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也该替自己高兴,她成了新秀日后可有得忙,再也不会有时间烦我。
看完报纸,我有了主意。“妈!”我对岳母道:“打搅了这么多天,我也该回去了。”
“你回家来往,算什么打搅?”她板起面孔。
我告诉她,想回去作画,这样她就没理由拦我了,她有过敏症,最怕亚麻仁油的气味,从前有次心血来潮去参观我的画室,被熏得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有空要常回来看妈。”她一再叮嘱。
老史送我回山村小筑,这回再也没有小美人跟他赛车,一路平安。
能抽出空来陪老太太消遣数日已是难得的美德,他也没有了褒贬,可是仍有无限期望。
“先生——”他替我拉车门时略带迟疑地说:“老太太很少出去,您要用车的话吩咐一声,方便得很。”
这年头要找到一个有良心的朋友已经不容易,更何况是忠仆,我再铁石心肠也有感慨。
进门后,满屋子的空冷。才不过离开数日,就这样地不习惯。
我对自己冷笑,难不成还会有人等我不成?
才安顿好,季文莉的电话就来了,她是消息灵通人士,老太太是她的内线。
“你要的人我替你找好了,什么时候方便带她来?”她哇哇一大串,把我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什么人?”我问。
“你不是要找个能做西餐又略懂园艺的管家吗?”她提醒我。
“愈快愈好。”我忙说,别说远的,今天中午就是个难题。在岳母家吃了几天山珍海味,实在狠不下心再啃花生酱三明治。
“我马上来。”她“咚”地一下挂了电话,是典型的职业妇女,爽俐之至。
11点正,她那辆马莎拉蒂驶入山村小筑,名贵的车就有这等好处。只出现过一次,人人记得的,警卫连问都不问就放进来了。
等她把大师傅带进来时我傻了眼,怎么是个阿婆?
“沈嫂,这位是戴先生!”文莉给我们介绍。
“戴老爷!”她规规矩矩地喊,吓得我没把刚喝下的热茶喷出来。我才39岁,哪有资格做老太爷。
“沈嫂从前在美军俱乐部做过。”文莉大力推荐:“我们刚去超级市场买了菜来,吃过你就晓得她的手艺。”
沈嫂年纪不小,动作挺俐落,大篮的莱拎在手里像没事人似的,我要帮着她把车后头的各种厨房道具拿下来,她直摇手,说:“我来。”
“你让沈嫂做好了。”文莉也阻止我:“她做惯了。”
我们在客厅喝茶,茶具和茶叶都是文莉带来的,上等的乌龙,陆羽的飞天壶,她讪我的大玻璃杯泡香片。
“做粗活的人才这么喝茶。”
她跟安兰一样,对生活品味异常讲究的,安兰是自幼耳孺目染,她则是日后发奋苦学,所以格外挑剔,一丝不肯马虎,唯恐有些微疏忽落在旁人眼里折了身价。
12点钟准时开饭,主菜是梦幻虾,佐希腊葡萄酒,气味清香,口感十足,吃得我胃口大开。
餐后的甜点是利百加布丁配草莓果冻,光是看颜色就教人食欲大动。而后沈嫂又上镶了薄荷叶子的鸡尾酒,淡绿的薄荷酒和甜酒调在碎冰里,在炎炎夏日有说不出的清凉,我们坐在湖边品尝,真觉得神仙不易。
文莉告诉我晚餐的莱色,一律的冷菜:苹果沙拉、冻犊牛肉、魔枷巴维利亚,只有炖鱼丸包心菜汤是热的。
“沈嫂会调各式各样的鸡尾洒,你只要想得出来她就做得出来,还有,她的鸡肝酱三明治是一等一,她会做好搁在冰箱里,你随时饿了就拿出来吃。”文莉补充道。
慈禧太后的御膳房也不过如此。
我沉默了半晌。
“怨我无礼,沈嫂的手艺绝非等闲,为什么肯来帮我?”有的是豪门大户会延揽她去当大厨。
“她喜欢清净。”文莉很含蓄地说。
我不是3岁小孩,原因不会这样简单。
“好吧,我荐人给你用,不直说也不行。”她总算吐实,沈嫂有个独子,好赌成性,从麻将梭哈玩到六合彩,无赌不精,可是久赌神仙输,沈嫂自俱乐部退下来后,开过番菜馆,生意鼎盛时连开过三间,可是全给这个不争气的宝贝儿子败光了,还天天追着她要钱,她在哪家大公馆里做,他都有本事寻了来,这回沈嫂气急了,一心希望躲到乡下,让他再也找不到。
“沈嫂是很可怜的。”她下了个结论:“那浑小子是她的冤家债主,赖都赖不掉。”
“如果他找到此处呢?”我问。
“他作梦也想不到这里。”她说:“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沈嫂想了个法子,你不必给她现钱,她在信托公司有个户头,每3个月你去替她存一笔基金,不到期是不准动用的,这样谁也拿不到她的钱。”
我猜出这个出主意的不是别人,文莉立刻承认。
“我是为她好,苦了一辈子,落得两手空空,连棺材本都没有,真是岂有此理。”
我望着她笑。
“你笑什么?”
我闭口不言,台湾还是个以男性为主的传统社会,但新女性主义已经在严苛的现实下纷纷冒出头,蔚为一片新气象,在各家的言论里,女性的忧惧也更为凸显,以前不方便说出口的,成为实际的问题时,再也没什么可避讳。
“沈嫂要求多少工资?”我开始谈到重点。
“2万5,这是目前最起码的。”
我同时答应了3个月后调薪,一年三节另有节赏,再问她还有什么其它要求。
“她希望你能给她买部小彩色电视,乡下地方没有娱乐。”文莉说。
这当然不难,我自己不看电视不能规定别人也不看。
“买菜也是个问题,这里离市场远,就算近,也有很多配料在超市才有,这样好了,我每个礼拜来带她买一次菜。”她自告奋勇。
她太聪明,出这种滥点子,好每天来白石居闲逛。
第七章
文莉下午约了客户,一点半就走人,我上床睡午觉,沈嫂忙过了厨房,又巴结着用割草机堆草坪,我开着窗户,风阵阵拂来,混合着清新的草香,说不出的好闻,有她长驻在此,我真的要变成老太爷了。
躺在床上,我闭着眼睛想安兰,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梦中,我又回到了纽约,回到百合画廊,回到我怎么也回不去的30岁……
是一阵笑声让我醒来。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碧随,她总要搞出许多把戏让人注意她。
我探头出去,没有人待在已经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草坪上。但那儿有一个不锈钢架,架子上有一头白色的鹦鹉,它正发出第二阵怪笑声,笑得人一阵毛骨悚然,活像金银岛里那个独脚海盗的宠物。我关上窗子。
对付不速之客的办法就是不理他。
但没有5分钟就有人来敲我的门。
“老爷!老爷!”是沈嫂。“什么事?”我应。
“有一位桂小姐来看您!”
“说我不在。”
“啊!”她应声而去,过了一会儿又来敲门。
“谁来都说不在。”我有点烦了。
“我就知道你在!”门开了,站在那里的是碧随,打扮得一身娇俏,火红的露背装,裙子短到膝盖上5公分,愈发显得奶油色的皮肤丰润动人。
我慌忙坐起,抓起床单围住身子,狼狈地呵斥她:“走开!”
“你怕什么?”她笑。
我穿着暴露当然怕她。
“难道你去海滩游泳还穿貂皮大衣不成?”她毫不在乎,抱着膀子,说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
“你偷看男人要长针眼。”我碰上她是秀才遇到兵,只好下床用壁橱遮住身体,赶紧穿衣服。
“笑死人!”她不屑地说:“在我们学校,大家用同一个更衣室也没听说谁会害眼睛。”
穿好衣服我匆匆下楼。
“急什么?有鬼追你不成?”她嘀嘀咕咕。
沈嫂还真当她是客,捧出了柠檬汁、小点心等等,排了一桌子。
“桂小姐很忙,马上要走。”我告诉沈嫂无须多礼。
“谁说的?”碧随诧然:“我很有空,怎会马上要走?”
她要待在这里我也没办法,只好往外走,门一开,鹦鹉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活见它的大头鬼。
“你去哪里?”碧随见我推了脚踏车就走,追了上来,一屁股就挤进横杠上,大夏天,也不嫌热。
“你这样胡来,邻居看了像什么?”
“人家会羡慕你。”她仰起头,令人目眩的面孔只差没贴上来。
“拐诱未成年少女要犯国法的。”我面无表情地刹住车,她得寸进尺、节节进逼,真要逼得我走投无路才甘心。
“我们何必老为这些不相干的小事吵来吵去?”她不以为然地搂住我的腰:“我有个建议——”
我之所以会听从她的建议是她搂得太紧,我又不敢闪开,唯恐一松手她会自车架上摔下来。
我们达成协议,到镇上的小戏院去看重映的老片“红萝卜”。所乘坐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
“我要坐在横杠上。”她永远是反对的,但我坚持,如果她不另骑一辆,我们可以改搭公路车。
她骑起单车来比她开那辆意大利敞蓬车更嚣张,尤其是露在迷你裙外的玉腿更是了无遮掩,看得我心悸不已。
“去换条长裤,这么短的裙子像什么话?”我皱眉,她这副德性到民风保守的小镇上去,挨石头子的一定是我。
“这怎么算短?”她把她那个俏鼻子皱成一团:“比游泳衣长多了。”
这些无谓的争辩输家当然是我。
到了戏院,影片已经开始了,四周漆黑一片,碧随紧抓住我,十分夸张地说:“好黑啊!怕死了!”
我只有立刻找好位子领她坐下,看了没一分钟,她开始叹气:“好渴哟!赶了那么远的路连杯水都没得喝!”
我奔出去替她买汽水。
才喝了一口,她又说:“咦!你听,有人在吃东西,好香哟!”
我出去第二次,买戏院门口刚烤好的苞谷,回座时,引起一连串不满意的嘘声,她再要开口,我教她闭嘴。
碧随吃完苞谷,该乖乖看电影了吧,她大小姐还有花样,等我警觉时,才换上的干净衬衫已满是她粘湿湿的手印子。
“谁教你出门不带卫生纸!”她理直气壮地说:“不然我擦在哪里?”
这就是带儿童观看电影的下场。
看到一半她居然整个人倚在我身上,这未免过份,我换了一张椅子,躲她远远的。
“干嘛?我会吃掉你?”她大惊小怪,我又招来一顿嘘声。
好容易挨到散场,她赖在座位上不肯走。
“前面我都没有看。”她说:“我至少该看到片头。”
那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
沈嫂忙了一下午作晚饭,我得回去捧场。
“等等我嘛!”她追了出来。“一点骑士精神都没有。”
天色已渐渐转黯,我们在徐徐的晚风中赶路——郊野的景色在晚霞辉映下格外美丽,我骑着骑着,心里的不高兴就消散了,碧随还是个孩子,跟她一般见识又是何苦来哉。
碧随起初见我不理她,有些讪讪然地只敢跟在后头,当我发现她停下车时,她蹲在草地上。
我以为她出了什么状况只好回头,才一靠近她就抬起头,手里举着一把野花。
“给你!”她笑着说。
我啼笑皆非地摇摇头,看见我笑,她又恢复了叽叽喳喳。
回到白石居,天都黑了,她不等人请,自己坐上了餐桌,看见冻犊牛肉直皱鼻子,“我发过誓不吃牛肉。”
“不吃就算了!”我才没兴趣理她要吃什么,她本来就是不速之客。
“来,拿破仑,你吃!”她拈起一块碎肉去喂那头黄冠鸥鸦。
“你会把它毒死!”我骂。
“已吃了!你看,它喜欢吃牛肉。”她拍着手大笑,拿破仑吞进牛肉后又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笑声,把沈嫂都给逗笑了。’
“恭喜发财!”冷不防,鹦鹉又冒出一句。
“回去的时候把鸟拿走。”我说,“吵死了。”
“为什么说还给我?”碧随从食盘拣了颗葵瓜子去逗鸟。
“这不是你带来的吗?”
“没有啊!”
这倒奇怪了,谁这么闲,没事送只扁毛畜牲来消遣我。
“沈嫂,鹦鹉是谁送来的?”我问。
“我不晓得,打开门它就在那里了。”
碧随胜利地看我一眼,这回可给她逮着冤枉她。
“好事没秃丫头。”她哼。
吃完了晚餐,她在湖边喝咖啡,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拿支扇于叭啦叭啦打蚊子。我要她别待在黑地里,南部闹了一年的登革热已经逐渐北上,真给咬了可不是好玩的。
她不听,扇子叭叭响,当是好玩。
“咬了你满腿的红豆冰,明星梦就做不成了。”我冷笑。
“明星?谁要做明星?”她讶异。
“报上登得那么大,你自己没看见?”
“没有呀!我去做明星干嘛!”她一脸无辜,“你别乱讲,刘嫂知道会掐死我。”
她要赖索性赖到底,我也不再理她,转回画室去画画。直到电器行送电视机,我出来付钱时,碧随已经走了。
电视机装在佣人房里,她可以尽情欣赏,我也免受干扰,两得其便。
这一夜我画得很晚才睡,夏天夜里合适工作,比白天好得多,画到饿极,到冰籍里去找,果然一盘子鸡肝酱三明治用玻璃盖子覆得好好的,完全跟安兰在时一样。
吃完了,反而不想立刻上床,泡了茶坐在湖边的石凳上,望着草丛问的点点流萤发呆,淡经色的萤火飞过来又飞过去煞是好看。’
远远地,桂家的高塔上飘来了月随的歌声,在这样的夏夜里,微微地凄怆,也教人不禁要回首前尘,兴出许多的感慨。
她唱了许久,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
我想着安兰,此时此刻,我们应该执手共坐,共同回忆我们的青春,那些玫瑰色或灰黑色的日子……
歌声停了,许久我才从石椅上站起,回到室内,本来已经勾着头睡了的鹦鹉,一听我走过居然醒了,扑着翅膀尖叫着: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第八章
我真是发了大财。
在睡梦中,电话把我吵醒,文莉哭着说:“你岳母不行了,你快点来。”
我惊得一身冷汗,打电话叫了车子,赶到医院去,老人家已在弥留状态。
怎么回事,昨天分手时还好好的,她应该可以平安活到80岁。
“老太太早上起来要洗澡,在浴室摔了一跤,我们都没听到就给耽误了!”小女佣吓得什么似的。
“秉同——”老太太在医师的急救下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并没发出声音,我连忙赶过去,她的唇又动了动,像是在笑,我的泪不自觉滑了出来。
“妈!我在这里。”我握住了她老人家冰凉的手。
她的眼睛看了看文莉,文莉也握住她的手。