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谎。"我用跟她一样低的声音说。然后把她后在脸上的手拿开,看着我做的好事:她雪白粉嫩的脸颊整个肿了起来,鲜明的指印浮凸着,是最朋力的控诉。
"你骗我应该有个原因。"我的唇贴上那冰冷又灼热的地方。
她回答我的是眼泪,滑过了我的颊,当我微微侧过脸时,泪滴在我唇上,我慢慢地慢慢地吻去她所有的泪珠。
"为什么不要我。"我捧住她的脸。
我从没见过一个女人哭得那么伤心,那么惊心动魄。我以前大概看走眼,以为她够坚强。
"嘿!你怎么会变得这样爱哭呢?"我吻她颤抖的唇。
我说的笑话显然并不好笑,因为她哭得更厉害,我这时候才知道她已经完全崩溃了,而我愚钝的程度比她的崩溃可能还要更糟。
"你遇到什么事了?"
"我快要死了。"她呜咽着。
我想我大概是听错了,她看起来好好的呀,既没有少只胳膊也没缺条腿。
"告诉我,为什么你快死了?"我着急地问。她哭起来的样子只像个小女孩,很小很小的孩子,而她所遇到的完全超过她所能承担的。
"我--怀孕了。"
我也觉得自己快死了,或是干脆死了好一点。
我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也许这都得怪命运,我不幸降生在私枭头子的家庭中,又爱上了世仇的女儿,再诱拐别人的老婆,这些都足以令任何一个神经最坚强的男子感到衰弱,现在还发生了更糟糕的事。
"我本来不想告诉你!"秦无双说。
她当然该告诉我,毕竟我很可能是婴儿的父亲。
父亲,我真的快被吓死了,我怎么会要升级做父亲呢?直到刚才,我还一直站在最有利的立场上反对自己的父亲的呀!
不过,慢着,如果有人要喊我爸爸的话,总该有点证据吧。
秦无双很乐于证明。
"没有别的男人碰过我。"
她一开口便在说谎了!我以一咱怀疑的,绝对不是傻瓜的表情看着她,怎么可能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秦查理是她如假包换的丈夫,他怎么舍得不碰她?
"你不相信我,是吗?"她的眼中有种受到伤害的表白。在我们初相识时,她高贵,矜持而且骄傲,但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不是,她居然会受我这个卑微小的伤害。
"你可以不相信。"她垂下脸。当她再抬起脸时,眼中不再流泪,也不再哽咽,那里面有一种光,超越了悲伤,恐惧……
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
"我没有不信。"我解释,"我只是一时难以接受。"
"你也可以不接受。"她的模样太无所谓了,未免伤害我的自尊心。
我问她是什么意思。
"这是一个新生命,"她淡淡地说,"决定权在这个生命,不一定是你我。"
球赛还没开始,她就预备把我踢出去。
"等等!"我叫停,我只不过稍微有些犹疑,应该得到适当的鼓励,为什么她这样冷酷?
"你产得对!"她看我,眼神很坚定、很冰冷。
我说对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呀?
"我累了,如果人愿意离开--"她站了起来,不再是那楚楚可怜的姿势。
也许我走开一会儿比较好,突然冒出个孩子来,不是件小事,我应该先有点时间和空间来面对自己。
可是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也未免太不人道。她如果不害怕,这些天来不会表现得这样奇怪。
我正在想有什么两全之计,秦无双冷冷地看我,看得我没法子不走开。
这个晚上,我彻底不能成眠。
我要做爸爸了?我居然要做爸爸了。如果秦无双不是骗我的话,再过几个月,我每年的八月八号都可以有名目庆祝
"少爷! "小李看我整夜在床边走来走去,有些不耐烦了,"您先睡觉好不好?天大的事还有明天可以解决。"
他知道个屁呀!
一早,我连早餐都没有吃,就过去找秦无双。不管怎么样,我跟她有过爪葛,再赖下去就不是好汉了。
可是屋里没有应,门把触手即开,里头居然空无一人。
"秦无双!"我叫,高高的屋顶传来空荡的回声,给人一种莫名的感受。
管家匆匆上来。
"秦夫人呢?"我问。
秦无双跑掉了,可笑的是,一屋子的专家守着她,居然会给肉票溜走。
这下所有的人都急了,吓得鸡飞狗跳,里里外外的找,可是秦无双就像是化作一阵白烟似的不见了。
两个钟头后,草地上的露水还没干呢,佳雯就来了。
"人怎么会不见的?"她问我。
我如果知道当然会告诉她。
我跟她说,我心情不好,别惹我!
"你到底跟人家说了些什么?才把人给弄不见的?"她把炮口对准我。
"我哪有说什么?是秦无双跟我说了什么才对。"
"她说什么?"佳雯一听我有弦外之音,怎么肯放过。
"跟你不相关。"我回身就走。
她在草地上拦住了我,"跟我不相关?莫非还是你的私事不成?"
她真聪明。
"秦无双告诉你了。"佳雯的第二句话更聪明,把我都给问呆了。
"告诉我什么?"
"裴家老太爷要做祖父了?"
"你怎么知道?"我吓了一大跳。
"裴家的事我不知道可以吗?"她冷笑,"现在你预备怎么办?"
我想了一整夜这个问题,她却限我五秒钟内就得答出来。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说。
"你怕孩子不是你的?"她自作聪明地问。
这跟裴家所有的人都有关系,万一孩子不是我的,我变成了绿爸爸,那么她就是绿姑姑,裴俊荣还会是绿爷爷。光就为这一点,就有充分查证的必要。
"孩子是你的。"佳雯说,"秦查理有问题,没办法。"
她一个大姑娘家说这种事,非但一点不害躁,居然还用字简洁精确,只说了六字真言,就把一切形容得既清楚又明白,让人一听就懂。
"你怎么知道?"
"我如果不知道,会敢让你跟她泡吗?"她不耐烦地说。
"你--"我简直说不出话来。
她又冷笑一声:"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收拾。"
我现在才知道后悔。我一直口口声声地说爱秦无双,其实我既是了解她,也未曾想到过该如何保护她。
"秦无双怎么会看上你?你真是一只猪!一只不折不扣的猪。"佳雯把我心底的话,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我想我们最好把她找回来。 "我说,"她一个人在外头太危险了,任何人跟裴家有仇,都可以拿她肚子里的骨肉来要挟裴家。"
我的一片真心,换来的是佳雯无情的讪笑。
"怎么要挟得到我?我跟秦无双一点关系也没有。"她立刻撇清。
我没法子,只好求她:"帮我找秦无双。"
"我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她一口回绝。
"哦?是吗?那怎么一听秦无双不见了,就立刻赶来呢?"
"你突然变聪明了嘛!"她斜斜地睨了我一眼,"吃了什么仙丹?"
我没有吃仙丹,只是吃了许多哑巴药,再笨的人也会豁然贯通。
"让我考虑一下。"她装腔作势起来。我冷眼看她。
"你如果找不到我也不怪你。"我说,"你又不是万事通,不可能什么都知道。"
"老兄, 你这种激将法不灵了。"佳雯说,"你去气死吧!料你一辈子也找不到她。"
她当真丢下我走了。我也不至于气死,只是在纳闷,秦无双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第七章
第七章
一开始,我还抱着希望--秦无双在外头混不下去了,又自动回来,但一连等了一个礼拜,把我都要等疯了,她还不回来。
这大概是没指望了。我悲观地想。我原先错看了她,不料她性子如此之刚烈,失去她是我自己福气浅,怨不得别人。原先--我也是有机会的。
我叹口气,心里涌上来的是阵阵的心酸。我怎么敢说自己是爱过的呢?我的爱可能是情欲的代名词,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
可怜的是我那个刚成形的骨肉,还未出世,就要受我的怀疑与奚落。
我等待着秦无双回来,自黑夜等到黎明,从白昼等到了天黑。最后我绝望了,她此时不回来,大概是真回不来了。
"这里住不下去了。"我告诉小李,要回潭子湾。
"小姐不会答应的。"小李还怪为难。
我没理他,他也只好乖乖跟我走。船还没靠岸,我就听见了箫声,小李也听见了,非常兴奋的说:"少爷,你听。"
用不着听也知道是秦无双,没有一个人会像她那么有雅兴。
果然是她,会在窗口跟坐在自己家里一样,看见我们,若无其事地呕她自己的酸水,呕完了又吹起她的箫。
她害喜害得厉害,一张雪白的脸竟然有些泛黄,像压在箱子底的白绸,不再那么时新
我把她的箫交给小李藏好,婴儿没足月之前,不准拿出来,吹箫伤气又伤肝,为害孕妇甚烈。
秦无双幽怨地看我一眼,但始终一语不发,我猜她已经打定主意不跟我说话了,我伤了她的心,我是只该死的猪。
我也不跟她说话,所有的柔情蜜意都像冰箱里的冰块。冻得连个气泡都没有,小李成了我们之间的传话人,多亏他在我们之间跑来跑去,屋子里才有了点人气。
第一次看到秦无双打毛线时,我非常惊异,她坐在那里,膝间有一团线,颜色像刚孵出不久的小鸭子,鲜黄鲜黄的。她的表情非常柔和,手上的两支针也不停地动,还真有那么一回事,我怀疑初次在午夜的雾里来访的,会是同一个人,她那时候的风情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
也许,我爱上的,一直只是一个幻影。
我怕任何真实世界里的东西,她现在是太真实了。
有天当她自我面前走过时,我还发现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完全破坏了她那纤细的腰肢,和线条上的美。
"你这个--不成熟的混蛋。"我对自己说。
佳雯来过一回,发现秦无双的身材变形时,表情和我一模一样,倒抽了一口冷气。
"女人怀孕的样子可真难看。"
我叫她小声一点,但秦无双还是听见了,奇怪的是并没有反应,或许每个做母亲的都这么笃定,不畏人言,勇往直前。
"你猜爸爸知道了会怎么说?"佳雯问我。
我怎么知道,律师替我申请了三次面会,都遭驳回,幸好现在《戒严法》已经取消,否则仍延用军法审判的话,佳雯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心。
"他一直希望能抱孙子。"佳雯愈说愈离谱,我一辈子也不可能让那个老毒枭用他充满血腥的手措我孩子一下,我的孩子是清白的。
秦无双听到我人吵起来,起身走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居然谁也不帮,我一个人怎吵得过佳雯呢?她是个不讲道理的女流氓。
"为什么爸爸不能抱你的孩子?他不配吗?"她冷笑,"真想不到你这样不孝。"
一个家里出一个歹角就够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何必祖传三代。
"你实在不懂事到极点。 "佳雯生气了,一张俏脸都气黑了,"本来爸爸不冷我告诉你,可是我现在非说不可,他如果不是为了惦记你,也不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赶回台湾了。"
"别把一切都推在我头上,"我也不高兴了。老头子喜欢干什么勾当,跟我有何相干?
"那我索性告诉你清楚一点, 你这个蠢货。秦无双的医生向爸爸报告她有了你的种,他就立刻兴冲冲地赶回来,现在倒好,保住了小的,倒赔上老的"
"他--早知道?"
"当然知道,只有你自己做的事自己不知道。"
"秦无双的医生认识他?"
"是我们安排的人, 怎么不认识?"她白我一眼,"你以为她失踪的那几天是出国去了?见鬼,她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吓得不得了,如果不是我们动作快,用不着秦查理动手,她自己也得去跳海。"
"秦查理对她做了什么?"我只觉得血液又往上冲,可怜我老被这么折腾,迟早要得高血压。
"秦查理把她送到花莲去,预备在那里找个密医给她堕胎。"
"她肯?"
"就是她不肯才被送回来, 可是秦查理预备硬来,他安排了医生,第二天就动刀子。"
佳雯说得惊心动魂。
我出了一身冷汗。天呀!我到底对秦无双做了什么?我爱她,但是我的所作所为却没有一样不是害了她,我真希望从未遇见过她,没有给她带来这样多的痛苦。
我丢下在那里唠叨个不停的佳雯,去敲秦无双的房门。她坐在床边,眼观鼻,鼻观心,可怜她从前多么地风光,如今落到这么狭窄,简陋的狗窝,绝非蓬荜增辉,连她自己的光彩都减半,我站在她面前,一下子又失去了勇气。
小李站在窗口跟我扮鬼脸,我狠狠瞪他,他才讪讪走开。这个王八蛋,我心里骂,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等着看我笑话。我的人缘真那么差吗?
"无双!"我走过去,"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她坐在那儿,非常的端正,也非常的冷漠。
"你受委屈了,都是我不好。"我还没说完,窗口又换了一个人站着,这回是佳雯,我怒视她,她这才大笑而去,我用力关上窗。
秦无双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无悲无怨无憎。
我不能直视那一双眼睛,不自觉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对不起!无双"我这一生从未像这一瞬间觉得自己这样不对过。
她没有动,没有说话,任由我把脸放在她的膝盖上,然后有温暖的液体滴到我的脖子上。我不敢动,她柔细的手覆在我的发上,那种感觉亦近幸福,我侧过头,如果再靠近些,我可以听见我孩子的心跳。
不论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都是一个新的生命。
充满了新希望的生命。
我哭了起来。
律师替我做第四次申请时,居然准了。
小李教我穿西装打领带去参见老头子,佳雯却命令我上电视。
"你要面对观众,争取同情。"她教导我如此这般云云,尤其是记者问我两岸关系法时定要据理力争。
我都三十四了,还要扮演苦儿流浪记,未免太惨了吧!我告诉她观众多半是愚昧的,而且只同情女人。
"你去比较合适, 你是女的,又未成年,最符合同情的条件了。对了,还有更重要的一项,人人都会可怜不幸的私生女。"
佳雯用无线电话机敲我的头,用花瓶扔我,用她所有知道的脏话骂我。
我为了不上电视,做什么都可以。上一回我接受了一次访问,扯出来的麻烦到现在还没完没了。
佳雯押着我去会亲,小李陪无双看家。她现在肚子愈来愈大,我昨天趴在她肚子上听,听见了小家伙在里面拳打脚踢,他非常不安分,这也是必然的,它有乃祖父的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