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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伴蔷薇 page 12 作者:姬小苔

  我应该早就知道此人的邪恶。

  黄百成其人自此从朋友的名单上被除名。

  “黄先生,你走吧!”我平心静气地说。“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我说错了什么?”他是烂屁股,不肯起身。

  “不!你说得都很对,是我不对!”我拉开大门。

  “我说对了什么?”他似乎一头雾水,其实我看他心知肚明。

  他的思想实在是够龌龊。

  巫美花女士真看走了眼,我想她不久便要哭。

  “如果你改变主意,请立刻通知我。”他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站起来。

  我只好点头。为了早送走这位瘟神,磕头我也愿意。

  “一定。”他临走还要山盟海誓。

  “一定。”

  他走了。我气得窝在沙发上发征。不值得为这种人生气,却还是气。相处那么多年,总归有一份感情,气的是他不肯好聚好散,一定要人记恨。

  电话又响,是陈诚。他温暖的声音从冰冷的话筒传来,分外温馨。

  “中午一起吃饭?”他问。

  这是约会?我慌了手脚。

  “你头天上班,一定很忙。”我赶紧拒绝。

  “还没有进入状况,不忙。”接着,他说明了时间、地点,再问,“要不要我过来接你?”

  “我自己去。”我胡乱地应着,脑袋里的稻草这下被狂风吹得不能止息。

  八年来,我还不曾与男子约会过,陈诚是从夭而降的白马王子。

  放下电话,我再也无暇伤春怨秋,飞奔回房,挑选可以应酬的服装。

  一件也没有。柜里,除了牛仔裤、衬衫,还是衬衫、牛仔裤,我想起来了,唯一出客的圣罗兰,还在百成公司的秘密夹层里。

  电话又响了,仍是陈诚:“不必穿得太正式,我们只是小吃。”

  他真是个懂得体贴的好人。

  我去了。按图索骥,是个英国式的,家乡风味的小店。女侍穿着苏格兰高地的传统服装,笑容可掬。我来得太早,白马王子还没有下班,可是他很细心,先订了座。

  女侍送来滚烫的奶茶,芬芳扑鼻,深深抚慰了我孤单彷徨的心灵。我满足地啜着。四周流动着轻轻的音乐,温暖的灯光,使我脑袋中不安的稻草暂时停止了狂舞,得到止息。

  女侍捧来了大叠杂志,我随意地翻着。无意间,一张彩色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个当红的女演员的专辑。那一辑照片约有廿多张,有泳装,也有礼服,但吸引我的是她穿了黑色燕尾服的。她为了摆姿势,把右手的拐杖举了起来,模样非常俏皮,但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也不是崇拜她的影迷,我的视线焦点全集中在她右手的袖口上。

  “抱歉,我来晚了。”陈诚彬彬有礼地站在桌边,含笑看我。

  “请坐。”

  “吃点什么?”他打开菜单。

  “羊排。”我完全心不在焉。那张照片像被下了魔咒般;已左右了我全部的意志。

  饭前酒送上来时,我已把那本杂志放回旁边的架子上,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它曾引起我的严重关切。

  “敬你!”他举起酒杯。、酒还未喝下,就已醉人。如果陈诚早五分钟进来,我会酩酊大醉。可是我有了心事,再美的男子也能令我保持清醒,而且如坐针毯。

  “敬我们。”我喝下那香气扑鼻的液体,芬芳的汁液在我血液中窜流。

  陈诚的午休时间有限,舒舒服服吃完饭,他就得立刻起身。

  “晚上见。”我们在餐厅门口分别,我不要他送,因为我下一个该去的地方就是对街的书报摊。我几乎是奔跑过去买了一本杂志。

  那个明星叫做乔琪,非常洋化的一个女人,在一百廿四页。我颤抖着翻开,她袖口上的金袖扣闪闪发光。

  “小姐喜欢乔琪有关的书报?”书报摊老板见我这么迫不及待,立刻推荐,“这本‘我心深处’是刚到的,有乔琪所有的星路历程。”我买了一大堆跟乔琪有关的书报,可以膺选本月份最忠实影迷。

  回到家,我在陈诚的抽屉里找到了个附灯光的放大镜。答案是正确的,乔琪手上那个金袖扣是我打的北斗七星。化成灰我都认得。

  我抓起了电话,很费了—番工夫才找到孙国玺的助理。

  “孙先生在开会。”助理小姐的声音很甜。孙国玺住在一个攻不破的城堡中,就算是打电话给他,也是一入侯门深似海,难怪嘉露十岁时一气之下,就不再理他。

  我留下电话。半个钟头后,孙国玺打来了,他很兴奋。

  “我只有一件事找你。”我泼他一盆冷水,“上回您过大寿时我送过您一副金袖扣,我想知道放在哪里。”

  “就是这事?”他很失望,“在保险箱里。”

  “最近我预备再打造一副,可否借我一用?等打完了就立刻奉还。”

  “你不是从不抄袭自己?”他四两拨千斤。

  “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你怀疑我把你送的生日礼物送人?”

  姜是老的辣,他知道我不敢反驳他。

  我只好跟他道再见。

  九现在我知道这副袖扣在另一个不相干人的袖子上。

  但,原因呢?

  我花了一些时间研究乔琪。

  跟一般明星一样,她的出身并无可观之处。初出道时,以一首“小黄莺”配合了唱片公司的强打攻势,一举成名,后来又拍了部同名的电影,以后就弃歌从影,成了明星。

  她是已成名的人物,要找她并不容易,但也不见得难如登天。

  我打电话给海伦:“你认不认得乔琪?”

  “认识。”她似乎忙得不可开交,电话筒夹在脖子上发出怪声,“上过电视的公众人物哪个不认识?”

  我就怕她说废话:“我要认识她。”

  “你改变嗜好了?崇拜影星?”

  “有本事就介绍给我认识。”

  “算你找对人了,我是她的造型顾问。”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你那般清高,不敢有渎清听。”

  “什么时候给我答复?”

  “今天晚上,行吧?姑奶奶。”

  我去睡午觉,养足了精神。六点正,海伦打电话来:“我现在忙完了。你出来,我们在唐大妈见。”

  唐大妈是个小馆子,卖翡翠面、卤肉面、排骨这些小点心,价钱不能算便宜,最大的优点就是离海伦的办公室近。

  我不敢骑单车,怕去晚了,海伦吃饱便走人,忙忙坐了计程车去。

  海伦已经吃得半饱,我催她快吃。

  “急什么?”她好整以暇地搁下筷子喝麦茶,“乔琪又没有翅膀,飞不掉的。”

  只不过求她一次。便注定要受许多鸟气。

  “点菜啊!”她介绍着菜单。

  她忘了我不吃晚饭。

  “是啊!中午吃得很饱。”她斜睨了我一眼,活像她什么都已看见。

  我要了一碗冰豆花,装作在吃,等海伦的碗底空了,豆花还是豆花。

  “乌龟吃大麦,糟踏粮食。”她把豆花抢去,唏哩呼噜地喝掉。

  逮着机会骂人,风度甚差。

  吃喝完了,她浏览店内的竹制品、陶制品,告诉我这个是这样做的,那个是那样做的。

  “你有完没完?”我对她吼。

  “完了。”

  出去之后,她拉我去中正纪念堂:“晚上美极了,是最适合散步的公园,还有人在跳土风舞。”

  她发神经。

  “如果你不认识乔琪就算了,犯不着拿我寻开心。”我摔脱她的手。

  “好吧!不过得等哦!她今晚在电视台录戏,大概半夜才能回去。”她说话的声音活像只百灵鸟。

  “在电视台等?”

  “也可以到她家里去,她请了个女佣,会给我们开门。”

  “你常去?”

  “要她请我才上门。”她傻笑。

  海伦是个好朋友,没有了她,我的生命缺乏意义,生活没有趣味。

  “我们何必呆等?先去逛逛。”她又有了好主意,带我去看MTV.“我是个土包子,对MTV  只闻其名还没有亲眼看过,等进去里面,看到一间间隔成了帐蓬般的小间,连忙逃了出来。

  “怎么啦?怎么啦?”海伦跟在后头。

  “我们应该去地下舞厅,还会更黑暗一点。”

  “你住在象牙塔里够久了,开眼看看,下半辈子才不后悔。”

  “现在就已后悔。”我边走边用力踢路上的石子。

  “你为什么要找乔琪?”海伦不傻。

  “我在搜集明星的签名照。”

  “立刻可以给你。”她的皮包一打开,就拿到数张乔琪的照片。

  “你伪造文书,要坐牢。”我还给她。

  “你说出理由。我也许帮得上忙。”

  “你已经帮上忙了。”

  乔琪住在安和路一栋漂亮非凡的大厦。

  海伦告诉我,这幢楼只是外表好看,内部管线一塌糊涂,尤其是冷气管,真是一家烤肉三家香。

  乔琪的女佣替我们开的门。

  “小姐交代过,请安小姐等她,她晚些回来。”女工殷勤地端来咖啡。

  我们会等,不论乔琪几点回来,我都要问她,那对袖扣到底是谁给她的?

  如果她不肯说,孙国玺一定有法子让她说,他找杀害他女儿的凶手比我的心还切。

  我后悔当时嘉露问我要袖扣时不给她,否则她一定会告诉我,她送的是谁。想起她羞答答的模样,我的心就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值得她送袖扣的人,必非泛泛之辈。

  “喝吧!真正的哥伦比亚咖啡。”海伦说。

  “你怎么知道?”

  “她上回去参加影展,送过我一麻袋,味道好极了。”

  女佣还打开了电视给我们看,海伦开始挑录像带。我无意间一回头,看到个小女孩倚在墙边,朝我们看。她最多三岁,可是一双眼睛精灵得很。

  “她是谁?”我问海伦。

  “谁?”侮伦回过头,小女孩已不见踪影。

  “我刚看到个小女孩。”

  “你一定眼发花。”她耸肩。把一卷《阿里巴巴四十大盗》卡进了录像机。

  她永远是小孩。

  黄金小孩。

  “坐下啊!”她扔给我一个软垫,自己马上着得目不转睛。

  我不相信是看花眼,果然。我一走到甬道,就在一个门背后,找到这个小偷窥者。

  她一见我来就跑,好淘气的一张脸笑得喀喀喀地。我当然不会那么笨去捉,我一背过身,她便大着胆子打了我一下。

  我朝她笑笑。

  这个小天使般的孩子,让我想起了嘉露。她小时候就这样,古怪精灵。

  “喂!”我看她。

  “喂!”她也看我。

  “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好意思说。”她害羞地低下头去。小小的脸藏在裙子里。

  完完全全跟嘉露一样。她小时有什么不遂意。便是这样的动作。

  “我叫越红,你呢?”我—动心便不能遏止,索性蹲下来。她有一头天生的卷发,真的好漂亮。

  “小露。”她藏在裙里的脸露了出来。

  这样巧,连名字都像。

  “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她笑得不好意思。

  难道了——这是她的家?我有一点点明白了。

  “乔琪——是你妈咪?”

  她点头。把颈子上挂的链子给我看。心型的坠子扳开来,里面嵌有照片。她声音糯糯地,软软地:“你看,妈咪好漂亮。”

  果然是乔琪的女儿。

  我心里叹了口气。据我下午所搜集的资料来看。乔琪是个玉女红星,没想到翻过背面,一样的不堪。

  “小露!”后面传来一声惊叱,是女佣。“你妈不准你乱跑出来,快进去。”

  可是我已经看到坠子另一边的照片了。

  那是个我非常非常熟悉的人。

  小露,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个孩子也要叫小露。

  我泪不能遏止地流了出来。

  “姊姊!”小露过来拉我的手。

  “快进去!”女佣对我笑笑,然后寒着脸将她抱了进去。

  我举步维艰,靠在墙上。

  “你不看阿里巴巴,在这里搞什么鬼?”海伦找来了,讶异地看我倚在那儿。

  “走吧!”我挽住她,“我们离开这儿。”

  “为什么?”她追问,“你不是要认识乔琪吗?你到底要找什么答案?”

  我没有找到答案,只找到意外。

  “我失去一个妹妹,又得到一个。”我回答她。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也不明白?越红,你今天好奇怪,别走得那么急,等等我嘛!”

  嘉露没要着那付金袖扣,孙国玺早把它送给了别人。

  线索又中断了。

  我是个糊涂大侦探。

  陈诚工作到很晚才回来,见我在那儿发呆,过来问:“怎么还不睡?”

  “我在想。”

  “想什么?”

  “想有些事情为什么会这样,而不是那样?”

  他被我逗笑了:“什么这样那样的?”他拍拍我的头,“别把脑袋想空了。”

  他身上的气息跟着传了过来,不是香气,而是一种洁净的、男性的气味。

  我曾闻过他身上的馊水味道,所以知道他已自痛楚中恢复。

  但这真的就是痊愈吗?很多人是痛在心里,那是顶可怕的一种痛法。

  就像我现在任何人看不见我的伤痕。外表上,我一样喝茶吃饭、说笑,但我——却是痛在心里。

  “傍晚时我打过电话回来。”

  “我出去了。”

  “有约会?”

  “欸.  ”

  我以为他会继续问,但他没有。他放下了臂间夹着的图,拿过一个棋盘,一个热水瓶来。

  “下盘棋?”他问。

  我们把灯关了,只留下一盏立灯。香茗在握,气氛温馨极了。

  电话铃却在这时响了,百分之百的不受欢迎。

  “找你的,”陈诚把电话递给我。

  “越红,我还是想不通,你为什么要认识乔琪,真到了她家却又溜走?”是安海伦,她如果心里有谜团,一定失眠到天明。

  “因为我发现认识明星还不足以满足我的虚荣心。”我纠结的心情在与陈诚相处时,已稍稍宽慰。

  “我不了解你。”她叹息了一声。

  “我也不了解。”

  她道了晚安,挂上电话。

  我们继续下棋,但棋局已残,杯中的茶也冷。

  他在灯下定定地看我。看得我心慌。

  我伸了个懒腰,藉势站了起来:“晚了,睡吧!”

  他仍是那样看我。看我走出他的视界。

  那眼光,说不出的温柔。

  如果我不知道他心中仍有旧爱,我一定会误以为什么。但我不该误会,我不是谁的替代品,或是谁的过度时期。

  我是我。

  但不论是如何的尊严,如何的骄傲,他那深深吸引住我的眼眸,整夜都萦绕在我梦里。

  安海伦也许不会失眠,失眠的是我。

  小露。

  她长得像嘉露,但她的命运却像我。

  不知道孙国玺这回让她姓什么?总之,他不会让她姓孙。我真为她悲哀。

  也替乔琪难过。

  她一定还没有觉悟,所以才把可怜的小女儿藏起来。莫非她想等到哪天孙国玺回心转意。相认她们母女?

  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孙国玺还有我母亲,他是真爱她,若他不爱,他不会这般有诚意地待她,那是一个男人对女性最尊重的表示。

  还有我。

  他把所有的财产留给了我,让我以为是他唯一的孩子,唯一的继承人。

  他失去嘉露时,醒悟到不能再失去我,所以要我认祖归宗。但,这太难了,他这样做同时也把我对他的所有尊敬同时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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