋友?佣人?还是看报纸杂志的读者?”我替她描述得更具体些。
“当然没这么多,但我总有些亲近的人吧?”她讪讪地说。这次的事件已为她带来不小的烦恼。
“有人敢当面笑您?”
“他们会在背后笑。”
“那算什么英雄?背后道人长短,最是无耻的小人。”我笑着说。
“万一人家当面来笑呢?”母亲平常也够能干,现在一下子乱了方寸,简直像个十七岁的小女生。
“太简单了,敢上门来作怪的,不是有备而来,就是大二百五,干脆先他一步翻脸,别给他留面子,害得自己做不成人。”
母亲愣愣地坐在那儿听我说,好半天才长吁了一口气:“好吧!就听你的。”
“过好日子是女人最大的幸福。妈,您要珍惜,吃点好吃的,喝点好喝的,玩点好玩的,把心思放开,犯不着跟自己过不去。”我送她到门口。
“小鬼,讲道理给我听?”
“不小了。”我说,“妈!抬起头看看,我都3O啦!”
她真的瞧了我半晌,叹了口气。我以为她必有褒贬,不料,什么也没说。
“我走了。”她到大门口,转过头,欲言又止。我想她还是想看小露。
我摇摇头:“不用看了,跟嘉露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似乎受到很大的震动。
那一瞬间,我也有震动。
我在想——孙国玺是个强人,他拥有的是强势遗传,这点可由嘉露和小露身上看出来,但为什么我没有得到这遗传呢?
我非常地像母亲。
“你妈回去了?”海伦跑出来。
“还不快去上班?”指着钟给她看,“八点钟了。”
“急什么?开车过去五分钟。”
“五分钟?你会飞?还是车子有翅膀?”
“好吧!十五分钟。我跟小露谈得来,晚点去不行吗?真可恶。”
“食国家俸禄,这么不敬业,怎么对得起纳税人?”
“又念经!”她捂起耳朵。
“有空的话,中午来吃饭。”
“心领了,今天要开会,有功夫吃便当就不错了。”她懒洋洋地走了。
“海伦,谢谢!”
“谢什么?好好照顾自己。”她摆摆手。“别让人为你耽心。”
小露抱住她的腿,不要她走,瘪着嘴要哭。
“海伦姊姊要去上班,你教大姊姊讲故事给你听,她最会讲故事了,能把黑的讲成白的!”海伦对我挤眼睛。
“大姊姊,讲故事,我要听黑的讲成白的故事。”小露立刻来缠我。海伦脱身而去,笑得什么似的。关上门后,还银铃似地在墙外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