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配关心你?”
“让我们保持良好的友谊,这比旁的事重要。”我说。
“我们是朋友。对吗?”
“对,我们是朋友,友谊之间是有限度的。”
“如果我想留住你,就应该聪明一点。”
“你是我见过的几个聪明人之一。”我笑了笑。
“我会记得这句话。”他说,“因为我想留住你。”
我只是个不缴房租的房客,不值得他留。但他留我也好,反正我无处可去。
回到家,陈诚摆出棋盘。
“我累了。”我歉然地笑笑,关上门。
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客厅里的灯还亮着。孤灯下。他独坐,左手跟右手下棋。
看得出来,他很寂寞。
这年头,谁又是日日笙歌,夜夜春宵?
我们都不过是平常人,拥有的也不过是平常的寂寞与伤痛。但仅仅如此,已让人穷于应付。
我真羡慕那些有大志向的人,他们无畏艰险,至死无悔。
第二天早上,我用心做了早餐,做完回自己的房间。陈诚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他最大的好处:聪明、善解人意,又知道尊重别人。
他走后,我才出来,碗盘都洗得干干净净,玻璃杯中满满的新鲜橙汁。
我正喝着,电话响了,是小露,我大吃一惊。
“你在哪里?”
“幼稚园!”她笑得咯咯咯地,真是个小鬼灵精。“我们幼稚园里有电话,你不是说可以打给你?”
她昨天问我电话,我随口说了,却不料她记得牢牢地,真是记性好,大概这是文盲的特长。
“姊姊,你今天再来跟我玩,明天更要。”
“为什么?”
“明天我过生日!”她叫得好大声。八成兴奋过度,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
“你几岁了?”
“四岁。”她又叫,小朋友的嘻闹声隐隐可闻。
“你要什么礼物?”
“洋娃娃!”
“你不是有很多了吗?”
“妈咪不买。”她好委屈。
“真的吗?不许骗姊姊哦!”
“真的!”她又叫,叫得我耳朵受不了。
于是我这一天的任务,便是买洋娃娃。
我从来没喜欢过洋娃娃。幼小时,家里穷,买不起;再大一点,父亲天天在家里拍桌子打板凳,打得我的童年提早结束。
我很早就做了大人。母亲也从未把我当孩子看,有什么事也会找我商量。父亲仓皇离开她时,她又忿怒又害怕,我很小的年纪就知道教她别哭,有办法赶紧想办法,没办法就去请教有办法的人。
一言提醒梦中人,她果然向孙国玺请教,自此一帆风顺,再没有过烦恼。
我等到十一点钟,百货公司才开门。
“就只这些?”我问店员。一般的填充玩具倒是可爱,但洋娃娃却只是聊备一格,并没有特别精致的。
女店员瞪我一眼。当然,不是每天都有人这般找她麻烦。我又换了另一家百货公司,店员是个廿多岁的大女孩,非常的客气,虽然货色还是不令人满意,但她的殷勤,使我连不买都不好意思。
买完了我去找海伦。为了怕人看见,我叫女店员给我特大号的提袋。抽出来时,。海伦起初愣了一下,继而大笑。
“你干嘛?都要卅几了还买洋娃娃?补偿自己失去的童年?”
我后悔来找她。
“买给谁的?”她又问。
“自己玩。”
“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她说。
“我不会打死你,你也用不着相信。”
她看着我,研究我会不会像小木偶一样鼻子愈来愈长。
“陈诚对你不好?”
“他干嘛对我好?”她自以为聪明,但只是个洋娃娃而已,用不着冒充佛洛依德。
“好吧!你到底买这个洋娃娃做什么?”她总算切人正题。在这之前,她会说一大箩筐的废话,我屡试不爽。
“给她作衣裳。”
“你疯了?”
“我只知道你是作衣裳的专家,你为何总要讨论我的精神状态?”我瞪她。
“好吧!你需要什么?”
剪刀、针、线、缎子、蕾丝花边、珠子……
“你开的这张单子比火车轨还长,我要怎样找给你?”她叫。
“那是你的事,我今天晚上就要。”我站起来,把洋娃娃丢给她。
“为什么我总要满足你的要求?”她怨声载道。
“我们是朋友,对吗?”我把陈诚昨天对我的友情奉送给她。
“你去哪里?”
“吃中饭。”
“我也去。”
“我去龙山寺吃大排挡,那么脏,你不敢去的。”
她不但去了,吃得比我还多,我低估她了。前阵子馊水油闹得厉害时。她也从未少吃什么。
“你带陈诚来过这里没有了”海伦把所有咸的小吃都尝过了一遍,又叫了一大盘的台中蜜豆冰。
“你的客户若看见你的吃相都会他逃,你以后只能做家庭洋裁。”
“那是我的事,我在与你谈陈诚。”
“那也是我的事。”
“原来你们已经——”
我告诉她,我们还是纯友谊,用不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等你有腹之后再问,岂不太晚?”她盯着我的肚子看。
“又不是第一次发生,何必紧张?”
海伦满脸臊红:“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这也不是第一次。”
她气得捶我。
吃过饭,迷信的海伦还有节目:“我们到对面求签。”她指着龙山寺。
“求什么?”
“人如果不是白痴,总有许多可求。”她自了我一眼。
我陪她过去买了香烛、米糕。
在这之前,我从未进过寺庙礼拜过。我每次来龙山寺,只为了吃。庙内香烟缭绕,信徒摩肩接踵,还有大群观光客。
“还记不记得高中时我们来此地写生?”海伦不胜唏嘘。
“是啊!那时候有崇高的目的,现在是每况愈下。”
“别胡说,菩萨会听见。”
“他不是没惩罚过我。”
“嘘!安静一点,正殿到了,这位是妈祖娘娘。你在心里先把自己的名字、年籍、住址说出来,再向它祈求你要问的事。”
这是个好主意,神明在上,我不妨问问是谁杀害了嘉露,如果我找到那小子,我会狠狠鞭他的尸。
我面对妈祖娘娘时,心上突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情绪。
“你的脸上为何充满了仇恨?”海伦拜完了问我。
我们循着大殿向四周走了一圈,向每位神明膜拜。走到注生娘娘前,海伦一把拖开我,她太过迷信。明年并不适于生龙子,世界已经过挤,抢搭龙专车,会弄得没有医院生孩子,没有地方上学。
求到了签,我要拿去问解签处。
“何必求人?问我即可!”海伦一把抢过签条,“告诉我,你求什么?”
我没理她。
她自己胡猜念出声:“婚姻,大吉,动土不宜。求财有,孕得男,来人月先到……诉讼不可?”
她念个没完,我只问签上那谜一样的诗句。
“你不告诉我求什么,我怎么帮你解?”她皱眉。
“妈祖娘娘如果有灵,她该知道我问她什么。”
“好吧!”她费了大半天力气解起签诗,“你这人奇怪,签也奇怪。”
“奇怪什么?”
“不论你要问什么,结果都有个意想不到的答案。”
“会有答案吗?”我要确定。
“有。但是出乎你的想象。”
“我多久会知道?”
“快了。”
“海伦,你相信这张签吗?”
“当然相信。妈祖娘娘最灵验。”她把我拉到寺外的石墙,才小声说,“你看,有这么多的人诚心诚意地拜她,已经拜了一两百年,就算她原先只是块石头,都会有超感应。”
她又成为玄学专家了。
第八章
我去乔琪家门口等小露,一直等到了四点,幼稚园的娃娃车都没过来。
我心里奇怪,打电话去幼稚园问。
“不会吧!我们的校车很准时的!”接电话的小姐告诉我。
“车没来。”我坚持。
“你再告诉我一遍小朋友的名字……乔小露……”她那边发出翻动纸页的声音,然后突然振奋了起来,“咦,乔小露今天根本没来上学嘛!小姐,你贵姓?你是谁……”
我挂断电话,还听见她尖锐高亢的声音在空中响。
小露没有上学?生病了?还是我偷偷带她去吃汉堡的事被发觉了?
我不敢打电话到乔琪家问,如果孙国玺知道了,并不是好事。
我约海伦出来。她带来一个大野餐篮,里面装满了我要的东西,针线刀剪,一项不缺,还有各色绸缎。非常精致。
“这些都是我去要来的,漂亮吧?”她在表功,“有的还十分名贵,是做礼服剩的。”
“谢谢!”我接过那一篮布。
“你若肯说实话,我可以帮你赚许多钱。”
“什么实话?”
“你改行做玩偶设计啊!你马上会有单子。”
“我怎么敢跟你说实话?”我笑,“海伦,我连线都不会穿。”
海伦真是个好朋友,篮子里还附有穿针器,指头只消在弹簧处按两下,线便唆唆而过。原来电影上慈母颤抖的手、微眯的眼是神话。
我把针线活儿带回去做。陈诚下班回来时,我正伏在他的桌上画纸型。
“你在做什么了”
“衣服。”
他看了那么小的纸型笑了:“你有什么特别的秘方可以减肥?”
我没空跟他说俏皮话。千辛万苦地画好了,拿起剪刀就剪。
他早把洋娃娃抱出来,用各色缎子配色。他最中意的是一块粉红色的闪光绸。
我不相信小露会喜欢无敌超人。
“我会抿裤角。”他又自告奋勇。
他把我的千秋大业跟抿裤角相比。
“为什么不去吃晚饭?”我叹气。
“我减肥!”他笑得高兴,“这块布给我做衬衫刚好。”
做衬衫的口袋刚好。
“别吵我。”
“公平点!这是我的房间。”他委屈地说。
我这才发现自己坐的位置是他的床,面红耳赤地逃了出来。
“我帮你串项链总可以吧?”他从玻璃盒中取出五光十色的珠子。
我随他玩去,但那双大手竟十分灵巧,三弄两弄,做出条十分精致的手钏。
“喏!送给你!”他把手钏往我腕上套,隆重地像那是钻石镯子。
套完了,我继续缝我的飘带和花边。
“怎么不说好看?”他满脸受伤的表情。
“好看。”我完全心不在焉。
“你敷衍我。”
“还要怎样?”我只好放下针线。
他逮着机会,迅速地在我颊上印了吻痕,然后傻笑。
没有比一个三十岁的男人这般跟你傻笑,更动人心魄的的了。我胀红了脸。
“你坐在那里缝衣裳,真像一个完整的家……我好喜欢。”他非但不道歉,还更语无伦次。
我不是谁的新欢,也不做过度期,我提起篮子就走。
“我说错话了?”他在后头失望地喊。
我关起房门。过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回头一看,窗子被推开了,他用根丁字尺挑了件白内衣在那里摇晃。
我大笑不能止,他这才“万分害怕”地从墙下伸出脑袋来探看。
“嗨!”他说。
“嗨!”我停住了笑。
“我们讲和。”
“投降者对胜利国有什么贡献?”我板起脸。
“明天早上换我做早餐。”
“我要吃Tuna Fish 和木瓜。”
“冰箱里没有木瓜。”他是个标准的住家男人,尽量不在外头应酬。对家中存粮瞭若指掌。如果发生核子大战,我希望能和他在一起,他懂得如何贮备粮食与求生。
“没有就去买。”
“你陪我。”
“没空。”我已经快缝好娃娃的小裙子了,实在是漂亮,我开始相信自己是天才。
“你真应该到楼下的超级市场去看看,新到的一种蓝梅圣代,好吃极了。”他在游说我,他是个世界级的骗子。
“我怕肥。”
“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会有危险。”他愁眉苦脸。
这是什么?险恶的秘窟吗?随时都会有钟楼怪人来访?我笑出声来。
他只好一个人去买木瓜和蓝梅圣代,但门才关上又跑了回来。在那里学猫叫。
他学得实在象,让人相信他已被九命怪猫所附体。
“什么事?”我打开门叹气。
“我一个人不敢去超级市场,我好害怕。”
超级市场里的镜子也是超级明亮,令人无所遁形。我没化妆,在太阳底下看起来年轻,在这却面青唇白,跟白马王子走在一起,着实自卑。
我急急拿了架上的木瓜就要走,陈诚房东却悄悄地告诉我:“别拿那个,不会甜的。”
“你怎么知道?”
“木瓜告诉我。它说它只是外表好看,里头是苦的。。”
“胡说。”
只见他拿起木瓜,东看看,西捏捏,最后拣了个麻麻癞癞的。
“你没弄错吧?”
“不甜我我。”
“那——这个呢?”我拿了一个哈蜜瓜。他接过去,深深地嗅了嗅,然后放进篮里。
“你做过农夫还是卖过水果?”我问。
“这是小常识。”
“你读家政专栏。”
“不!我读整本常识百科。”
我碰了一鼻子灰,是自找的。人家是读书人,深知读书的妙用,所以能落实在生活上。我不识之无,所以样样吃亏。
我们又买了桶装的冰淇淋、鲜奶、橙汁,最后还买了张浴帘。
“浴室那张浴帘已经褪色了,你看,这张多漂亮!”他指着一张黑白相间的。
我希望他要买便买,千万别站在这里穷蘑菇,万一有人撞见,还真难以解释。
但就有这么巧的事,张祥瑞竟向着此地而来。我来不及躲,只有跟他面对面,他也一样地尴尬,只好跟我打招呼,而这才看见站在我身旁,挑拣浴帘的陈诚。
不知情的陈诚,还偏偏拿浴帘给我看:“怎么样,就这一块吧?”
张祥瑞泛起—个古怪的微笑。我真希望地上能裂开一个洞,好让我进去避难。
“你怎么啦?”张祥瑞走后,陈诚问。
“没什么!”我的名誉已经败裂,用不着迁怒于人。
我们回去后,我继续缝娃娃衣服,陈诚做超级东方百汇。
他所读的百科全书,包括水果雕切。那杯百汇捧到我面前时,着实让人眼睛一亮,只可惜我吃不下。
“不好吃?”他很失望。
“我不吃晚饭。”
“冰淇淋不是晚饭。”
我一阵心烦,针刺到了手,血流了出来。我用力一挤,把血沫子整个挤了出来。
“你流血了。”他大惊小怪。
这也叫做是伤?也叫做流血?我笑:“血挤出来就不要紧了。”
他慌慌地拿了碘酒跟棉花棒,还预备用QK绷裹紧我的手指。
“裹起来我怎么缝?”
“我帮你缝。”
我没这个福气。让大工程师这样对我。
“我回房去了。”我把篮子又提回房里,一心一意地缝。
完工后,已经半夜了。
“可以看看吗?”陈诚还没睡,听我开门,就从他房里探出头来。
我把娃娃抱了出来,粉蓝色的缎子,细纱蕾丝,层层堆叠,华丽的裙子似波浪一般。
“越红!”他看着我,灯光下,那张英俊的脸有种让人不敢逼视的光芒。“我一直希望能有一个好好的家。”
“你不是有吗?”
“我父母的家?那不是家,那是战场。”他笑了笑,“我不跟我兄弟以外的人说他们的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